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一旦披上了科学的外衣,
使科学都沾上一股妖气。”
上世纪80年代,要说大陆最神秘的学科,大概非“人体科学”莫属。
想象一下,有一群人专门研究人类如何隔空取物、耳朵认字,或者不打针就治愈癌症,如今怎么想都是“伪科学”。然而回到你爹妈的年代,这项活动曾经成为一个严肃的研究领域。
气功热,启航在70年代末,落幕在1995年,根本不用润色,就构成了上世纪大众文化中最荒诞不经的一笔。
神秘东方力量的崛起
1979年3月,《四川日报》上出现了这样一则“奇人奇事”:
“大足县最近发现一个能用耳朵辨认字、鉴别颜色的儿童。经反复考查,确有其事。”
这位上了头条的儿童,是12岁的农村小朋友唐雨。报道称,他不仅能辨认出记者揉成小团的字条,甚至连笔的颜色和用的是什么笔,都能“用耳朵看见”。
右下男孩为唐雨。1980年,《自然杂志》编辑部在上海召开“人体特异功能科学讨论会”,邀请唐雨、王氏姐妹、姜燕等14位“特异功能人士”参加。
要知道,那是中国现代化刚刚起步的阶段。教育落后和信息不发达让人们总是相信,自己不能理解的,一定有莫大的神力。
尽管没过几天就有研究者表明,唐雨在25次测试中,偷看了19次,其余6次则拒绝辨认,但是,“特异功能研究”的潘多拉魔盒一经打开,就一发不可收拾。
一时间,全国报纸都在上演着同样的故事。小朋友们突然学会了“嘴巴认字”、“眉毛认字”、“脚底认字”。总之,爸爸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他们的学习。

体重47公斤的6岁男孩张楠在练气功,因为社会上称练气功可以减肥。黄景达 / 摄
这股东方神秘力量,迅速引起了一批干部和学界大佬的注意。他们相信,这些异常表现,来源于传统气功理论 —— 这片“生命科学未经开垦的处女地”。
曾经的辽宁本溪市科协主席,就在著作里详细介绍了气功师张宝胜同志的事迹。
他称这位本溪市铅矿的勤杂工,不仅擅长“非眼视觉”,而且3岁就能从锁着的柜子里用意念取出饼干吃,五六岁能看出孕妇肚子里是男是女,十几岁就预报了唐山大地震。
张宝胜作为“气功大师”出道后,结识了各路名人,这是他与林青霞合影。
这样的“大发现”甚至让原卫生部某局长激动地致信中央领导:
“现在向您报告一件中医学的奇迹……这个发现在世界科学史上不亚于天然放射性物质的发现,将会引起生物学、医学科学的革命”。
而最大牌的代表,莫过于执著至死的钱学森。对于“耳朵识字”,钱老第一时间就表示了支持。
1986年成立的中国人体科学研究会由张震寰将军(左)任理事长,钱学森教授任名誉理事长。
那会儿多少中小学生,都在努力和封建迷信作斗争呢,受了那么多年唯物主义教育的干部和学术大佬,怎么会推崇这些呢?
原因很复杂,也很简单:
岁数不同。“气功特异功能”号称能延年益寿,垂暮老人当然容易信。
更何况,80年代对外开放后,人们越来越发现和国外的巨大差距。于是很多高级知识分子,真诚地试图从古典神秘主义中寻找对抗的武器。
香港电影中演绎的“北京人体特异功能应用研究所”。放眼国际,当时的苏联和美国中央情报局,也都在对“心灵超能力”进行实验。
在大佬们的支持下,气功特异功能很快登上了科学的神坛。

各种硬核论文不断问世,有人测量气功练习者印堂穴的静电变化,有人测试练功前后的胆汁分泌变化,还有人用钢板敲气功练习者的脑袋,来观察气功练习者的反应。
1987年,上海中医药研究院副所长林厚省(右一)发送“外气”进行麻醉,为患者进行手术。
“超人”张宝胜,也在83年被调入北京国防科委航天医学研究院,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科学工作者”。
而另一位“大师”严新,更是走上了学院派的康庄大道。
据《光明日报》报道,他受清华邀请做实验,远距离向清华大学发气“改变分子结构”,即便清华后来声明,此研究与清华大学无关。
1986年,严新在清华大学讲座现场。
懵懵懂懂中,许多人乐于相信,一场伟大的东方科技革命就要来临。
魔幻现实的“气功时代”
在各种社会心理的推动下,八十年代的气功几乎一致持续升温,迅速从实验室蔓延到了民间,形成了跨越阶层的狂热,而“各路大师”的表演也越来越神奇。
在中国,判断一种事物的流行,一种办法就是看主流娱乐里有没有。

1984年到1991年,“气功”连续七年出现在春晚舞台上,堪称“天桥艺术家”的演绎巅峰。
请看春晚表演:脚踩蛤蟆,喷水断砖。
紧接着请欣赏:气功表演缩身进笼。
除了文艺舞台,“人体科学”的神迹还遍布了各种大众宣传物。
比如当年的文坛新星柯云路,一头扎进了撰写气功畅销书的不归路,保守估计狂赚上千万。
1993年,他组织一帮人马,花了一年时间走遍中国,拍出了24集的电视片 ——《生命科学探索》。
拍完以后,这部片子不仅以1430元的价格出售,还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原创保护,每本录像带后面都写着:
“本功带经14位气功师发功输入信息,翻录无效,盗录受罚。
特异功能书籍常见的Cult风格封面。
卖得这么贵,里面的“特异功能”自然也不一般,包括:
以意念力折断银勺,烧灼硬币,在硬币上钻孔;使玻璃杯中的香烟头跳舞、走动。

在千人现场发功,使半数以上的人手中的花蕾即刻开放;
300人连续六天不吃不睡,爬上妙峰山最高峰。
还有一项“拔牙大法”,号称不打麻药,不用器械,只要在患者身上拍一下,就可在瞬间拨牙。这次摄制组请来的患者,是饱受蛀牙困扰的知名表演艺术家 —— 葛优。

于是,在多年以后的社交网络上,仍然流传着葛大爷的拔牙画面。
视频显示,气功师在一顿“骚操作”后,用手从葛大爷嘴里把蛀牙掰了出来。
在科学保健的名义下,机关团体,学校工厂,到处都办起了气功学习班。

而最狂热的线下活动,还要数带功教学,号称“不打针,不吃药,坐那儿跟你唠”,就能延年益寿。
现场往往由一名“大师”在台上发功,然后台下的上万听众跟着感受,每次都有人因为大师引起的共振而哭、喊,满地打滚,场面比如今的偶像狂热有过之而无不及。
80年代,北京一场气功宣讲会上,人们集体做功。黄小兵 / 摄
其中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名叫张香玉,崇拜者达到十几万人。
这位河北妇女原本在文工团工作,后来调任“玉皇大帝的女儿”,自称被仙人传授了“自然中心功”和“宇宙语”,能透视人体,能看穿地球,上能与她亲爹说话,下能和阎王讲情。
张香玉是“信息锅”发明者,称戴着它能接受宇宙能量达成天人感应,所以她的发功现场是这样的。
1992年,北京申奥失败,她还这样给灰心丧气的国人打气:
“2000年奥运开不成了,因为那时地球引力会发生变化,随随便便一跳就8米,还比什么比?”
“嘣——”
当然,除了老年人酷爱的保健功能,学生家长的钱也不能放过。

90年代,某“大师”声称,他在天津办了一个班,经发功之后,学习最差的那个班里,所有学生的考试成绩都提高了一大截儿。
减肥只是最基础的功效。
而最挑战想象力的事迹,还是发生在严新身上。
据说,1987年大兴安岭大火的第二天,严新接到紧急邀请函说:“你对灭火很有研究,能否在这方面介绍一些经验。”
于是他在大兴安岭2000公里外的一栋小楼上开始发功,随后丢下一句话:“三天之后火势必会缓解”。
三天之后,他的信徒惊喜地发现,火势果然“被控制住了” —— 只是不知在火场冒着生命危险救灾的解放军战士同不同意。
80年代,公园里练气功的人。
正经一点,我得说,气功的功效,不敢说肯定没有。但在传播中,它却无一例外地被吹成包治百病的神术,彻底朝着魔性的方向一路扩张。
没文化的赵大娘和下岗的马大姐们,当然逃不开这么流行的东西。她们身上,体现了“气特热”的另一些原因。
80年代以来,社会变化之快,几乎三年就是一个时代,人在剧烈动荡中,总是要找一点精神依托。而公费医疗体系的崩溃,以及高通胀下贫富差距的加大,又加剧了低收入者的恐慌。
她们的钱甚至生命,就这样被骗走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大师”
到了90年代,据统计,全国功法前后出现了七百余种,气功师数量达到上万人,而气功练习者高达6000万人。
这场自上而下的气功热,甚至一度蔓延到边缘的农村县城。
而随着研究水平的进步,越传越邪乎的功法到底科学与否,也越来越受到质疑。
1986年,成都科学院人体科学研究开发中心的气功人工激发系统装置,模仿气功练功过程,据称可以帮95%以上的人在一周内获得气功。新华社/吴祖政
1994年,中央下达了《关于加强科学普及工作的若干意见》,点明要破除伪科学。

一年后,气功热逐渐落幕。
面对后来种种“反伪科学”的质疑,“气功大师”最爱说的一句话是:“非要拿科学来解释一切本身就是迷信。”
其实,这句话本身是对的。
但是,这不代表“大师们”就真的神功盖世。他们自己的经历已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1986年,中国南极考察队队员在科考业余时间练气功。戴纪明 / 摄
当年的翘楚严新,曾在1986年,为癌症晚期的邓稼先治病。
当年7月,邓稼先不治去世。严大师解释,这是因为医疗专家排挤他,他没能有足够的治疗条件。
而后,他去美国继续从事“气功科研”,成立了“国际严新气功科学学会”,据说和哈佛、耶鲁、MIT都没少合作,还以第一作者身份,在SCI发了十篇论文。
研究至今,尽管引用率几乎为零,但这成了很多人相信严大师的最硬核的论据。
1987年,严新在沈阳为患者做气功通电试验。
“超人”张宝胜,栽在了95年北京电视台的一场表演。
表演中,准备从密封瓶里“抖出来”的药丸,因为藏身上太久,粘在了手上。据现场目击者说,张大师从一小门溜走,从此神龙不见踪影。
1990年,据称图右男子练铜钟功只一月,便可隔柱推人。吴元柳 / 摄
“自然中心功”创始人张香玉有一次给患者李文莲怯病。
她在北京天坛公园表演“人神大战”,身穿黄衣黄裤,头扎黄绸,抱着一颗古柏又跑又跳,又唱又叫 —— 我要是公安局凭这打扮就得抓他,你黄巾起义啊?
两个多小时后,宣布与天神战平。这体力消耗,也不能说不敬业,起码省级巫婆水平。后来,此古柏因为带有仙气,招来大批信徒围树练功。
同年,患者李文莲不治身亡。
1994年5月,北京,八大处公园,练“香功”的妇女们。
香功创始人田瑞生则把自己也赔上了。

1995年4月,他在北京首体连做做两场带功报告,称接了他的功,可以把带来的自来水变成带功水,常喝可以长命百岁。
5个月后,田大师因癌症去世。随后,他儿子瞒报死讯,骗领其父退休工资3年,金额高达……一万三千元,被判刑10个月。
王林发功现场。
2017年去世的王林大师,其实当年根本排不上号,可是成功地从90年代一直活跃到2013年,才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逮捕。
2018年,张宝胜也和好多别的大师一样,不到六十就不和世间俗人玩了 —— 死了。
1989年,北京地坛公园练罗汉功的民众。
时至今日,我国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在飞速进步,在分享秘术时,已经很少有人傻呵呵地用聚众传功之类原始方法了。

不过,那些保健秘术,都与时俱进地活在了微信朋友圈里,动动手指头转发“以下十种食物不能一块吃”,就可以功德无量地帮人预防癌症。

很多富起来的群众也懒得再自己练功,而是转而相信,花几千块买点保健品,就可以“调理任何男性问题”、“更年期不烦燥”、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也有劲了……
我不知道,无理性是不是人类不可救药的本性。

要不为什么拥有了现代化技术的人,却依然可能活在蒙昧的世界里呢?
参考资料 -----------------------------
[1] 米艾尼.1987:疯狂的气功[J].百姓生活,2010(06):57.   
[2] 钱学森.开展人体科学的基础研究[J].自然杂志,1981(07):483-488.    
[3] 源尔,盘点那些年忽悠过的气功大师们,中国青年网.
[4] 胡延平,柯云路旧话:没人比我做得更多,北京青年报.
[5] 司马南,大师的“把戏”——在北京广播学院的讲演.
[6] 陈祖甲,对“特异功能”和“人体科学”的高层争论.
[7] 严金海,《中国20年伪科学现象透视》.
[8] 邓伟志,徐有威.反对“耳朵认字”得罪了钱学森[J].世纪,2015(04):4-7.
[9] 80年代“气功热”:有大师声称,他发功可以拦截原子, 瞭望东方周刊.
撰文 微博@nk丢丢  |编辑 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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