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疚与忏悔,成为了王小帅近期电影中的一个最突出的主题。对中国电影而言,这个如此重要的命题长久的缺席。上一部的《闯入者》中,王小帅将镜头对准了由历史、制度造成的对他人的戕害以及自我啃噬,他将此包裹进一个略带悬疑色彩的故事中,历史伤痕形成的毒箭在看似失却力度、隐遁多年之后,突如其来地射入了当下的生活,让当事人知道,良心的折磨一直存在,而忏悔是必经的出路。如果说《闯入者》着重去写历史、运动中的伤害与悔恨,那么《地久天长》则在保有这个主题的同时,将一切更加推进一步,形成了更为复杂的多声部叙事,从这个角度去看,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关于“失独”的故事。
这是一个非常中国化的故事,有着中国式的叙述腔调和中国式的人情世故,它涉及人心的善恶,东方隐忍的正面与反面,个体之恶,制度之殇,历史和时间对于恨意和忏悔的加深、提纯或者淡化。从表面上看,它是两家人从交好、离散到重逢的个体叙事,搅拌起身后数十年沧桑之变的飞扬尘土,但这所谓的平民史诗的背后,生活的滚滚洪流之下掩藏的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力度之根——忏悔、道德重压以及——良心。
《地久天长》剧照
是这一切真正驱动着这个故事,一直让其保持着紧绷的力度。极少有中国电影愿意直面忏悔与良心,这抽象的知识分子化的概念,在消费主义的声色大潮之中,有着不合时宜的冷硬之色和古旧锈迹。但这两个概念却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是如今多重问题的根源与核心,即便人们故意回避,不去谈论那一切,只寄托于时间冲刷过往,但实际上,没有历经忏悔和对良心的拷问,曾经的很多记忆不会淡化反而会被加固。
《地久天长》从一个孩子的意外死亡开始,那场事故让耀军、丽云和英明、海燕两家陷入了难以启齿的伤痛和不知所措的关系之中,耀军和丽云自我放逐到南方小城避世而居,时过境迁,当年工厂里的几家好友都各自向前,孩子长大、自己老去,人生暮年的重逢,作为子女一辈的浩浩终于开口说出当年的真相。坐在那间狭小的老屋中,面对被时光封存的旧家具,面对着照片上曾经年轻稚嫩的脸庞,浩浩所做的其实就是忏悔。当年最好的玩伴,因为自己的虚荣和孩子气的莫名其妙的情绪,溺亡于水库。在故事的设置中,耀军和丽云早已知晓一切,也选择了谅解,但是,只有施害者自己主动说出全部,良心的折磨才算真的终结。有时,惩罚并不来自于外部的规训,而最严厉的部分反而是来自内心深处从不停歇地啮噬。
人们都会留意到《地久天长》中那些关乎集体记忆的各式符号,实际上,那一切所代表的时间流转不过是这个故事的表面涂层,而其下方的深层结构和被小心掩藏的主题才是力量所在。孩子,是这个故事的核心,从孩子的夭亡开场,由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终章,完成一个苍茫的闭环。这个故事中死去的孩子其实不只一个,溺毙于水库的星星是一次显性的死亡,而还有两次隐性的死亡更加残酷,也更加耐人寻味。一次是丽云人流做掉的胚胎,另一次是耀军与英明的妹妹一夜之欢的意外,最终也被舍弃。一个死于个体无意识的恶,一个死于系统之恶,一个死于人心幽微闪烁后难以名状的无奈抉择。这三场死亡扭结在一处,合力造成了难以弥合的溃烂伤口。
《地久天长》剧照
而这几场死亡相互作用,在多年之后,逐渐酝酿出截然不同的后果。星星的溺亡,看起来惨痛,是一切的发端,但相较而言,反而是最易于被时光冲淡的,那毕竟是一场意外,而那个被强制流掉的胎儿,历经世事流转,却愈发刺痛人心。这一切之中最痛彻的部分无可挣脱地降临在两个妈妈身上,失去两个孩子的妈妈丽云,以及浩浩的妈妈海燕,海燕的儿子杀死了对方的儿子,而自己则挟制度之名杀死了对方尚未降生的第二个孩子。海燕的自责开始叠加、发酵,演化成了一段说不出口又无法甩脱的梦魇。多年之后,海燕的失声痛哭,她到底是为了哪一场死亡而悔过呢?或许更多的是为了当年得知对方怀上二胎后,自己强硬的立场,直至如今,她是否能够想清楚,造成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自己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自己到底是棋手还是棋子?如今,她有了机会,是否能像儿子那样,直面说出自己的忏悔?
在这个故事中,两代人选择了不同的处理悔恨的方式,父母一辈在不知所措之后本能地选择回避,逃离,将一切交付时间,而到了子女一辈,当浩浩长大,长成父母当年的年纪,他决定面对面地悔过。这是一种进步。但就在这进步的背后,却又显露出另一种残忍的色调,我们可以忏悔那些个体的、显性的、因由意外的伤害,但更深层的、系统性的恶,仍然没人愿意忏悔和担责。海燕生前痛苦不堪,但临终时贴在丽云的耳边也没能说出一句直白的歉意,即便比父母辈清醒很多的浩浩,在提及母亲当年逼迫她人流产时的决绝,也依然本能地为其开脱,归咎于不可言说的时代性的无奈。我们敢于宣之于口进行悔过的或许仍是表浅之恶。这故事里每个人的命运都被一只并不显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手肆意妄为地揉捏过,却没人能够质询。
《地久天长》剧照
世事翻滚向前。人们期待忘记此前的一切荒诞与不堪,因为跳舞而被以淫乱之名被严打的新建,如果看见自己当年的筒子楼里挂起暧昧的霓虹灯,是否只会慨叹,而那些将他绳之以法的人们又作何感想?当年暴力相向的计生干事,冲向一个只想保护自己妻儿的丈夫,那些人如今在哪里,又做着什么啊?他们都可曾想过,自己扮演过怎样的角色?
在忏悔的时候,浩浩说,负疚感就像一棵长在身体里的大树,一直在长大,要把自己撑破,所以,他选择说出来,不顾一切代价。可我们的周遭还有多少人的身体里掩藏着不断被负疚感催化的大树啊,那些人难以理喻的暴躁、扭曲、做出莫名其妙举动,在很多时候,就是因为身体内的刺痛。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来自道德的重压和良心的催逼。
王小帅愿意给这个故事安排一个舒缓的结局,新生降临,养子回头,苦难一生的夫妻找到了儿子那个立于衰败荒草间的敷衍的墓碑,完成一场纾解,这是终可告慰的魂灵,可那些连墓碑都不曾拥有的灵魂呢?他们会永久地飘荡吗?他们在等待着更多人的忏悔之声,对他们进行抚慰。
原标题:《地久天长》:忏悔、道德重压以及良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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