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9年1月8日,广西游客王先生到武汉动物园游玩,看到一只白虎趴在地上,“饿得吃土,瘦得要死,太可怜了。”
百兽之王饿到“吃土”,凛冬时分,这是多么让人共情的图景。王先生拍了视频,发了微博,还向武汉当地媒体反映情况。
园方调看监控视频,难得没有损毁。原来一场误会。那白虎是刚享用三只肥鸡,意犹未尽,刮刮地皮残渣。
不管怎么说,是个温暖的新年花边。在这样的寒冬里,还始终惦记着动物园里动物的吃饭难问题,真爱无疑。
关心动物的人很多。2018年底,网友在都江堰基地看到,有员工喂养大熊猫“暖暖”时,存在大力拍打采血架、化妆,以及不戴手套靠近熊猫喂食等不当行为。事情在网上发酵,2018年12月25日,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公开回应称,已针对饲养员存在的不当饲养行为进行批评,饲养员认识到错误,表态将改正。
王先生或许不知,中国动物园里大部分老虎的“吃饭难”早已解决,它们的问题更多是肥胖及“三高”。
直接上网文标题:《我国东北最大的虎林园,由于游客投喂食物太多,老虎们都懒得去抢》。就我本人去各“虎林园”的见闻,标题不算失实。一些动物园里,游客可以购买活鸡投喂老虎,“有时候会有一些摄影爱好者到这里拍老虎枪鸡,就没完没了地让工作人员投鸡,最后老虎们吃的都撑得不能动了。”
中国人以食为天,对虎和大熊猫,首先关心的都是吃饭问题。游客到动物园里,与动物最多的互动方式,是投喂。
随便在主流搜索引擎上输入“动物园 投喂”,约98800篇相关资讯中,大致前20个页面都发生在2018年,各地都有,投喂食品,从挂面、饼干到辣条。
除了极少数在严格监管下的情形,所有在动物园里的投喂行为都是被禁止的。很多人知道巧克力对猫狗的毒害,还有一些看似无害的食物对特定动物也相当于毒药。挂面可能导致草食动物腹泻甚至死亡,一个维生素面包也能要一只猴子的命。零食高糖、高盐、高脂肪,会造成动物肥胖,骨骼变形,导致繁殖困难。很多动物园一天游客数以十万计,任何无害食物投喂量过大都不可能是好事情。
在所有正规动物园内,“禁止投喂”都是最常见的一种警示牌(另一种是“禁止攀越”)。但投喂者众,执法成本太高,效果也不好。2018年端午小长假,大连市森林动物园出入口处的安检仪上,就检出1.5吨胡萝卜条等蔬菜,多是游客要携带入园投喂动物的。
2018年10月,一个名为《大陆最强村办动物园,满园珍宝,瞎特么养》的帖子,图文并茂地介绍了山东威海东部西霞口村名为“神雕山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的村办动物园。这个村办动物园内有很多相当独特、珍稀的动物品种。养殖条件相当简陋,有些设施简直涉嫌虐待,如“猴监狱”。园内四处都有售卖投喂食物的摊点,不限量,不限种类,甚至鼓励投喂。
面目可疑、明显疏于管理的“野鸡动物园”,国内当然不止一个。那些动物的命运,很难乐观。
动物园里私自投喂的游客,特别是小朋友,问其动机,大概都会说是“爱动物”。严格来说,所有动物园的存在,包括那些“野鸡动物园”,都是因为有人“爱动物”。
搞野生动物保护的人,最喜欢念叨的一句话是:“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那么,没有“爱”,是不是也会少很多伤害?
(二)
有人会说,猎奇不是“真爱”,就像人类小孩子幼稚、鲁莽、自私的爱。
但是,如果水族馆中孩子们那满足、快活的脸庞,都不可以作为“爱动物”的证明,还有什么可以看作是“真爱”呢?
2018年11月5日,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俄罗斯远东惊现“鲸鱼监狱”,100多条鲸鱼被非法“囚禁”。
一些国内媒体报道了此事,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原报道中提到“中国对鲸鱼的需求旺盛”,“俄罗斯动物保护组织怀疑,‘鲸鱼监狱’里的鲸鱼被野捕,是为了卖给中国”。一条虎鲸可以卖到超过6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4149万元)。
我不准备复述一些公号中关于此事煽情的文字,但有些事实仍需摆一摆:世界上现在只有为数不多(个位数)的国家允许圈养虎鲸,用于表演,中国是其中之一。用于表演的虎鲸,每天表演8场,每场1小时,一周七天无休,平均只能活到20岁,而自然环境下虎鲸寿命与人类相仿。
在这种情况下,更多的动物园(海洋乐园),更多的游客,不能用来证明一个社会的生态文明在进步。
坦率地说吧,某些动物园,甚至多数圈养动物园,其存在的形式,存在的价值,都有可以讨论的空间。
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有没有人想过,很多圈养式动物园可以不存在呢?
我可不是一个激进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我也没有说,我的观点就是赞同圈养动物园可以取缔。我只是说,很多圈养动物园的存废,应该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在西方,这早就不是新问题,争论也持续了很多年。观点的改变,基于技术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以及人们对动物福利与权利认知的普遍更新。
在传媒业高度发达的21世纪,现代都市人要看到许多珍稀动物的形象,已没那么难。尽管动物园对于科研、公众教育来说,仍然与博物馆、自然保护区等一道起到难以替代的作用,世界各国的动物园及水族馆每年还在迎接全球约十分之一的人口,但是,对很多传统圈养动物园来说,它们的功能必须从传统的博览展出、满足游客单纯的猎奇心理转变,动物的饲养繁育条件也必须跟得上时代发展。由于交通条件的飞速改善,对于是否需要那么多动物园,已有或新建的动物园应该满足什么样的标准,讨论空间已经打开。并且,这不是一个单纯靠市场机制就能优化的领域。
问题可以提出、讨论,也因为人类对动物的态度,是一个整体。人类对野生状态下的动物、动物园里的动物、家养的宠物,其情感是有共通的。在中国,人们对宠物的关爱和情感,已经在主流社会里获得了强大根基。对野生动物保护的态度,近些年也突飞猛进。那么,在同样的伦理尺度下,一些圈养动物园的存在与否,为什么不能讨论呢?
(三)
我不认为这样的讨论中一定有一方会完败。
英国知名哲学普及畅销书作家朱利安·巴吉尼在《吃的美德——餐桌上的哲学思考》一书里,讲过一头猪的故事。他认识一位前养猪户,被一头白肩猪的表现惊到,最终成为一名素食者。这头让人立刻想到“特立独行”四个字的猪,总能想方设法拱开每一扇门逃逸,甚至能把人们为了对付它特制的螺丝锁的螺丝卸下来,而且,它总是“只把自己放出去,把其他猪都挡住”。
可是不远庖厨的哲学家在全程观察了猪的屠宰过程后,仍然坚定认为屠宰给动物提供了更多福利,进一步的结论是,他应该吃更多的肉,以求为动物们谋求更多福利。他甚至不断嘲讽那些素食主义者在吃奶酪时,无视养牛场同时总有小牛被屠宰的事实,强调野外生存的动物会遭遇更多苦难。
他的很多想法,虽然论点先行,却很难辩驳。一切试图为自己所关注的动物争取福利甚至权利的人们,他们的道德基础和论证逻辑都存在着先天不完备,很容易被反诘出自相矛盾之处。比如,人类在与宠物狗共处的数万年时间里,让它们“乱伦”,强迫杂交,使它们成长为不同的“极不自然”甚至病态的形态,有些宠物犬的种类因此天生残疾,导致短命或受到特定疾病的长期折磨。康拉德·洛伦茨在《人性的退化》中准确地把驯化中的这些倾向定义为“庸俗化”。想一想,这些做法在今天如果应用于人类,就是不可饶恕的种族侵害行为。但是,能在情感上把宠物犬投射为“亲子”的人类,却绝少会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人类难道不是长期如此吗?要知道,臭名昭著的“人类动物园”在1950年代末才彻底消失。在相当长时间里,一部分人类甚至不把另一部分人类当作同类。罗马人看待周边蛮族,甚至有些社会里精英看待群氓,都不比人类对待动物好多少。历史上一向有一些暴君对动物比对人仁慈。
资料图:人类动物园
不同的是,人类最终可以融入另一个社会。但动物,最终只能考验人在多大程度上,愿意将它们视为与自己具有同样(接近)权利的生物,这些权利可以通过哪些途径实现。
我不准备在这篇短文中表明自己在这些老大难问题上的立场并为之辩论。这些问题不仅在逻辑起点上有巨大分歧,也夹杂着难以说服的情绪。我要表达的只是,很多看似不可思议的问题,应该尽早进入有效的讨论。无论是动物保护主义者、宠物爱好者,或者相反,那些执意维护部分地方特殊食俗的人,偏爱传统动物园的人,都可以平等参与。任何可能的观点都可以提出,各种可能性都在允许讨论的范围之内,各方的利益都被考虑。
在此之前,无论是哪一方,都唯有争取或创造条件,使开放的意见表达成为现实,使不同的意见通过适当的机制安排,比如推动立法,体现于公共管理。这也就意味着,对任何动物福利和权利的争取,其优先性都需要排在人类社会权利的争取之后。如果没有后者,那么通过比如“高速拦车”等激烈行为争取到的特定宠物的“权利”,就显得不那么牢靠,也欠缺道义合法性。就算你说我站在人类中心视角,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如果不考虑外星人突然造访的可能,在大部分条件下,人类中心视角不但没有错,还是动物福利的必要条件,在这个问题上,人必须是万物的尺度。我曾经在《动物真的有道德吗?不,人才有》一文中,对此做过阐释。由此而来的显见结论是,人必须认识到自己作为“人”的价值,争取到作为“人”的权利,才有可能将这种价值和权利投射到其他生物上。否则,对于动物权利单兵突进地过分强调,只能是本末倒置、空中楼阁。
当然,担心老虎“吃土”的王先生的“义举”,不在此列。
原标题:《“爱动物”,多少伤害假汝之名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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