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回到福建漳州的平和老家,始于一段故事。
童年时代,台中老家三合院的祠堂上写着“弘农堂”三个大字,家中的牌位则写着“平和”。听祖母说,祖先是因了贫困,只带了一个小包袱,一根扁担,又因为扁担不平衡,所以多挑了一个家乡的石头,来到台湾。辗转流离,最后落脚在台中乌日。那石头于是成为家族的“祖先石”,放在祠堂里。
我曾在《一百年漂泊》一书中写过这个故事,但未曾起意要去寻根。2015年,虽然曾在朋友的带领下回去一趟,却因为没带上族谱,未能找到。但这一回却是为了探寻一个名为“克拉克瓷”的下落,而特地再走一趟。

克拉克花口瓷盘,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收藏
故事始于1602年,曾经殖民台湾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刚刚成立的时候。
1602年,荷兰的船队在圣赫勒拿岛附近,俘虏了一艘葡萄牙的大船圣·伊阿戈号(San Iago),船上满载中国的丝绸、瓷器、漆器。荷兰东印度公司才刚在这一年的3月20日宣告成立,这艘船是第一个战利品。
圣赫勒拿岛(它最著名的是两百多年后的1815年,拿破仑被流放至此,1821年死于岛上)是从亚洲通往欧洲的航道,葡萄牙满载货品的大船,便是要返航,却被荷兰打劫。荷兰拍卖出来的瓷器惊艳了欧洲,各地买家都来抢购。
荷兰人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些漂亮的瓷器,于是以那一艘葡萄牙船的型号“克拉克船”命名为“克拉克瓷”(kraakporselein)。
“克拉克船”是欧洲中世纪发展出来的一种往来于大西洋的贸易船,前后两端高起,像两层高的小楼,船中间是平底,向两侧呈圆弧形张开,安装着好几门大炮,大船上可载有船员和战士两三百人。这是一种适于远洋航行并防御海盗而设计的船。为了防水,底部常涂着黑色沥青,所以日本人又叫它“大黑船”。碰上中国戎克船的时候,要作战,就直接撞上去,凭着它高大如楼的船首,直接将较小的戎克船撞翻,“压”入海底,战略上占尽优势。葡萄牙人靠着这种船征服非洲、印度和南洋的一些香料群岛,却不料栽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手上。

航海家哥伦布的克拉克帆船——圣玛利亚号
隔年(1603)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队在马六甲海峡——连接印度洋与南中国海的海上通道——的柔佛,又俘虏葡萄牙的圣·卡塔莉娜号(Santa Catarina)。这是十七世纪最轰动的掠夺船货案。圣·卡塔莉娜号载了总重超过50吨的10万件瓷器,以及1200捆的中国丝绸,那一年意大利丝的生产停摆,那批丝销路好得不得了。北欧诸国采购的买家群集阿姆斯特丹,各国国王要他们不管行情多少,一律买下。
那是一个没有国际公法的时代,欧洲列强来中国南方沿海,得靠港补给,先来到东亚的葡萄牙人在马六甲、澳门、日本做转口贸易,西班牙人在马尼拉建立贸易殖民地,晚来的荷兰人还没有据点,就在海上到处打劫。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大拍卖,造成很大轰动。拍卖的总收入有三百四十万荷盾,超过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之时认购资本额的一半以上。当时,一个荷兰教师的年收入约240荷盾。而一个受雇到船上的船员,年薪也只有大约120荷盾。此次劫掠财富之钜,可想而见。
加拿大汉学家卜正民在《维梅尔的帽子:从一幅画看十七世纪全球贸易》中,曾如此描写欧洲人看到中国瓷器的“震撼”:
“中国瓷器初抵欧洲,教见到或拿到的欧洲人大吃一惊。要欧洲人形容那东西,他们只想得到拿水晶来比拟。上了釉的表面坚硬而富光泽,釉底图案轮廓鲜明,色彩亮丽生动。最上等的瓷器薄到对着光看的时候,可以看到另一面拿着瓷器的手的影子。最令欧洲人侧目的风格是青花。青花瓷是薄白瓷,以钴蓝在表面作画,并涂上完全透明的釉。
经过阿姆斯特丹大拍卖,“克拉克瓷”扬名欧洲。而中国的瓷器生产厂也订单不断,工艺精美,甚至可以应订单的要求,在青花瓷上画出欧洲的风景。这就是为什么在伦敦的博物馆里,中国青花瓷会有彩绘欧洲风景与建筑的原因。货物的出口则是通过当时中国唯一开放出口的港口──福建月港,源源不绝流到欧洲,为福建赚了大笔白银。

福建省漳州龙海市海澄镇月港饷馆码头上竖立着刻有“月港遗迹”的碑柱
张燮在《东西洋考》书中,称这里是“天子南库”。依据统计,当时全世界的白银,有三分之一是流入以白银为货币的中国,而月港,就是这个金流的主动脉。通过丝绸、瓷器等,福建商人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频繁交易。西班牙人则从当时的美洲殖民地引进白银,让明朝成为“世界白银坟墓”。
欧洲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大批瓷器都来自中国福建月港。一个才宣告开港三十五年的港口。在长期海禁之后,明朝隆庆元年(1567),因民间走私贸易风气太盛,明朝皇帝终于接受建议,合法开港,派人来监督收税。
月港,位于福建漳州的九龙江出海口,属于海澄县,因其港湾呈月亮形状而得名。它的是南岸是龙海,而北岸海沧的青礁村,正是“开台王”颜思齐的出生地。九龙江是福建仅次于闽江的第二大河,上游是龙岩,下游在漳州,经过平和等地。在明朝长期的海禁之后,月港给海外贸易,开出一个窗口,谁也未曾料到,这个小小的窗口,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成为当时国际贸易最繁忙的所在。
葡萄牙人来此交易,圣·伊阿戈号与圣·卡塔莉娜号船上的瓷器有九成来自江西景德镇,但在欧洲引起轰动之后,附近的平和镇生产的瓷器也跟着兴盛起来。
由于克拉克瓷的名气太大,当时的欧洲还引进漳州的瓷器工艺师,开始了瓷器的生产。工艺师也随着贸易船而传到日本,成为日本瓷器的起源。然而明朝末年,因为郑成功进行抗清之战,清廷坚壁清野,不仅实施海禁,还“迁界”,要居民退居海岸十里,使郑成功无法补给贸易。月港所建立起来的繁华景象就结束了。
然而,那迷人的克拉克瓷到底从何起源,却自此成谜,一直是欧洲和日本学界探询的课题。
1999年,漳州举行“中国古陶瓷研究会”邀请被称为“日本古陶瓷研究之父”的縨崎彰一发表演说。由崎比对漳州平和古窑址出土的陶瓷与日本收藏的碗、盘、碟等的类似性与传承性,认为十六世纪与十七世纪初的中国外销陶瓷,主要产地在平和县南胜、五寨窑为代表的漳州窑。此说一出,解决了国际上悬而未决的问题,也为克拉克瓷、素三彩香盒的找到原乡。

縨崎彰一在大垅窑考察
然而,平和县本不产陶瓷。它又从何而起呢?这就得谈到明朝大儒王阳明。
1511年开始,福建、江西、广东交界地带发生民变,范围不断扩大。1516年,王阳明被任命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他身负平乱重任,一到了地方上即了解军情,分析当地叛民只是贫民无以为生而沦落为寇,打游击式的劫掠各地,并非有有组织有军备的部队。于是他整备精锐部队,以游击战的方式,逐一击破,很快平定乱事。
可贵的是,他认为地方乱源不在盗匪,而是贫困。要解决民变,唯有设立行政单位,有效管理三不管的交界地带,1518年王阳明上奏设立平和县(2018年正好是设县五百年纪念);为让民众知学知义,设立乡学、庙宇,以收安定人心之效。他也留下一些江西招来的士兵和干部,管理行政军务,并希望江西干部振兴地方经济,才能长治久安。江西干部于是从景德镇引进陶瓷制作工艺,平和于是成为陶瓷生产基地,经济也振兴起来。后来的平和知事有十三任是由江西籍人担任,其影响可以想见。
又过四十九年后,月港开港,漳州的陶瓷竟变成享誉欧洲的“国际名牌”,中国对外贸易的大宗,这个“天子南库”为明朝的北方战争筹措到不少经费,等于也延续了明朝的寿命。
就此而言,王阳明的贡献,又岂是“知行合一”的哲学家而已。他的事迹,见证了一个具有实践力的知识份子,如何在乱世中,即使身为地方官,仍能有所作为,他在教育文化、经济建设的贡献,也让漳州有迎向大航海时代的基础,让闽南的海上英雄如颜思齐、郑芝龙,在东亚争霸战中,不曾缺席。
在这个历史脉络下,我不禁深深感念阳明先生,若非他设立平和县,使先祖有生养之地,又岂有后来飘洋渡海开拓台湾的后代。只不知,我的祖先,当年是为盗?还是被阳明先生留守的兵?但那又何妨?阳明先生说了,只要“致良知”,匹夫匹妇亦可以为圣为贤。

王阳明
平和在漳州一点也不起眼。现在它最著名的产品已不是瓷器,而是蜜柚。在冬日的寒雨中,一堆一堆硕大的蜜柚,因为过季,摆在路边。平和的旧窑址己找到几十处,最著名的在南胜,那里建造了一个并不大的克拉克瓷博物馆,可以供游客简单回顾那有过的繁华历史,也可以让孩子玩陶捏土,学学陶艺。可惜博物馆太小,没能够把故事说得完整,动人的历史没能完全呈现。终究距离我想像中,那曾震惊了欧洲的青花瓷的故乡,还有一段距离。
我在杨氏的祖庙里,拜见了族中的老人,比对族谱上的名字。一代一代,虽然找到乌日杨氏一脉,却无法对上族祖的名字,很可能我的祖先还是从台湾另一个地方漂泊而来,不在乌日这一脉里。他们流浪得太久,足迹难寻了。
为了写作“开台王”颜思齐的历史,我走访福建,看见一个厦门青礁的孩子,如何崛起于大航海时代,走向列强争霸的海洋;更在经商掠夺难分的炮声里,发现那珍珠般的、闪闪发亮、迷倒十七世纪欧洲人的克拉克瓷。在克拉克瓷的追寻中,我竟找到自己父祖的原乡,回到父祖的原乡,一个安静的小村。
那是什么样的机缘?什么样的命运安排?
我想像着的自己祖先,在大航海时代的风浪中,漂泊而出,走向大海,漂过台湾海峡的黑水沟,走进台湾,一个陌生的岛屿。那是何等孤注一掷的气魄,那是何等艰难旅程的开始。
我逐渐明白,每一个人的生命,都不是无根的。每一个人的血脉,都是家族的一支。每一个家族的命运,都是大历史的一部份。
在这个漂泊的时代,个体慢慢变成失根的兰花,可在历史的追寻里,那根脉还在,只是埋藏在未曾被看见的记忆深土层。一如青花瓷,和它的原乡。
原标题:《追寻青花瓷,而回到父祖的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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