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祭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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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宫珍藏的颜真卿传世名品——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将于 2019 年 1 月 16 日在东京国立博物馆展出。
如何看待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书法国宝颜真卿《祭侄文稿》等文物 1 月中旬将赴日本展览一事?
知友:申鹏(12000+赞同)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安禄山史思明一路势如破竹,各处兵败,名将高仙芝、封常清被皇帝冤杀,哥舒翰兵败投降,唐玄宗仓皇逃往四川,盛极一时的大唐王朝危若累卵,整个华北都没有一点像样的抵抗。
这时候,只有颜氏两个兄弟孤军奋战,以螳臂当车的气概阻拦着安史叛军,颜杲卿守常山,颜真卿守平原,两个小城,死死挡住了安史叛军的攻势。北方的颜氏兄弟,南方睢阳城的书生张巡,是当时唐朝最硬的脊梁,是他们让「天下之不亡」。
颜杲卿是颜真卿的哥哥,初任范阳户曹参军,还做过安禄山的部下。安史之乱时,与其子颜季明守常山,从弟颜真卿守平原,设计杀安禄山部将李钦凑,擒高邈、何千年。河北十七郡响应,震动天下。
天宝十五年,史思明攻打常山郡,颜杲卿向王承业求救未果(贼臣不救),叛军围困常山六天六夜(孤城围逼)。颜氏父子和将士们昼夜防守,坚持到城内井水枯竭,粮食吃光,箭簇用光,最终城破被俘。
为迫使颜杲卿归顺,叛军把刀架在颜季明的脖子上威逼说:「不投降,就杀掉你儿子!」颜杲卿怒目而视,一声不吭,叛军就杀掉了颜季明。
颜杲卿被押到洛阳。他瞋目怒骂安禄山,最终遇害,年六十五。那一战,「颜氏一门死于刀锯者三十余人,其状惨绝人寰」
当时安禄山曾劝降颜杲卿,问他:「你曾是我任命的太守,我有哪里对不住你,你为什么要反叛我。」
颜杲卿说:「我是朝廷的大臣,又不是你的私仆,你本是一个牧羊的羯奴,大唐给你恩宠,你才有今天,国家和朝廷哪里对不住你?今日你反叛朝廷,杀我子民,才是狼心狗肺!」
安禄山大怒,把颜杲卿绑在天津桥柱上,凌迟碎割,一边审讯一边吃他的肉,颜杲卿骂不绝口,安禄山派人割碎了他的舌头,他在含糊不清的怒骂中死去。他的儿子、侄子、部下、同僚,都被一个个地碎割残杀,但无一人投降。
南宋文天祥写的《正气歌》中有一句,叫做「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说的就是张巡和颜杲卿两位烈士(张巡在城破被俘后,目眦尽裂,咬碎牙齿,满口流血,道「我欲以气吞贼」)。
颜杲卿在这场残杀荼毒之后,尸骨无存,只剩下一只脚的脚骨和几缕头发,而颜季明的头颅,被装在一个盒子里,送到了颜真卿面前。
颜真卿看着这个年轻人的头颅,回想起那个热血、忠勇的侄儿,痛彻心扉,挥笔写下了《祭侄文稿》,其中「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这十六字反复涂改、重写,可见他当时天崩地裂般的心境,那是痛到了极处,恨到了极处。
颜真卿一代书法宗师,在国破家亡、亲人死难的时刻,把自己的情绪都挥洒到了这篇笔墨之中,这就是我小时候从那几个字中看到的「杀气、怒气、死气」,千载之下,犹然让人惊心动魄,坐立不安。
这是绝世的书法名作,从精神到技法都到达了巅峰,米芾说这幅字「硬弩欲张,铁柱将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从父涂去)。叔银青光禄(脱大字)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阳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於亡姪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璉。阶庭兰玉。(方凭积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戩穀。何图逆贼开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制涂去改被胁再涂去)。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恐涂去)。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拥眾不救涂去)。贼臣不(拥涂去)救。孤城围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乎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河东近涂去)。泉明(尔之涂去)比者。再陷常山。(提涂去)。携尔首櫬。及兹同还。(亦自常山涂去)。抚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俟远日。(涂去二字不辨)。卜(再涂去一字不可辨)。尔幽宅。(抚涂去)。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饗。
(《祭侄文稿》全文)
唐代是华夏文明的一个高峰,唐人自信、骄傲、刚烈、不屈,不允许自己珍爱的一切被侮辱,被摧毁,所以爆发出来的凝聚力是可怕的,无论是文弱书生,还是匹夫草民,都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和安史叛军的作战中。
颜家满门忠烈,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死在刑场上,后来的颜真卿,八十岁高龄的时候,孤身一人去招安反叛的淮西节度使李希烈。
李希烈劝他投降不成,挖了一个大坑,点上烈火,威胁他若不投降,就活活烧死,颜真卿眼都不眨就往火坑里跳,李希烈赶紧把他拉上来,颜真卿还是不肯归顺叛军,最终被害,和他哥哥一样,骂贼而死。
1261 年了,一千二百六十一年了啊,我们没有见过我们唐朝时候的祖先。
但是我们读李白的诗,读杜甫的诗,读韩愈的散文,观吴道子的画,临摹颜真卿柳公权张旭怀素的字,看乾陵的石雕,出土的文物壁画,这些笔墨图样、文字山水,那就是我们的盛唐啊,那就是我们祖先的模样啊。
《祭侄文稿》就是我们祖先留给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之一啊,一个 50 岁的老书生,一个国破家亡的官员,一个死守孤城的老英雄,他的心血、他的血泪、他信仰和珍爱的一切,那万里的河山,那万里的锦绣,那天下的兴亡,那个人的悲欢、那俗世的烟火、漫天的血雨、残缺的头颅……都在这短短的、凌乱的笔墨文章中了。
没有颜真卿,没有《祭侄文稿》,大唐就不完整。
知友:安森垚(400+赞同)
当年我写专栏的之后,曾在里面开玩笑说,虽然对中国历史一知半解,但却一直对唐朝有着极深的感情。奈何我身上的两个属性,都和唐朝的灭亡有着极深的关系。
——首先我的姓氏是「安」,是个在中国并不常见的姓氏。安姓源头颇少汉地,其主要来源,基本都来自于一个遥远神秘的地区——位于如今伊朗呼罗珊地区的帕提亚王朝,因其开国君主名阿萨息斯,汉人又称之为「安息王朝」。
随着中国和中亚、西亚的文化商业交流,安息国国民也有不少定居中土,后也因此以国名为姓,定为「安氏」。
后帕提亚帝国灭亡,不少王族遗民于中亚的布哈拉地区建立城国,恰逢隋唐盛世攻灭西突厥,中亚的布哈拉、撒马尔罕等一系列丝绸之路上的重镇,纷纷表示归附大唐,以「昭武九姓」自居,又一次开展了大量移民中国的风潮。
这群高鼻深目的东伊朗人,纷纷改姓康、安、史、曹等姓氏,在塞北充当着唐朝的边境守军。
安禄山就是这样一个西域粟特人和突厥巫婆的混血,他本姓「康」,也是昭武九姓的一员。
后认了胡人将军安波柱为后爹,因通晓六国语言,从一个边境的翻译开始,一步步用着阴谋阳谋,趁着李林甫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重用胡人之际,平步青云,最终成为雄霸如今河北、北京、辽西的节度使,用自己的杂胡铁骑,敲响了大唐盛世的丧钟。
安禄山
安禄山也算能征善战,但为人残忍刻薄,把西域塞北杂胡最恶劣的一面表现的淋漓尽致。
此时的颜真卿以及哥哥颜杲(音搞)卿,分别是镇守山东、河北两地的地方官,也是安禄山横砍大杀的重要地区。
颜杲卿作为安禄山一手提拔上来的下属,却站在了反安的第一线,安禄山意图劝降之,以颜杲卿儿子颜季明的性命威胁,不料颜杲卿不为所动并破口大骂,最终落得个儿子身首异处,自己被凌迟而死,最后只剩下一个脚骨的悲壮结局。
我第一次知道颜真卿,还是小时候学书法临摹的他的「多宝塔碑」。
说实话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叫好看难看,更不知道什么「颜筋柳骨」,就知道这个颜真卿、柳公权的字帖我家倒是一大堆。
虽然最后我的字也没练成什么样,但却深深的记住了颜真卿那个肥肥厚厚,看起来颇为「古板」的书法。
多宝塔碑
知道《祭侄文稿》的时候,大概是已经上初中的时候了,我不记得是在哪个「青少年百科全书」之类的玩意里看到这这个书法作品,那一次我才头一次知道还有这么个「天下第二行书」的东西,更是惊奇的意识到——卧槽,颜真卿还会写行书啊,还这么乱?
颜真卿《祭侄文稿》
不过那时候的我,还并不懂什么安史之乱,国破家亡之类的史诗叙事,只记得那本书里说到,颜真卿最后一句「呜呼哀哉尚飨」,令人触目惊心。
触目惊心,这个略带贬义的词,个人感觉却是形容这篇书法最好的一个词汇了。
安禄山残忍,他儿子,他基友,他基友的儿子就更残忍,本来占据了半壁江山的安史叛军,却荒唐的结束于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杀,儿子被史思明杀,史思明又被儿子杀的奇葩连环杀中。
这场让唐朝元气大伤的叛乱,也彻底的改变了以开放著称的唐朝对于对外交流的态度,整个唐朝开始与塞北西域隔阂,政策上开始紧缩,领土也大量缩水,而百官百姓对胡人的看法,自然也大大改变了。
李抱玉,本姓安,耻与禄山同姓,赐姓李氏。——《新唐书》
可是对于唐朝廷来说,现实却并不乐观,安史虽死,但他们在河北山东等地留下的大量杂胡、突厥、回鹘军队仍有着相当大的势力,朝廷只能封这群骄兵悍将统领「幽州、成德、魏博」三镇节度使,这个位于如今河北、山东的巨大区域。
河朔三镇节度使
也正是这群强悍和胡汉混杂军阀,扰的唐朝虽为一统,实为半壁,疯狂吸吮着唐朝残存的命脉。也正是因为这三镇节度使的割据,引导了残唐五代的开始。
我虽出生于东北的哈尔滨,但父亲却出生于山东省的曹县,直到如今,安这个姓氏,也多分布于这三个节度使所盘踞的区域。
而正是在这个山东曹县,一个私盐贩子黄巢,在又一次考试不中的时候,写下了那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之后,回到老家拉起大旗,彻底敲响了唐王朝灭亡的丧钟,让这个另华夏儿女无比振奋的朝代,让这个诗赋与胡乐并存的浪漫时代,画上了句号。
可以说,一个安史之乱,不仅是盛唐的终结,更是唐朝的终结,甚至可以说,是 2000 多年中华帝国的重要转折点。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祭侄文稿》
一张笔墨已干,却还硬要拉出一条「血路」,刻写出的《祭侄文稿》,能够有幸保存千年,是否也是冥冥之中,让子孙铭记这个民族,在最危险、绝望的时候,仍不忘如颜真卿一般的风骨,虽呜呼哀哉,也定当愤然而前行。
知友:张佳玮(13000+赞同,文学话题优秀回答者)
如果借别的,借也就借了。
我也得说一句:博物馆之间是可以借来借去的。我在威尼斯看到过原在卢浮宫的丁托列托,在卢浮宫看到过原在梵蒂冈的拉斐尔,在上海美术博物馆看到过原在奥赛的莫奈。
问题在于:
《祭侄文稿》,天下第二行书啊。
考虑到《兰亭集序》陪李世民下葬了,说《祭侄文稿》是存世第一书,我觉得都没啥问题。
1984 年,台北故宫已选出了一堆限展品:每次只能展六星期,展后要休息三年以上。
2012 年,《祭侄文稿》已被核定为国宝。上一次展出,是 2008 年了。
十一年了。
华人自己没得看,送到日本去展?
稍微懂点文物的都知道:纸寿千年,绢本折半。
油画比壁画好保存。壁画比纸本好保存。欧洲油画流行不过五百多年,犹且郑而重之。
《祭侄文稿》到今年,1261 年了。
纵然你告诉我台湾和日本会郑重无比地运输保存,但是:
阳光的紫外线会让纸本泛黄褪色发脆。尘埃虫卵都会伤纸本。水蒸气更是不能沾。
除非这帖完全搁真空里,否则这次借出去,是必然会受损的。
这种天下至宝,真是展一次少一次,看一次伤一次。
文物交流?反正如今的梵蒂冈是不会把西斯廷天顶画刨下来或者把《雅典学派》抠下来去跟人交流的。现在的卢浮宫也不会把《蒙娜丽莎》和米洛的维纳斯往外搬。
台北故宫没东西了,要动这尊神?
《蒙娜丽莎》搬出过卢浮宫展出是近半个世纪前的事了,许多情况跟现在不同。
八年前佛罗伦萨那边意大利人请愿要《蒙娜丽莎》,法国《费加罗》直接引了官方负责人原话:「太脆弱了,不能搬了 Trop fragile, il ne peut plus bouger」。就这态度。
何况《蒙娜丽莎》不仅不是纸本,而且岁数不到《祭侄文稿》的一半。)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台北故宫有《祭侄文稿》,好比家里有个经纶锦绣、但年已一百二十岁的垂危老人。
谁家如果有这么个老人家,十年没见人了。你好好养着还来不及。我如果有幸看到了,简直气都不敢喘。
居然好意思,偷偷摸摸藏着掖着,把他架上轮椅、远渡重洋,去让人看?你家里不是宝贝多么?国之重宝七十多件限展品是自己规定的,非要往外借限展品中的限展品?没别的东西了??
知友:螺旋真理(700+赞同,博物馆、艺术话题的优秀回答者)
1. 首先还是从博物馆的定义说起吧
博物馆(museum)是一个为社会及其发展服务的、向公众开放的非营利性常设机构,为研究、教育和欣赏的目的征集、保护、研究、传播并展出人类及人类环境的物质及非物质遗产。
——国际博物馆协会对博物馆的定义,2007 年(据法文版译出)
博物馆是非营利机构,国立或者是公立博物馆,其经费部分或者大部分来自国家拨款,而国家的拨款,则出自国民上缴的税金、国有企业上缴的利润等等。那么博物馆首先应该为本国、本地的公众服好务。
2. 博物馆又是一个公共机构,按照道理来说,其决策的一举一动,保存了哪些藏品,怎么花的钱,都应该像社会公布。
如果保存情况不算太差的话,保存的藏品也应该及时的通过陈列展览出现在公众面前——且不论展览水平,至少要保证自己的公共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博物馆是代公众来保管文物,公众是博物馆的委托人,博物馆应该对公众有所交代。文物、特别是著名的文物,常年放在库房里不展出,是说不过去的。
仅举一例,陕历博藏有一铺壁画叫《观鸟捕蝉图》,因为状况不好无法展出,在社交媒体上时不时就会被人质疑一下「文物还好吗?」「有没有被监守自盗?」据说今年陕历博有《观鸟捕蝉图》的展出计划,算是对公众的呼声有个正面的回应。
3. 所以台故收藏的颜真卿《祭侄文稿》,本身是不在展览中,连台湾民众自己也看不到的。
这次没有任何舆论铺垫,就借到了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参展,本身是说不过去的。
国际博物馆协会制定的博物馆职业道德也要求:「博物馆富有重要责任,加强其教育职能,吸引更广泛的来自社区、当地或服务群体的观众。」
4. 文物运输和文物安全诚如台故声明所言,我倒是不甚担心,只是觉得,台故无论是搞「在地化」还是搞「国际化」,实际都是在双向「去中国化」。
当年常运输队长花大价钱大人力运到台湾的文物,现在居然成了「烫手的山芋」。
遥想我当年初混知乎,萦绕在知乎「博物馆」话题下的台湾内容,多是「台故和北故谁的藏品好」「如何评价台故有宝无宫,北故有宫无宝」,再来来看现在台故的所作所为,不禁感慨「真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5. 还想说一句,今年是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签署 40 周年纪念,扫了一眼日本四大国立博物馆和大陆的合作项目。
现在到上半年是「日中平和友好条約締結 40 周年記念 特別企画 中国近代絵画の巨匠 斉白石」,马上要在京都国立博物馆展出了,下半年则是在九州国立博物馆展出的三国志展。高下立判啊……
齐白石的佛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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