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福新政

作者：一灯如豆的二律背反

来源：二律背反的一灯如豆

1933年罗斯福（Franklin D.Roosevelt，1882年1月30日-1945年4月12日）当选为美国第32任总统。由于二战，这位总统连任四届，最终病逝于第四届任上，成为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连任超过两届的总统。

这位民主党总统几乎是踏着必胜的路径赢得竞选。他的前任是共和党的胡佛，在大萧条中名誉扫地。胡佛在竞选宣言中誓要征服贫困，得到的结果却是美国被贫困征服，人们甚至以胡佛村来命名贫困区，共和党的信用几近破产。而罗斯福充满个人魅力，虽然受到小儿麻痹症困扰，却坚忍乐观，对正处困境中美国人民来说极富感染力。

胡佛政府在一定程度上任然秉承着美国开国先贤的理念，始终不敢对经济过多干预，稍有动作便惹来国会质疑诘问。话说回来，按当时美国的政治体制，联邦政府本也没有太多能力进行经济干预。从立国伊始，美国人民就珍视从殖民者那里来之不易的自由，对政府就充满不信任，时刻、处处担心政府的手伸得过长。但由于长期的萧条，美国人民早已失去了坚决捍卫自由的意愿，在饥饿面前，政治理念无足轻重，美国人民对政府一直以来的戒心前所未有的松懈。人们对胡佛时期政府的不作为心怀怨怼，在经过了竞选等政治操作后，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政府应该做些什么。

罗斯福上任之后，采取了一系列经济干预措施，其核心是三个R：救济（Relief）、复兴（Recovery）和改革（Reform），因此有时也被称为三R新政。救济主要针对穷人与失业者，复兴扬言将经济恢复到正常水平，针对金融系统的改革则试图预防再次发生大萧条。

罗斯福获得了空前的政治权力。罗斯福时期，联邦政府进行了大量援助，把手伸到经济的各个领域，期间出台的《国家劳资关系法案》甚至允许政府干预私人企业的工资。公共事业振兴署成立，来为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开道。此外，国会制定了《紧急银行法》、《农业调节法》、《国家产业复兴法》、《社会安全法》等法案，让政府有权插手经济金融领域的方方面面。这一切都使得美国变得“不那么美国”，联邦政府从“小政府”摇身变成了无处不在的大管家，在宣传引导下，更并被披上了救苦救难的光环。

这些杂乱的措施与法律，并不是每条都能起到效果。经济上真正起作用其实只有两条：赖账与分钱。

1934年，政府于3、4月间以一连串的法律与行政命令中止了金汇兑本位制度。首先，罗斯福借由禁止黄金出口（除非有财政部的许可），遏止了黄金外流。然后，任何持有大量金币者可以依现存的固定价格将黄金换成美金，但是美元却不能够兑换成黄金。最重要的是，黄金被禁止在交易中进行支付。随着1934年通过了《黄金储备法案》，美元的名义价格，从每盎司黄金20.67美元被调整成35美元。

从今天的角度审视这一系列举措，任何一位深谙经济学的人都会对其力度之大深感惊讶。金汇兑本位总还是金本位，彼时美元本身不过是一张欠条，上面清清楚楚的印着，凭此券可以在国库领取黄金，而下调美元含金量，相当于美国政府赖账。昨天拿着100美元尚且可以换回4.84盎司黄金，今天却只有2.86盎司了。这一价格调整相当于抢劫了全部现金持有者40%的现金财富。在今天，即使是最专制的国家，如此赤裸裸打劫民众也是不多见的。而禁止黄金流通的法令，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因此绕过美元货币，囤积与投机黄金。

这一赖账为政府额外的货币发行提供了基础。原本美国储备的黄金仅够支撑40亿美元货币，调价后则足以支撑70亿美元货币量，几乎相当再印一个美国的货币，联邦政府获得空前的财政力量。

金汇兑本位的中止起到了良好作用。首先，货币储蓄的需求被大大遏制了，既然政府可以下调美元的黄金含量，人们对把美元放家里这件事也不再太过于积极，由此造成的货币沉积暂时得到了缓解，流通中的货币数量不再持续减少。由此，价格体系才有稳定的机会，通货紧缩的势头才有机会得到遏制。即使如此，价格上的稳定还是依赖于行政手段，期间政府甚至出台了包括禁止商户低价出售商品法规在内的的直接价格管制。

通过下调美元含金量，政府获得了通过发行货币充实财政的余地，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救济与复兴运动。复兴运动在根本上，其实也是“以工代赈”的救济活动，所以简而言之就是联邦政府向大家发钱。罗斯福新政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例子是，政府组织两拨人，一拨人挖坑、另一拨人填坑的方式，拯救了美国经济。而《21、无效产出与消耗结构》对此提出问题，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挖坑、填坑属于无效产出，这一经济过程是消耗结构，其行为本身于经济整体没有任何益处。然而，人们做了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真正缓解大萧条问题的，是政府发给挖坑者和填坑者的工资。这些钱让这些“无产者”货币储蓄增加，他们开始感到富有、敢于消费，于是又让这些人光顾的商店、消费场所也变得兴旺起来。产出的需求借此被带动，商店、工厂开始恢复雇工，货币流动了起来，经济活动开始恢复。

至1937年，罗斯福新政的这些政策让工业生产提升达25%，到1942年达到50%。除了期间依然持续的技术进步和高层次产能的释放，这些增长的根本在于，人们的消费心态和消费行为发生了变化，连带生产也变得积极起来。大萧条时期人们怎么都存不下钱来，罗斯福新政时期人们的货币储蓄却稳步增长，一切正在好转而不是恶化，人们开始感到生活过得下去并积极生活，这是真正质变之处。即便如此，从资产的价格合计上看，美国人民其实并没有比柯立芝繁荣时更“富有”。毕竟，高达450亿股票市值蒸发了，而这一金额是政府新增货币数量的15倍，往日的辉煌未再重现。

虽然效率低下，罗斯福新政还是给美国人民的留下了巨大的基础建设遗产。贯穿全美的公路网、铁路网、各类灌渠基础建设，便是在罗斯福新政时期初具规模。这些基础设施为二战后美国的进一步腾飞提供了基础。

罗斯福政府明目张胆的打劫活动，不仅没有激起民众反抗，反而换来了民众的感激，实在是件便宜买卖。其中的关键环节，在于如果不用于储畜或流通，黄金这种生产生活中用处不大的东西的价格无关紧要，其他商品构成的价格体系才是更值得关心的。罗斯福宣布调高黄金兑换美元价格，其实就是让黄金对其他所有商品涨价，这事对民众日常影响不大，但却换来联邦政府货币发行的余地。借由这些新发行的巨额货币，政府才有能力带领价格体系脱离通货紧缩漩涡，引导价格体系稳定。而这一操作想要成功，必须要遏制住对黄金的投机风险，所以必须同时打击私人部门对黄金的囤积。

如果实施的是金本位而不是金汇兑本位，市场上流通的是金币，那么罗斯福就不可能通过下调货币的含金量，来进行如此快速的调整，并获得如此巨大的货币发行头寸来重塑价格与经济体系，从这点看，从金本位向金汇兑本位的革新，也是美国经济能从大萧条中被挽救回来的原因。

罗斯福新政能够起作用有几个基本条件：（1）一战以后，经济产出增长速度是货币增长速度的许多倍，罗斯福新政是补充了必要货币而非大幅超发。（2）大萧条期间，产能和劳动余力尚在，人们只是因为货币约束不愿意消费，通过发钱的方式放松约束后，萧条问题就得到了缓解。（3）新政通过救济与复兴计划把向底层开始提供货币，事实上同时改善了货币分布情况。如果货币是通过救赎房地产、金融、大企业的方式进入经济体系，则不可能有此效果，甚至加剧社会失衡。

罗斯福新政另一个真正起作用的举措，是他的炉边夜话。时光倒退一点，回顾下柯立芝繁荣时期，在迈阿密炒地皮的佛罗里达小伙。在迈阿密地产最为狂热的2、3年里，这位小伙除了反复的买入和卖出同一块地皮，什么都没有做。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买入的1万美元地皮，最后还是会在他手里，并且价格还是1万美元，他还会不会去反复地进行这2、3年的交易呢？在此过程中，他并不知道最终结果。然而在这个事后看来无意义的活动期间，佛罗里达小伙过上充实而自以为幸福的生活。繁荣时期的这种幸福与萧条时期的这种绝望遥相呼应，都不是理性的产物，只是一种情绪罢了。炉边夜话就是针对大萧条时期不理智的绝望情绪采取的措施。

炉边夜话无疑是成功的。罗斯福向大众解释着萧条的原因，虽然可能未必是正确的，却使得萧条听起来不再那么可怕而不可战胜；向大众解释着他的政策，使人们相信他的政策会起到作用。而价格正具有“预期的自我实现”，当人们相信价格不会再继续下跌，那么价格就有可能真的止跌，通货紧缩的循环就被打破了。更重要的是，人们不再感到绝望无助。他们发现，原来华盛顿有那么一个人，他正在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且听起来，他似乎真的挺有办法。

但是，真正带领美国人民走出萧条的，既非金汇兑本位的崩溃、也不是美国人民心理创伤的愈合。罗斯福通过毁约获得的货币发行权、财政力量，很快会被行事低效的官僚系统高效地耗尽，围绕政府支出、振兴计划，暴富的利益集团将很快让货币沉积问题卷土重来。只是或许天佑美国，在重陷泥沼前，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打断了经济周期。

美国像一战那样进入到战备状态，军工厂重又开启。在战争非常态下，财富的积累成为次要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战争使得欧洲乃至世界的精英们纷纷逃亡聚集到美国，人们忘我地生产与创造。作为战争的后方，美国本土提供了足够的庇护，而战争环境又迫切敦促着新理论与新技术的诞生与实践，以至于这一时期产生如此之多的新理论、新技术、新工具，在战后数十年都深刻地影响与推动了人类文明和世界经济。

但是结果并非完美。罗斯福新政除了导致金汇兑本位的中止、带领美国人民从大萧条中走向正轨，还带来了恶劣的示范效应。一些所谓经济学家开始借罗斯福新政宣称政府干预是积极的、有效的。从此以后，只要经济处于上升期，大家都能赚到钱，无论其中是否存有隐患，无论增长是否健康，人们就会呼吁自由市场经济，而一旦经济下滑，就会有人摆出罗斯福新政，要求政府干预，以为政府干预真的是什么灵丹妙药。其中的灾难性后果，要在新政80余年后才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