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这个时代,很多人都说流行音乐是娱乐,其实并不然,它也是艺术和时代的镜子。纵观乐坛二十年,有三位台湾女歌手,始终逆时代行走,集体反叛逃这个娱乐化的时代,最终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本文授权转载自看理想公众号(ID:ikanlixiang)——“看理想,用文学和艺术,关怀时代的心智生活与公共价值。”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曾经的“少男杀手”蔡依林、“纯真小魔女”范晓萱、“文艺女青年”张悬,如今都换了一个模样——
蔡依林,从性感舞娘,成了为边缘群体发声的icon;
甜美笑容的范晓萱,拥有了满臂纹身,组建了摇滚乐团;
张悬把名字改回焦安溥,宣布闭关,在台湾高校做「公民对谈」。
她们的「画风大变」,见证着台湾女歌手的一次集体叛逃。逃离的地方,是公众的标签、外界的质疑、及社会的禁锢和偏见。
这不仅是女歌手作为个体的改变,我们更能瞥见一丝偶像工业的发展风向——在明星们的社交账号充斥公关话术、官方的、“正能量”的内容时,公众人物的存在,是表达艺术者本身的价值?抑或是满足群众的某种需求?
无论如何,在这场偶像工业的巨大网络中,有三个女性成了反叛者,逃了出来。
1998年,18岁的蔡依林参加MTV“新生卡位站”歌唱大赛,从2万余名选手中脱颖而出,获得第一名。同年正式出道。
年少成名,意味着过早承受来自社会的评判。开学第一天,她去大学里报道,发现全台湾的媒体都来了。她不得不活在别人的目光下,“有些(同学)就不太友善,从你面前走过,然后斜眼看你……但是我还是要对他笑。”
2004年的Jolin

作为一个明星,尤其是女明星,需要接受来自各方各面的“评判”。从出道到现在,跟随蔡依林成长的,是“衣品丑”、“唱功不行”、整形疑云、绯闻缠身等攻击。她说话的方式被网友嘲讽为”淋语”;《舞娘》拿到金曲奖,被业内嘲笑;穿裙子,被嘲讽说像“卫生巾”。
但她很努力。公司拍过一部关于的「唯舞独尊」演唱会的纪录片,叫作《地才》,豆瓣评分飙到8.7。
这里面记录着镜头后的她:练习吊威亚到昏倒、在鞍马前像杂技演员般地练习。「地才」和「天才」相对,因为蔡依林曾说过 “jolin不是天才,jolin是地才,我一直很相信,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那时的蔡依林和无数女星一样,无止境地训练、减肥、学舞蹈,渴望得到大众的认可,直到被封为「少男杀手」。她在《看我72变》中充满节奏感地唱着:
美丽极限 爱漂亮没有终点

无所谓,管它缺不缺陷 
让鼻子再高一点空气才新鲜 
再见单眼皮再见 腰围再小一点
那还是一个追求「标准式」美的时代。成为女明星,意味着要有双眼皮、高鼻梁、纤细的腰围,更意味着,需要磨灭自我的个性,去迎合某个标准。
而如果说「再见丑小鸭再见,看我72变」,是一种想被看得起的奋斗精神,如今的蔡依林已经不再需要这些,她从造星工业中的困境逃出来,迎来了属于艺术者表达观点的时刻——
从2015年开始,蔡依林相继发行了专辑《呸》和《UGLY BEAUTY》,其中充满着对社会的批判和反思:
从声援LGBT权益的《不一样又怎样》、《玫瑰少年》,到各种充满女性主义色彩的歌曲:
《我呸》中,她用不屑一顾的眼神唱着“管你小众大众我呸,管你小清新重口味我呸”。和安室奈美惠合唱的《I’m not yours》里,她直击女性的自主性:I’m not your girl, I wanna rule my world, I just wanna be myself。《第二性》更是直接引用波伏娃的同名著作,“不需要完美,如果你不是你,你想成为谁?”
她的mv,也从单纯的唱跳狂欢,向更深层次的方向转变:《红衣女孩》中,影片一开头就是血淋淋的画面——一个无头新娘。蔡依林扮演的女主角,目睹了自己的丈夫出轨儿时的闺蜜后,杀了闺蜜,并转嫁到丈夫头上。比起“你为什么不爱我”的苦情戏码,这个充满血腥、暗黑色彩的mv是对婚姻中不公正的宣告,是即使要成为复仇女王,也不要再忍气吞声。
《怪美的》mv更是对社会施加于「女性标准」一场反抗实验,充满着对节食、整容等“女明星必经之路”的批判。视频在法庭中展开,罪名是“被告未达大众所认定美的标准”。蔡依林在影片中将水煮西兰花扔掉,不忌讳地大吃大喝,甚至在里面穿上那件著名的“卫生巾礼裙”,来回应曾经外界对她的嘲讽。
这些作品中,充满着自我态度的表达和对社会的反思。多年后,那个曾经拼了命要追求完美的女孩,终于充满底气地说:“追求完美是一个狗屎”。
正如豆瓣作者@格俐玛 所言:
「蔡依林从一个被包装的人偶,变成努力精进的跳舞机器,如今升华为介入创作制作的艺术思考者。」
蔡依林熟了。出道21年来,她终于超越了娱乐者(entertainer)的身份,成为一位真正的艺术家(artist)。
知道张悬的人不少,听过“焦安溥” 的人不多。毕竟,在音乐播放软件中,她的“热门单曲”中依然停留在前几张专辑里。《喜欢》里淡淡地唱着“在人事已非的世界里,我最喜欢你。” 《儿歌》里清脆的小调,更是常居咖啡店播放榜单前几名。
2012年,她发布作词、编曲、制作都由她完成的《神的游戏》,这张专辑充满着对社会议题的探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就是《玫瑰色的你》。
马世芳在台湾科技大学教书的时候,曾让学生们写下一首他们认为最能代表这个世代的歌,收进来的前三名,分别是五月天的《入阵曲》、灭火器的《岛屿天光》,还有张悬的《玫瑰色的你》。
这一刻你是一个最快乐的人
你看见你想看见的 你将它发生
因你 我像戴上玫瑰色的眼镜
看见寻常不会有的奇异与欢愉
你美而不能思议
乍一眼看歌词,让人以为是首情歌。实际上,歌曲中指代的“玫瑰色的你”不是某个特定的对象,而是一群人——为社会运动奉献的人。
马世芳在《听说》中曾谈及张悬的这首歌:
“什么叫做玫瑰色的眼镜?根据张悬的说法,‘玫瑰色的眼镜’就是你戴上了这个眼镜,你看到的所有的事情都变成玫瑰的颜色,所以用来比喻一种‘你看出去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样的一种凭藉。这首歌它是要献给那些在投身各种各样的社会运动,并且遍体鳞伤仍然不后悔的人。”
是的,「文艺青年」身份的背后,张悬一直对社会议题保持关注。
2015年,张悬举办的“潮水箴言”演唱会到达台北,对歌迷来说,那是一场重要的演唱会:这是张悬第一次登入小巨蛋;同时,这也是她的“告别演出”。她将暂时告别歌手的身份,闭关探索自己。
很多人说张悬后期的歌变得晦涩,不像早期那样浪漫文艺。
她这么谈论自己「令人琢磨不透」的说话方式:“凡事若要说个“是”或“不是”,那我认为,很多东西好像只是讲给“想那样听的人听,而不是真的在分享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
张悬谈论「文青」

2017年,她在一个月内举办了31场“公民对谈”。她去各个大学,跟学生们谈婚姻平权、公民权利。有人说张悬是理想主义,也有人期盼她做回歌手,不要再“不务正业”,她这样回应:
“我是一个不喜欢reference的人,我喜欢原创的东西。不然大家就被绞在‘要不要赚钱上’,然而,创作也不是创作,赚钱也不是赚钱。”
张悬对社会议题的发声,是一场对整个东亚明星工业身体力行的挑战。在欧美,常见“明星”通过自己的作品或在公共空间发表意见。而在东亚,“明星”仿佛更像为了满足粉丝的一些要求而存在,而不被允许拥有自己观点的权利。
无论是在作品、采访、博客中,在张悬的字典里,不停出现的关键词是“公民”。她说,“我觉得我不用因为当歌手,所以我就不能够当一个公民。我可以用我所有的身份,去理解这个世界发生的各式各样的事情。”
她曾说,“年轻人不要放弃做实验”,她始终以超前的态度实践着一场对娱乐工业的反叛,当人们对张悬充满期待时,她做回“焦安溥”,重塑了大众对「歌手」的定义。

如果有一个「最难以捉摸歌手」奖,范晓萱大概难逃提名。很少见到一个女歌手,拥有如此多的画风。
不同时期的唱片封面

13岁,范晓萱在拍了第一支广告后一炮而红。1998年的春晚上,一首《健康歌》,小魔女的印象自此深深地刻在人们心中。
甜美可爱一直是她的标签。小时候,因为长得好看,常被家人们捉去当婚礼花童。2004年的一期《康熙来了》中,蔡康永拿着范晓萱小时候的照片,爱不释手地称赞:“长得跟洋娃娃一样,怎么这么可爱啊。”
但她心里承认,百褶裙、蕾丝、烫头发跟她都不是很搭,她的内心还是在“短头发”,“我三年级以后就再也没有留过长头发。”
甜美的五官给带给她的,困扰比幸运多。她在节目中曾说,去拍照,她本来好好地站着,那些媒体就说,“晓萱笑一点,再开心一点,头歪一点。”于是,就变成了海报上的小魔女模样。
做完第一张唱片后,范晓萱虽然不喜欢,但很乐观,“我想,等大家都知道我之后,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音乐了吧。”
然而,她的「甜美人设」像是被市场挖到的宝藏,唱片公司在她的走红后看到了商机,便将她“穿得更夸张,打扮得更可爱”。对她来说,这像是噩梦,她这样回忆自己的走红,“《健康歌》火了,完了。”
她下定决心,要放弃小魔女姐姐的形象,寻找自己想要的路:她在白净的脸上点了个痣,即使被媒体嘲笑说“三八痣”;1998年发行专辑《darling》时,干脆剃了个光头;3年后,带着爵士风的《绝世名伶》惊艳出现。
但转型并不顺利。于大众来说,那个扎着双马尾、在电视机前蹦蹦跳跳的小魔女姐姐形象已根深蒂固。范晓萱成了「童年」的符号、一个时光机,专门帮助厌倦世界的大人们回到过去。于是,有人直接讽刺她的新画风,有人则露出惋惜之情。
就这样,她抑郁了,并开始暴食。去香港,被港媒拍到吃饭,第二天,杂志上的标题写着“黑珍珠大食怪袭港”。
这让范晓萱一度自卑又迷茫,作为一个明星,到底是该取悦观众?还是该取悦自己?姐妹淘小S一次在她演唱会后台,发现她在上台演出前,跟她说话却不搭理,整个人都状态都是懵的。
“一个人唱歌的时候太害怕”,范晓萱说。即使台下的观众都在为她尖叫。
这种焦虑还来源于家庭。
母亲于17岁时生下范晓萱,不久后与父亲离婚,独自抚养她长大。范晓萱从小就听着媒体传闻,因为父亲看她是女孩,所以没有争取抚养权。于是,范晓萱与母亲的关系,于相依为命之外,又多了一层“不能让妈妈失望”的压力。直到2007年,范晓萱还在节目上说,自己在演唱会时,目光总会望向身在观众席的妈妈,看看她的反应。
来自母亲也好、外界也好,这种「期待」难以摆脱,往往因为它是被包装在糖纸里的。当背离自己的内心,所有的喜欢、期待、“为你好”都变得尤为沉重。
心理咨询师建议她时常记录自己的情绪,于是她每天记日记,后来被收录成书《乱写》。这本书中记录着她的挣扎:
我他妈的就是喜欢说脏话,不要跟我来那套有没有气质….. “我不要为任何人而活,我要自私的为了我自己”。
在不断的挣扎和博弈中,范晓萱最终和过去的自己和解。如今,她的抑郁症已好转,和妈妈也解开了多年来的心结——她爱纹身,但妈妈觉得“太多了”,所以她们约定,右手臂可以纹身,左手臂就干干净净。她甚至对曾经拼命摆脱的可爱少女形象也不太排斥了,偶尔还会在活动中,来一版摇滚版的《你的甜蜜》。
如今,范晓萱41岁了。从小魔女到绝世名伶,没有人比她更理解风格变化对一位女艺人的影响。“天下没有一个人绝对了解一个人,绝对没有。当你开始有这个念头希望别人试图了解你的时候,你已经展开了痛苦之旅。”

她唱过一首《那种女孩》:
我不涂水晶指甲/我没有长腿长脚/我的小胸部很平/可是我还是sexy
我喜欢我的雀斑我的诚实/我的思考我的信仰
我喜欢我的道理/我的洁癖自由地做自己
做自己
“做自己”三个字,范晓萱实践了二十多年。被赋予的标签和期望,挣脱起来谈何容易。
「小魔女」、「甜美女孩」、「摇滚乐团主唱」,这些都不是她的标签,或者不足以概括她。
她在《乱写》中这么评价自己:
不要说那是前卫、或任性、或跑的快、或自我.......等等的形容词,我只是在长大的路上,有了自己所喜欢、所不喜欢、所追求、所放弃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结合起来变成了全世界只有一个的“范晓萱”,我不没有对错,没有超越或落后,那只是一个人的喜恶而已,而我的期许就是舒服而安心地当我的“范晓萱” 。
“我不是那种大众情人似的女生,我也不想。事实上,我喜欢那种被一小堆人喜欢的感觉,只要一小堆,因为他们让我特别。”
在娱乐者到底该取悦大众还是取悦自己的问题上,范晓萱最终给出了她的答案。在这场关乎大众眼光、人设的博弈中,她终于完成了一场找回自我的革命。
在我们的文化里,常看见把明星比作“戏子“的比喻,仿佛她们的存在仅是为了娱乐大众,她们唱什么歌、跳什么舞、未来如何发展,也必须屈服于大众的喜好。
然而,成为一个明星必须要有「人设」吗?歌手是偶像工业中被操控着的存在吗?艺人是资本世界的产物吗?
当歌手的意义仅限于娱乐,当明星的公众身份成为互联网、市场、算法的综合产物。蔡依林、张悬、范晓萱无非是对这种系统的反抗,她们拒绝成为市场的傀儡、或偶像工业中标准化的模型。
她们都走在“做自己”的路上,无论这个“自己”是某一个内核,抑或是变化着的存在。比起观众们在意的,她们更在意自己是谁。
李如一说,流行音乐是娱乐,但它还是另外两样东西:艺术,和时代的镜子。
作为观众,我们很幸运在这个时代里,拥有像她们这样的歌手。这一场台湾女歌手的叛逃,让我们看到歌手身份下丰富立体的人格,亦得以从艺术作品中小小窥见这个时代的面貌。
就像范晓萱说的那样:“我们都是勇敢的女生。我们都有一样的智商。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从一个大众不能接受个性的年代,一直走到现在。我们一起冲破了那个保守的屏障。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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