我记得那张合影。多年以前,我在八里河村采访地雷村故事,在王清明家居住的场房门口看见两个女孩,相倚在门框,脸上带着微笑,小女孩有些怯生,刚和母亲、哥哥一起从越南过来,不会讲汉话。语言的隔阂,似乎是把她封闭在一堵墙后面。出生在中国的姐姐王海洁亲密地搂着她,对比之下,显出小女孩的营养不良,身量落在八岁的年龄后面。
“我喜欢她。”王海洁说。
我拍下了她们脸上的微笑。大姐勾揽妹妹的臂弯让人安心,尽管如此,我仍旧有点担心这对语言不通的跨国姐妹,连同那个未谋面的越南男孩,他和母亲、养父王清明一起,去广西十万大山里找医生治病了。
2016年,我再次来到八里河村,照片里的妹妹王海蝶已经长大了,让我以为是姐姐,很久才同照片里的人对上号。哥哥王海峰和她一起在帐篷小学上学。姐姐王海洁去了山下的船头中学。我也见到了上次未曾谋面的越南妈妈和爸爸王清明。家中还有一个越南小姨寄养在这里的顶小的女孩。另外还有一个三天两头带着越南媳妇过来玩的堂哥。
这个“联合国”式的热闹家庭,没有那么多的双边争执,倒有一种难得的欢乐气氛,未来的不确定,像天边变换的云朵,暂时可以无视。

八里河村

哥哥
下午时分,王海峰带着妹妹去砍美人蕉,喂猪。
美人蕉丛从生在门前地里,夕阳下现着微红。妹妹细心地砍去了周边的小枝,留下了当心生长旺盛的。但王海峰却挑大的下手,把妹妹精心留下的大株都砍了。
粗枝大叶是王海峰的性格,体现在他的五官和体格上,显得比伙伴们粗大一分,打消了我当初对于他哮喘病的担心。看来在精心求医之下,那个病根被彻底拔除了,如同当初门前王海蝶的一丝畏怯。
在水沟中捉螃蟹,王海峰的大胆也超出了堂哥的预料。堂哥双手在水里驱赶,用一个背篓兜螃蟹,王海峰尝试两次后,直接拿手去按可能钳人的螃蟹,第一次弄掉了螃蟹的螯,后来终究熟练起来,所获超过了有“先进工具”的堂哥。
这是他干一切事的作风。水沟旁稻田的秧苗,有一些是王海峰栽的,看得出行路不齐整,疏密不均,但也像模像样地生长着;在部队曾经的主阵地东山顶,他把一只四脚蛇藏在手心里,用来吓妹妹;老师布置的苗族刺绣手工作业,他的针脚像绳子。彪悍的气质也被他不合时宜地带到了学校。
他会去揪女孩子的头发,在同学中流传着他的“十大秘密”,一些和青春期的幻想有关,包括对一个转学女生的单相思,毕竟上学的延迟让十三岁的他仍旧逗留在三年级。在帐篷小学里,他偶尔会欺负同学,也会和几个小不点打成一片;他也会努力练习自己的汉语。
帐篷小学诞生于战时,持续九年的战事开始后,以前的学校停课了两年,教师都逃光了,村里的孩子没有学上。战事结束前两年,驻防部队开办临时学校,由军官和士兵授课,最初以帐篷为校舍,学校由此得名。眼下学校里又驻扎着一支部队,正在扫除周边山林中的地雷。黄昏时校门口集聚了一群小学生,凑拥一个休息的士兵,比赛讲故事,猜结局。王海峰讲了一个钓鱼的人为何整天不回家,士兵猜到他讲的是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来自于现学的课本。王海峰不服气,又开始讲守株待兔的故事。他的汉语有点大舌头,却比同学们都好胜。

最初的帐篷小学
在所有的体育运动中,王海峰自然都是强项。六一儿童节,已经快要走出“儿童”边界的王海峰参加了打篮球和蒙眼睛钓鱼,得到的奖励小票从士兵那里换来了一厚沓笔记本,正可供他粗大的笔迹使用。平时的篮球场和乒乓桌上,他都常常充当霸主。
王海峰的“高龄”,在同学里不是孤例。二年级女生张明慧,从越南过来了四年,已经办酒订亲了,对方是个在麻栗坡县城上学的13岁中国男生,准备读完五年级就结婚。说起将来的丈夫,这个12岁的女孩脸上露出憧憬的微笑,“一起玩过,帅”。
对于王海峰来说,这难免会引起心思波动。回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王清明,得到的是一句告诫:不好好学习,将来娶不到媳妇。
父亲说的是个现实的前景。没有中国国籍的王海峰,入学颇为周折,更别说以后的长大成人,落户安家了。
王海峰过来后,有一年半无学可上。王清明辗转找到天保镇党委、县民政局、边防派出所,都不敢做决定。到学校校长不敢收,打电话请示教育局,教育局最终同意,说是首例,从学前班读起的妹妹王海蝶也照此办理。这也给以后村里越南来的小孩子入学打开了口子。
落户是更大的难题。以后长大成人,办不了身份证,出门打工都无望。王清明设想养子将来的前途,大致只能是找个中国家庭招女婿,老婆有户口土地,下一代就能落户。至于自立门户娶中国媳妇,看起来不现实。
虽然如此,爸爸仍旧鼓励王海峰:“好好学习,我怎样想法也给你上户口。
王海峰的成绩并不算差,班上第八名,数学能考到80多,比较难的语文能及格,品德和社会有70多分。但他更自在的场合,还是家中的场坝和周遭田野,这里暂时没有身份的问题,对于农活和土地的秘密,他有的是力气和好奇心。
后山的丛从乱石中,有父亲种的果树,似乎是石头的附属。王海峰提着一桶水,灵活地攀爬石头罅隙,水并不泼洒出来,佝腰浇灌每株树苗的姿势,看得出他粗放中的用心。浇灌是他熟悉的姿势,在家里,每天他会提一桶水去冲洗猪窝。
黄昏,王海峰跟随堂哥去山口坡地,为百里香果苗芟除草木,搭架。光线晦暗,锄头常常误触了果苗。从豆角地里拆除搭竹竿,一根根搭起来,施肥是王海峰的工作。萤虫低亚,四处明灭,山下口岸灯火如一带流苏,山坡却黑暗。回家路上王海峰讲起了鬼故事,如若萤火是游魂,这里邻近从前的战地,萤虫所以更多。
说着他自己也心慌起来,加快脚步小跑,流萤擦过脚杆,显出他终究只是个孩子。

姐妹
再见到王海蝶时,我不敢确认,她是照片上的姐姐抑或妹妹。问她才知道,姐姐王海洁上了初中,在山下船头口岸寄宿。
与四年前相比,她的样子变得很多,脱去了门框里怯生单弱的情态。这是我误以她为姐姐的原因。提起那张照片,她还记得。
在帐篷小学里,王海蝶的功课排在前列,比第一名只少了一分,得到了45元奖金。因为事先拿考试成绩和父亲打了赌,王清明带几个孩子去文山州玩了一趟,逛了传说中的公园,一人买了一身衣服回来。
在越南那边,王海蝶上到了三年级,也是尖子生,得过奖金和毛巾、香皂之类奖品,到这边从学前班开头读起,为的是学汉语拼音。老师教课加上看电视,一个学期学会了汉话,日常说苗语,越南教的官话差不多忘了。
王海蝶的志愿是考大学。但是和姐姐王海洁不一样,她几乎不可能有机会上初中。当初从学前班转入一年级,她和班上六个越南来的孩子一样,搭了哥哥王海峰入学的便车,还省去了原本2000块的入学费。但是上初中又是另外一回事,除非她的户口得到了解决。
好在她的乐于学习,并不只是在课堂上。秧田是另一处合适的场所。周末的正午,哥哥在家喂猪,爸爸妈妈带着她去山口插秧。秧苗事先割下了头,装入背篓靠在阶沿下,滴着水。爸爸开三轮车载着母女和秧苗来到地头,海蝶和妈妈一起,提着秧苗束束掷进水田,看似不经意,却自有疏密,便于插秧时随手取用。
而后牛仔裤腿卷齐小腿肚,赤脚下田,提起先前抛掷的秧苗,每次理出两根栽下去,步步后移,渐渐插出一条条行路,因为水田很窄,曲折缭绕在半坡,秧苗的纵列也就很短,横向却形成很长的线路,像是织一条防护山坡的围巾。因为是糯米,需要每次插两根。女儿趋从母亲的动作,并不需要专门的叮嘱,手下的行列大体一样清晰。围巾渐渐具有了形状,只剩下边角的空缺。
母女俩一直佝着腰,头背顶戴烈日,一点点地缩小缺口。王海蝶说,插秧不累,只是热,上面晒,下面又蒸。割稻是更重的活,手上要用劲。最累的活是掰玉米,玉米叶边缘带着锋利的锯齿,割人刺痒,背玉米回家又是一路上坡,负担越来越沉重。
最后一块空白终于补缀完成,母女俩从火烫的泥泞里拔出腿来,在附近一口有意翻倒的铁锅里撩水,洗濯手足。她们的腰背,则似乎已习惯,不需要专门伸展。完工的水田里,昨天插下的还泛黄,前日的生机已深,今日的幼苗微微摇动,现出深浅过渡的纹理。像一个人,预先透露了生命的前景。
母女俩的教习,不只是在稻田里,回家路上采摘野菜,是顺手的功课,妈妈在路旁撷取蔓生的瓜秧,女儿则采摘瓜田边的折耳根,连同野芹、鸭脚板,按照母亲嘱咐,把苦菜的蔓丝留下一些,方便下次采摘。先前在溪流中捉螃蟹,王海蝶也熟练地沿岸采摘红薯秧和薄荷。走到先前居住的场屋附近,在阶沿下摘紫红色的苋菜,又在荒废的院坝采了另一种。
对于这些野菜,王海蝶一律名之为“苦菜”,大约除了南瓜尖之外,总难免一丝苦味,让她回想起越南的日子,那边需要经常采摘野菜代食品。她熟悉各类的植物,周末在家偶尔玩手游时,最喜欢的也是“植物大战僵尸”。
此外还有昆虫。山顶阵地附近的草坡上,蚂蚱四处飞舞,王海蝶情不自禁地摁住一只,在越南时,她和哥哥捉蚂蚱充饥,几乎每天一盘。到这边才告别了这种“美味”。
到得厨房,母女已满载而归。厨房里的程序是更细致的。
清晨,妈妈在灶台切莴笋,女儿在旁仔细观摩,两人不时用苗话交流要领。一会王海蝶拿了一把小刀,在一旁开始练习。
过了一会,妈妈开始切肉,切到一半,让王海蝶上手练习,妈妈仍旧用苗话教导。这堂课不逊色于帐篷小学课堂上的教习,似乎是为将来人生的另一种预备。
大女儿王海洁在一旁炒四季豆,拾掇莴笋皮做猪食,周末她从船头学校回家了。
王海洁的学习不如妹妹,还曾经把爸爸买的一套文具卖掉,挨了一顿揍。虽然船头中学的条件比帐篷小学好得多,吃住不花钱,她却不是很喜欢,“山下太热”。为了解暑,同学们凑钱买桶装水。至于附近口岸的热闹,沿途累累芒果的美味,除非周末,也无机会出校领略。
到了周末,她需要沿陡直的小径上下,来去五六里路。回到家中,一家人阔别的团聚之外,更多是各样的家务活计,和妹妹王海蝶经历的没有多大区别。
这些里外活计,也出自眼下妈妈的辅导。王海洁的生母也来自越南,不到两岁的时候出走了,王海洁对她毫无印象。“我妈对我好。”这指的是现在的妈妈。
黄昏,妈妈从地里回家,背上竹篓和王海洁一起去后坡场屋,采摘瓜藤尖。妈妈站在坎上摘了一大把,递给身后的王海洁,装进背篓。两人又到屋后,去看盆栽黄花梨苗圃,不久前植下的树苗30元一棵,现在青幽的情态,是家庭将来的希望。
背篓里装满了,母女前后下坡,瓜秧在肩头摇曳,两人低声说着苗话,同行的背影里,有种不过度的温柔,像先前母亲和王海蝶一起。

逃亡
母亲名叫依,不会汉话。
她是带着两兄妹,从越南家中出逃过来的,王清明在边境接应。这件事在一家人讲述中已甚为平淡,当夜却历经曲折惊险。
在王海峰的记忆中,越南的家很穷,一天只能吃一顿饭,需要瓜菜代,“经常自己去找野菜,捉螃蟹”。原因是生父生性嗜赌,家里的摩托车、电视机都输了,最后卖稻谷充赌资。过中国来时,王海峰只有一米高。9岁的王海洁,体重不到40斤。
母亲想离婚,离不掉,反倒招来暴揍。生父喜欢打人,王海洁说“莫名其妙地打”。
母亲和几个女伴一起来中国打工,给王清明种生姜。觉得做日工不划算,几个人合伙包一块姜地,工期长回去晚了,被男人打,自己跑来王清明家,要王帮她找男人。王清明正在单身,说不如嫁给我算了。母亲的条件是,要带两个孩子过来。
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妈妈先回到越南家中,第五天白天把自己和孩子的衣服藏在屋外一个地方,这也是唯一的财产。晚上越南爸爸又带人来家中喝酒聚赌,妈妈托词出去打水,带着两个孩子出来,顺着一条沟跑掉,给王清明打了电话,双方约定了接头地点。再走了一段,越南爸爸发现家人不回来,打电话来问,妈妈撒谎说是去孩子外婆家住几天。约定的路线是向南跑到省城合江市会面,那边爸爸往外婆家追,这边三母子走了四个小时,到合江市打电话给王清明,却由于信号问题没有打通,母亲很失望,以为王清明不守信,只好往回走。
实际王清明这边已经到了合江,电话不通,只好回到国境线再打,正走投无路的母亲接到了,约好等候地点,王清明再次过境到越南一个村庄,掏两百块人民币请人骑摩托车追她们回来,在这个村子见面,一起过境,到达王清明家时已经早上七点,天色大亮,折腾了一整夜。
回忆起那一夜,王海蝶不记得心里有过害怕,只知道空着肚子不停地走,太过辛苦,到后来衣服行李都不要了,“妈妈说这边爸爸会买”。到家之后,当天一家人就到了天保口岸,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王清明特意去了一趟学校,把消息告诉大女儿王海洁,大女儿原来就跟越南母亲熟络,高兴说“我又有妈妈了”!
以后越南爸爸知道了实情,过来要人,但生米已成熟饭,母子都不想回去。越南爸爸前后来过几次,有时还住在这边家里,也和王清明吵过架,但也无可如何。
“那边爸爸过来,不是太开心。”王海蝶说。以往沉迷于赌博的生父,过来时会给小孩买糖,给点越南币零钱,但已经挽不回亲情。他带来的两张越南币,倒是作为装饰贴在场屋门上。
起初,派出所要把母子三人遣送回去,王清明说,如果这样,村里嫁过来的越南女人都得回去。这件事才作罢。
战争的阴影还萦留在一些人心头,村落附近边防部队的一位战士,对于公益组织帮助“越南过来的小孩”不以为然,“一旦再次打仗,他们立刻会跑回去,打我们”。
王清明的想法不一样,“要相信中国和越南打不起来,可能我们这代人过去也打不起来” 。对于国境线两岸原本亲缘依附的苗人,更多的是现实的困难:婚姻没有保障,孩子无法落户,现实让一些人宁可打光棍,“找越南女人太麻烦”。
那场数十年前的战争,似乎是凭空加到了这些村落头上,又莫名消逝,留下的所有人事,都是残缺的,又莫名地修补在一起,就像王清明的这个“联合国”式家庭。
对于往事,母亲保持着沉默,她的体格瘦小,腿脚却极为壮实,看得出是终日的劳动打磨出来。黄昏时分,王清明去村里一户叫魂的人家坐席,母亲留在家里磨玉米粉,磨坊里电灯坏了,她用脖颈和肩窝夹着手电,独自在轰隆的机器声中喂料。这似乎是她隐藏自己声音的方式。

地雷
正午插秧的时候,王清明也一起下了水田,没干一会,脚掌掉了。他拔起脚掌放在田埂,继续干活,不过远远跟不上媳妇和女儿的速度,还需要不时系紧膝盖处的绳子。
膝盖一下,是一条义肢。真腿被一颗地雷夺走了。少年时的王清明上山砍柴,回家路上踩到地雷,耳朵嗡地一声,腿上像是被人用竹签刺了一下,小腿以下就没东西了。
以后王清明又经历了两次类似的受创。一次是在腹部,一次是在眼角,夺去了他一只眼睛的视力。他克服了自杀的念头,带着一条腿和一只眼睛活了下来。
地雷剥夺了王清明练体育考中专的前景。成人娶亲之际,他像村里许多少了一条腿一只脚的人,把眼光投向了昔日战线对面的越南女人。即使手脚无损,地雷村的名声阻挡之下,也鲜少有中国女人下嫁八里河。和一些村里的单身汉不同,王清明不介意娶越南女人带来的麻烦,即使是在第一任老婆离开后依然如此。
王海洁的生母在中国打工患病,受到身为中医的王海洁爷爷治疗,付不出医药费,干脆嫁了过来。王清明说,以后她受人诱骗去内地打工,实际是被拐卖。
遇见依的时候,王清明处于人生的高峰期,种生姜赚了一大笔钱。他对依的娘家出手阔绰,先后花了几万块钱,远远超出本地娶越南媳妇几千块的彩礼标准。但是在下一轮的扩大种植中,他又踩了“地雷”,姜价大幅下跌,投入的二十多万资金血本无归,加上同期种植的咖啡豆亏本,他顿时由“老板”变身欠债户。庆幸的是,出乎许多村人的意料,越南来的妻儿并没因此离去。
从生姜地里拔脚出来,王清明剩下的一只好眼睛瞄向了种树。他栽种各种各样的果树,和名贵树木。房前屋后的山坡,种满了百香果、花梨木、金丝楠木、华盖木,一共2万多株,眼下大的有碗口粗,成材还需十来年,“那时候我就不苦了”。
垦殖事业的拓展,使他面临雷区的界限。从前的土地经过战争,长满了塑胶雷的绿色“牙齿”,并未在两次部队扫雷中清理干净,想要越界,自学排雷成了唯一的办法。
这项探险,王清明得到了叔叔王开学扶持。亲眼目睹了父亲被地雷“开膛破肚”的王开学,是这里的排雷第一人,双手从雷区一寸寸抠出了一百三十多亩地,办理了林权证,王清明受他指点,也开辟了近二十亩的面积。
在部队手里大动干戈的排雷,对于王开学和王清明来说,只需要一根叉头铁丝和一柄镰刀,加上胆大和一丝不苟的细心。我们跟着两人来到树着骷髅牌子的荒地,雷区中开辟出一条隐约小径,两旁地里已经打过除草剂,隐现着绿色的塑胶雷,有的浮在地面,有的埋于土中,不动声色却含有死亡的威胁。王开学蹲在小径尽头,用镰刀轻轻刨开泥土,拿起半埋土中的地雷,防止手上压力超过五公斤,也就是一只鸡脚踩的重量,拿铁丝撬开外壳,拆下雷管。确认坑中没有剩余的地雷后,王开学双脚蹲入坑中,继续下一步的排雷。这样的动作,王开学重复了超过十万次,每亩地需要排雷一千余颗。
作为徒弟的王清明没敢上手,因为一段时间没下雨,土硬,手上压力不容易掌握。他一般是在留到八月份,趁着雨季土松排雷,过后下苗,“前一段我给了排雷部队两千颗地雷,让他们报任务。”在媒体的报道中,王清明被描述为替乡亲义务排雷的英雄,去过北京录制节目。通过机场安检时,即使拿掉了拐杖,也无法去除警报声,后来发现,他的身上留着几十块地雷残片,位置和多少他自己也说不清。
虽然携带着这些金属的重量,又失去了一条腿和一只眼睛,王清明却不打算认输。生姜和咖啡豆失败后,种树看起来是一种游戏的延续,小女儿在手机屏幕上玩的“植物大战僵尸”:用园地里种植的一种种蔬菜,层出不穷地生长,用来抵御酷似雷区骷髅标志的僵尸逼近。
在崎岖的山路上开着三轮,用一条假腿踩刹车,王清明跑得风快,像是要让车上的一家人都飞起来。对于车上儿女们的未来,他并不担心,就像不担心那些栽种在地里的苗木必然会长起来,而战争的幽灵无从再次进入屋子。
(图片均来自网络)
原标题:《越南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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