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时尚杂志访问,形容我的人生是“两点之间走到最远”。这回,换一种表述:人生也是一篇“散文”,而我的“散文”,形散神也散。形散容易做到,神散很难。这回用这篇文字,“散”一次给大家看。
主笔/喻恩泰
喻恩泰,演员、主持人、旅行家和戏剧理论研究者、诗人。上海戏剧学院电视艺术系学士,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硕士,中央戏剧学院表演、导演艺术研究博士。曾于2002年获英国牛津大学全额奖学金,作为交换学生赴该校学习莎士比亚戏剧。
 因为偶然,我从事了表演这一行。和画家一样,演员也有基本功,与绘画里的素描类似,比如观察人物。
形形色色的人在你面前出现,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你在最短的时间里能记住哪一个?
观察人物的最佳场所,我推荐两个,一个是街头,一个是医院。
这两个地方是全世界最好的戏剧学院。今天,咱们先说第一个。
何为演技?——街头派
闹市当中的十字街头,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你往那儿一站,一个个路人真实无比,哪一个不是浑身带着“戏”?
那种力量,不是因为他们携带着某种情绪,而是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携带着自己完整的生活。
他们当然有自己所在的角色——大都同时会拥有好几个角色。
更多的戏剧内容暗藏在他们的身影里,不言而喻。
他们的职业、身份、状态、处境,没有对你明说,却从你的面前活生生走过,让你感受得到。
彼得·布鲁克在《空的空间》里做减法,形容简约之后,剩下什么才是戏剧最根本的要素。
就这几点:
哪怕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即使只有一个人,只需要从这头走到那头,一出戏剧便完成了。这个意思,大约就是我在街头、马路上看着行人经过所体会到的那种感觉。
我喜欢站在十字街头,这是童年就养成的习惯。
我是江西人,生在南昌市青云谱,小时候那个区域算得上偏远,但是青云谱艺术气息很浓厚——曾经出过两个老乡:一个画画的,一个写小说的。
画画的那个老乡绘画风格质朴,题字也枯槁,像是没怎么练过书法,也没用上什么好笔,所以他活着的时候,其实画卖得并不怎么好,日子过得也贫苦。
而那个写字的老乡,勤奋、勇敢,风格独特,很有江湖气。他还有商业头脑,书里经常一两个字就分行,多赚稿费。
我小时候并不了解,长大了再看他的作品,越来越觉得那种写法像在写诗,或许并不完全是为了要省下字数。
今天放眼望去,能把武侠小说写成现代诗的,只有他了。
“放眼望去”这四个字我很喜爱,我就在这片“艺术区”长大,打小爱在街上看往来的行人,看他们在电车和自行车交织的弧线里一同前进和生存。
那时候街道旁边还有农田,很多地方有小河和湖泊,现在都并成市区了,房价也一直涨。
青云谱区过去一百年经历了从纯粹的乡下衍变为城乡结合部、再逐渐变成城中村的几个过程。后来知道,当年那位乡土画家也爱在街头写生,但他不大画人物,却更喜欢静止的植物,以及水里经过的鱼、天上飞过的鸟和地上路过的鹿。
写小说的那个老乡一直背井离乡,却也爱在其他城市街头张望。
他有个习惯,爱看路人,所以他小说里的人物有个性,典型性强,又接地气,无论大、小人物都有些许路人风格。
他对小商小贩很有情感,脑子里肯定记下了不少人们在路边苍蝇馆聊天的画面,于是他的小说当中,很多重大事件就是在路边摊上筹谋完成的。
可能老去路边摊,爱上了喝酒,也可惜就因为这个,他死得早了些,好容易生活方面比那个画家过得好了,将将接触到的那些荣华富贵最终也没能享受到多少。
朋友们戏言,青云谱区那几个村子,就那么点儿大的地方,有史以来所有艺术从业者当中,论知名度,已经诞生了老大和老二,目前我只能算小三。
但其实我更卑微,前两个靠手艺,我要更努力,得靠整个身体。
要接受更好的教育,就要到街上去。
我觉得在街头能看到世上最真实的戏剧,只要你心够静,又足够对这个“剧场”敬畏。
街头路人很难扮演,不是戏剧演员能随便模仿得来的。
今天我住在北京,再专业的戏剧团体,哪怕是国家级的,也无法在舞台上复制下班后北京国贸桥西侧中国大饭店马路对过公共汽车站旁行色匆匆的街头场景。
但是,这么想,如果现场公开架上一台摄影机,让路人来表演各种情绪,哪怕只是把刚才路过的样子再演一次,那种真实的表露也会瞬间灰飞烟灭,大多数人会落荒而逃;而假如一个职业演员运气不好遇到了麻烦,导演那边一直通不过,镜头前怎么演怎么别扭,一旦撤掉机器,把他放回到大马路上,他马上又能成为真实的自己,不再怯场,浑然天成,直面人生。
这就是街头派演技的悖论,也是它的魔力。
能说清楚“演技”这回事儿,是许多戏剧教科书的终极目标。
我胆儿大,现在试一下:如果让我来形容什么是真正的演技,那就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少的动作和语言,让人们记住一张原本陌生的脸。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6月下 明星专栏
编辑/顾文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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