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先生今晨走了，89岁。他这辈子，没完没了的坎坷。
两年前见他，是他摔了一跤躺在床上。我请了二林医生登门治疗。一进门，他声音颤颤地：小崔，我这次要完了。我声音更颤：您可不能完啊，您这大右派一完，它们就全力攻击我这小公知了……他笑起来，还夹杂着咳嗽，摔坏的腰更疼了。二林神医忙走上前治疗，一会儿就见好了，坐在床上，脸上笑吟吟，旁边床上，王蓓阿姨也看着笑。二林神医是国家体委的医生，一双手治过各种虎实的运动员，专治硬骨头。不管你是极左还是极右咔嚓一声就掰成极正。我五十肩的时候，二林神医用手比划：就像 两块皮子被㬵水粘住了，撕开就好。说时迟 那时快，嗞啦一声，他就给我撕开了……没有什么语言能描述那一刻我的绝望。
白桦先生渐渐地好了。转眼到了夏天，亲朋好友们聚在上海举办他的作品分享会。他坐在轮椅上，声音低沉有力：
不要再惋惜已经流逝的年华，
不要再叹息被扼杀了的青春，
青春怎么会死去呢？
她姓勇敢，名叫斗争！
我们坐在下边，毎个中年人都在拭泪，毎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宣传部、组织部、电影局的主要领导，这辈子，实在对不住白桦王蓓这一对夫妻。
1950年，王蓓洋溢着青春之美，她在《武训传》中出演小桃，一个贫穷善良的姑娘。她说：别太相信老爷，他可能会骗你！她还说：大嫂，别再求了，求也没用。
1951年，毛泽东亲自发起对这部电影声势浩大的批判。“《武训传》所提出的问题带有根本性质。象武训那样的人，处在清朝末年中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和反对国内的反动统治者的伟大斗争时代，根本不去触动封建经济基础及其上层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热的宣传封建文化，并为了取得自己所没有的宣传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这种丑恶的行为，难道是我们所应当歌颂的吗？向着人民群众歌颂这种丑恶的行为，甚至打出“为人民服务”的革命旗号来歌颂，甚至用革命的农民斗争的失败作为反衬来歌颂，这难道是我们能够容忍的吗？”
这是一场运动，不需要春风化雨，怎么残酷怎么来。参与其中的王蓓像做了一场噩梦，被严重牵扯的还有三十年代就扉声影坛的导演孙瑜、演员赵丹等。
1954年，白桦编剧的第一部电影拍摄完成了。这部反映少数民族的影片处处新鲜淡美。新中国电影的第一个接吻、第一场武打，都在银幕上出现。姑娘小伙边打稻谷边唱起动听的歌。那歌声，对于边疆少数民族对于白桦都是发自内心的真情：
“清清河水流不完，鲜花开满山；
重重青山望不断，马帮行路难。
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
为我们边疆人们有吃又有穿。
太阳升起、白云散开，山间铃响马帮来！”……
时间到了１９５７年的春天，已在北京总政工作的白桦回云南原来所在部队故地重游。他被邀请参加云南省委宣传部的一次作家鸣放会。他直率地说应当允许文艺工作者有个性，应给他们起码的创作条件，应让作家协会成为作家自己的组织，而不是衙门。
白桦不识时务，旋即被打成右派，但还和电影保持着关系，他被发配到电影机械厂做钳工。我想强调，白桦的言论在今天也是刺耳的，管制我们的部门及里面的官僚至今也没有与文化艺术相匹配的认知和胸怀。
1963年，王蓓参演的《飞刀华》因众多孩子模仿飞刀屡酿故事导致中途停映。
1966年，王蓓参演的《大浪淘沙》被判定为陶铸树碑立转，禁止上映。1978年，大地回暖万象更新，新时代到来。《大浪淘沙》公映，它在刚刚冲破黑喑牢笼尚处于试水状态的中国电影森林中显得高大上。
春天到了，草木葱笼人性复苏，人们又一次满怀希望。
郭沫若为全国科学大会写到：:“春分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雷抒雁为重新恢复的大众电影百花奖写到：电影艺术家们，人民选你们做亲人！
这发自内心深处的真诚真挚不亚于1949年，那一年诗人胡风写道：时间开始了。
开放的环境给白桦又充实胆量，他常常觉得刚刚过去的年代不可思议。他在干校炊事班挣扎时想过，王蓓在运动中被揪斗毒打时他也想过。
为什么我们的祖国翻来覆去悲剧不断？
为什么我们热衷于运动和整人？
为什么我们习惯把惨死的生命视为冰冷的数字？
为什么我们眼中常含泪水却对这土地依然爱得深沉？
他写了一个浓缩上个十年中国人命运的诗电影《苦恋》。以画家黄永玉部分经历为原型的主人公遍体鳞伤，可他不愿意随女儿出逃，因为他还爱着这个国家。于是，女儿难过的说：“爸爸，你爱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你吗？”……
1979年，白桦又一次祸从口出。对《苦恋》的批判不亚于《武训传》，甚至还要残忍。直到今天，影片还不能上映。若不是当时最高领导人叫停，白桦恐又要做回钳工。
白桦又一次彻底成为边缘人物。
2015年？我有幸陪着白桦先生在北京人艺看话剧，这是重新复排的《吴王金戈越王剑》，这是他三十多年前的作品，当年上演倍受争议，帽子是借古讽今。
80多岁的老人已经看不动了，开幕15分钟即离开座位，一步一挪到后台休息。
他要参加谢幕，他真的该谢幕了。
剧场里，掌声笑声此起彼伏，像春节晩会，又像一场不嫌事大的婚礼。三十年前写就的毎一句台词都像是为今天量身定做。这一切，和白桦关系不大，他最该注意的是和老伴王蓓相互搀扶，不可再摔一跤。
在电影《今夜星光灿烂》中有一句台词，这是白桦写给观众的，也是写给自己的：“同志们，很多战友留在这块土地上了，他们像星星一样照亮着我们。”
（写于2019年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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