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常常给人以荒谬感。知名公号“呦呦鹿鸣”的负责人黄志杰,前两天还在到处维权,他的《员外郎王林清》在好几个平台都被人抄袭,有人几乎原封不动,骗了不少打赏。1月12日,他发在公号上的《甘柴劣火》,遭遇猛烈的“洗稿”质疑。
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黄志杰并非普通的自媒体玩家,他有过机构媒体工作的经历,在过去一年,他对疫苗事件和自如的“甲醛房”穷追不舍,让人印象深刻。在《甘柴劣火》一文中,他三次提到《财新》和王和岩的名字,看上去非常严谨,但是他遇到的不是一家普通媒体机构,而是国内维权意识最强的《财新》。
据黄志杰后来回应,《甘柴劣火》一文参考了相当多的报道和资料,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中国青年报》1988年的报道。他在文中提到很多媒体和记者的名字,讲述了他们的故事,但是却很少使用引号,来引用那些记者的作品。文章的最前面,他特别注明:“本文所有信息,均来自国内官方认可、可信赖的信源,敬请诸君知悉。”
他使用的是“信息”一词。在他心中中,这些过往的报道,就是他写作本文的“素材库”,他经过反复阅读,最后以一种新的逻辑重新讲述了整个故事。如果以阅读量考量,说这篇《甘柴劣火》让以前关于武威抓记者的相关报道“重生”(孙旭阳语)也并不为过。这篇文章的阅读量惊人,点赞数就超过2万,连被《财新》投诉后写的辩解文章,阅读量也很快达到了10万+。
《财新》的对“呦呦鹿鸣”的投诉,并非没有道理。尽管黄志杰的文章有三次提到《财新》和王和岩,但是在没有提到原作者的地方,也有一些内容看上去来自《财新》的报道。《财新》方面的投诉非常有力,很快有了结果。公号“呦呦鹿鸣”被取消原创,这篇文章的赞赏收入,也原路返回退给了读者。对自媒体人黄志杰来说,这意味着相当大的损失,因为其公号并没有接过广告,来自读者的赞赏,几乎是主要的收入。
严格说来,《甘柴劣火》在引用规范上比大多数媒体(包括机构媒体)都要规范得多,让它遭遇如此猛烈的批评炮火显得比不过公平。这种批评,有不少来自机构媒体人对“抄袭”或者“洗稿”本能的厌恶,也有对这种自媒体靠取巧获得大流量的反感(如果不是嫉妒的话)。有相当多的“批评者”都没有核对《财新》的报道,因为那些报道其实是收费内容,要至少购买3个月的会员才能阅读。
可以说,《财新》方面的愤怒有着双重原因。一方面,是自己作品被“洗稿”或“不当引用”,另一方面,这些内容原本是收费内容,被这样免费扩散,让“付费墙”这个设计显得有点尴尬。中国读者一直不喜欢付费阅读内容,这种习惯在这个事件中再次暴露出来。
很多媒体人和律师都参与了对此事的讨论,人们的意见并不统一,即便是在一些媒体人集中的微信群,也难以达成一致意见。因为《甘柴劣火》这样的文章,和人们印象中的“抄袭”完全不同,也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洗稿”(结构和意旨都和原文相似,只是改变一下语句),它更多是一种“写法”。这一点,作者黄志杰本人也心知肚明,他把那些过往的报道都看成是可以利用的“资料库”和“信息”。而那些报道的原作者们,则不会这么看,他们会守护自己的作品和版权。
几天前的爆款文章《员外郎王林清》(阅读量千万级)也是同一类型的作品。这篇文章也没有任何采访,而是根据公开资料写成,把最高法院漩涡中的法官王林清也成了一个“英雄人物”。在写这种文章的时候,作者寄托了很多个人情感,在叙述的时候,也有不少有力量有情绪的暗示,正是这些“软”的东西,而不是那些“硬信息”,才让这种文章获得了超高的阅读量。
如果没有《甘柴劣火》,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武威抓记者的火书记,这就是让机构媒体的记者感到尴尬的地方。在新媒体时代,机构媒体花钱派出记者,冒着危险拿回的“第一手报道”,阅读量往往并不喜人。那些坐在电脑前通过“研究”资料进行重新叙事的家伙,却成了流量收割机。
从2018年以来,这种趋势变得比较明显。最典型的就是那篇引爆网络的文章《疫苗之王》,没有一句是作者采访得来,而是通过梳理现有信息的写作。在这篇文章之前,已经有机构媒体介入到长生药物的报道之中,甚至国家相关部门也对长生进行了通报,但是在朋友圈刷屏的,却是兽爷的《疫苗之王》,因为作者不但讲述了一个好故事,也融入了自己的情感。
这样的文章非常长(之前不是说新媒体时代人们只有耐心看短文吗),标题非常短(之前不是说新媒体标题要长才能勾人吗),和人们通常理解的新媒体文章有很大的不同。它们看上去像报纸黄金时代的“特稿”,或者这两年流行的概念“非虚构写作”。
微信经过了8年历史,似乎真的变成了“日常生活”,有质量的长文,而不是哗众取宠的网络炒作,开始拥有流量,拥有大量读者,即便是文章的赞赏收入,也足以养活兽爷或黄志杰这样的写作者。这是一种新趋势,对那些立志做新媒体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新的可能性。
这是新媒体时代内容深化的结果,在这个进程中,自媒体获得了传统机构媒体的某种能力(兽爷和黄志杰都曾是传统媒体人),而传统机构媒体,似乎再次被边缘化了。过去他们被“肤浅”的内容夺走眼球,尚可以清高地进行批判,怪读者不识货,不想读“深度”,如今,自媒体制作的“深度内容”再次刷屏,而“媒体机构”看上去又脱离了节奏,这才是传统媒体机构真正的危机。
《财新》当然是值得尊敬的。它是中国最优秀的媒体机构,也是唯一敢于真正尝试付费阅读的媒体。但是,这一事件同样也暴露出《财新》的尴尬,一篇《甘柴劣火》的赞赏收入,可能高于《财新》好几篇关于武威报道的收入(如果对那些内容进行销售量化的话)。
很多媒体人发自内心反感《甘柴劣火》《疫苗之王》这样的文章,是因为这样的文章中没有采访,根本不算新闻作品,只能算是“综述”,有什么资格标原创呢?这种看法有相当深的偏见,但是也聚焦到了一个本质问题:我们到底该如何定义这样的作品?
如果我们以“新闻报道”的要求来对待的话,这些文章是不合格的。即便是面对别的媒体已经报道过的“事实”,作者也不能直接使用,需要重新进行核实。如果引用别的媒体的报道,不但要注明出处,也要用上“引号”。
但是,这些自媒体作者并不是真正的记者(或许曾经是),他们不但没有钱和时间,在中国他们也没有资格到现场进行采访。他们写下的这种作品,不能用“新闻报道”的标准来看待。在现实中,有一个更准确的词,“内容生产”,他们是内容生产者,他们有时候内心充满正义,像一个“游侠”,但是更多时候,都是进行游击战的个体。
“呦呦鹿鸣”和《财新》的遭遇战,说明这种“内容生产”遇到了瓶颈。它挑战了最优秀机构媒体的权威,也付出了代价,败下阵来。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内容生产的趋势,即便是《财新》,面临这种局面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收费墙”的策略。
而那些既不收费内容又没人看的机构媒体,在看热闹的同时应该感到恐惧并且反省。不久前有机构公布了一个“微信公号500强”名单,除了人民日报、新华社这样的中央媒体,原来以擅长做新闻自居的都市报等机构媒体,排名大多都非常惨淡。黄志杰那篇辩解文章有一个非常讨厌的标题《社会在崩塌》,社会是否崩塌和这一事件关系不大,但是原有的媒体秩序确实已经崩塌了
很有可能,新的媒体格局已经形成——我们需要的只是重新定义媒体罢了。
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