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家庭里,孩子是失语的。
初中,焦华静在西安,有天推开门,父亲突然送了自己一只小博美。一段时间之后,那只狗又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弄丢了。大人们没有为此道歉,买了另外一只新的狗送给她,骗她是原来的那只狗。
她当然知道不是。大人们说一声对不起,孩子哭一哭,这个事不就过去了吗?为什么我们总是遇到冲突都是避而不谈,宁愿用一个错误去解决另一个错误,直到那个问题越来越大?
大学焦华静从西安考到北京,在北京电影学院学编剧,她把丢狗的事情写进了毕业论文里。正在北京电影学院担任教师的曹保平导演发现了它,觉得是个好故事,在2013年将它搬上了荧幕,拿到了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的最佳影片。
2018年冬天,它迎来了全国的公映,成了现在正在放映的电影《狗十三》。
文|马拉拉
编辑|刘斌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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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的一个周日下午,北京一家咖啡馆里,今年33岁的焦华静对《人物》说,丢狗的事情并不算特例,自己作为孩子时,长辈从来没有和她进行过有效沟通,更多表现出一种身份性的存在。
她家里有一个老插座,关灯的时候,黑暗里会有一道蓝光。有一次她手指被电了,又疼又怕,走到父母卧室求助,母亲说:那你以后摸上面一点。并没有多余的安慰。
还有一次全家去缅甸旅游,我在一边和猴子玩,它爬在我身上,使劲甩都甩不掉。大人都在旁边,但没有人来帮我。我把那个猴子打掉以后吓到不行,去找我妈,她撩开衣服,给我用矿泉水浇了一下。在妈妈心里,只要身体没问题,她的感受是不重要的。
2009年,年轻人还流行写博客,焦华静把自己丢狗的事情写在自己的私人博客上,意外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原来同样的枷锁,并不是她一个人在承受。在朋友的劝说下,她决定要以此为蓝本写一个剧本,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在豆瓣上这部电影的第一个标签是成长,影片以一条走失的狗为线索,平静地描摹一个普通女生在普通家庭里遭受到的成长路径,这是一部没有什么阴暗面的青春片,但依然让人感到残酷。
长大之后的焦华静笑着说,在剧本里给主人公安排的第二只狗,至少还和走失的狗类似。她小时候收到的第二只狗已经粗糙到,只是同品种,大小和毛色都不一样。
在电影的短评里,一位情绪激烈的观众写道,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场谋杀。
《狗十三》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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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毕业论文里,焦华静写道:爱是需要学习的。一位老师不同意她的观点,在她论文答辩会上公开质疑她。
就是需要学习,不是很多人知道怎么爱别人的。焦华静重复着当时跟老师辩论的对白,声音提高了一些。焦华静长发、声音纤细、身着浅蓝色的针织衫,从表面上看来,她的性格和强势没有关系。
剧本最初她想要探讨的是人和人之间相爱的困境,她发现每一个人都在用自以为对方需要的方式爱彼此,但其实对方不需要这个。每一段感情都是错位的,都是孩子需要吃黄瓜,大人一直在给鸡蛋,孩子对鸡蛋过敏,吐了,大人还说怎么这么不懂事。
她有一位性格相对粗犷的母亲,因为这点,她在童年受到了不少忽视。她曾经主动打电话和母亲讨论这个问题,但是一开口,母亲问:我还能怎么再对你好,再没有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了吧。母亲觉得自己没有100分也有99分。焦华静话没说出口,在自己看来母亲可能勉强才40分。
当年在缅甸被猴子咬出血的事情,焦华静想的是:她心可真大,难道不需要打个狂犬疫苗什么的吗?后来她发现母亲就是单纯地不知道被咬了还要打针,更别说照顾她的感受。我也爱你,我也喜欢你,但我就是给不了你想要的方式。成年后的焦华静,提到当年的委屈,偶尔会想哭。
焦华静试图相信及时的沟通能够解决问题。比如她不喜欢去上奥数班,并非没有解决方案,假设父母想让我去学奥数,首先要问我想不想学奥数,而不是回来说一声,报了一个奥数班,让我明天去。可以商量不学会怎么样,作为孩子我也会理解。我觉得多数孩子都会说,那好吧,我去试试看。哪怕就是不想去,我表明态度也是一种探讨,我在意的是这种事情。
那时候,她有一位十分严厉的奥数老师,觉得害怕,但到今天父母也不会知道她的真实感受。
 焦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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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曹保平导演合作多次,焦华静很清楚他给自己的剧本带来了什么,但同时也知道失去了什么,其中一个重要问题是关于反抗。
在导演的镜头下,整部电影以一次父亲对女儿的暴力作为分界线。在暴力之前,她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在全家人都反对她找狗的时候深夜出门。但在暴力之后,她选择了隐藏感受,顺应传统家庭的规则。
《狗十三》的原剧本有五万字,几乎是正常剧本的两倍,里面焦华静把这些矛头指向了每个人在感情里的孤独和无力。但是电影被拍出来之后,为了使剧情更集中,反抗被加强,无力被削弱了。
作为女生,焦华静说自己不会像电影的主人公那样大喊大叫,那是一种导演的个人表现手法。就像小时候男孩子和野兽一样,我生气了,我就打架。女生在电影里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吐牛奶,实际上对我来说,可能会偷偷跑到厨房吐掉牛奶,不会当着爷爷奶奶的面去做这件事情。就像现在,很多人对家庭的反抗都只是默默的。
经常有人问你怎么不反抗?可是我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养狗那段时间我跟父亲的关系不好,我推开家门,来了一只狗,推开门,又来一只狗,然后他就说你养吧。狗丢掉以后,他们拿了一只胖一倍、丑一倍、还有黑毛的狗回来。我整个人懵掉,觉得在歧视我的智商,大人们根本不在意你到底认不认得出来。在东亚的文化意识里,孩子一般被教育只能接受,因为他们通常不被当成有感受的人来对待,所以连解决的机会都不曾有。
焦华静同龄人的父母多生于困难的六七十年代。他们在成长过程中遇到最大的问题是温饱,因此他们也只会那样来爱自己的孩子。焦华静已经能够接受一个事实,就是不是每个家长都有关心孩子感受的能力,就像有的人做饭就是不好吃。他不会做,你得理解他,他的水平到这儿了。
在推行计划生育的八九十年代,整个家庭的注意力都压在孩子一个人身上。作为家庭里经受肉眼可见的痛苦最少的一辈人,孩子一定程度上要去包容家长们的时代伤痕。他们觉得你应该过得好……每一代的上一代都不愿意相信下一代的人比他们承受了更多,但是现在社会发展的速度,确实是使我们的压力急剧上升。
《狗十三》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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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华静从小就是一个有很强自主意识的人,读书时候,考试遇到选择题,任意选一个也能有四分之一的正确概率,但她会空着,宁愿承认自己不会做,也不要随便蒙一个ABCD。
即使这样,在成长的前十八年里,她还是按照看起来像乖乖女的方式长大了。
她找不到可以反抗的抓手——成长的环境里,不仅仅是大人,还包括更多的同龄人,他们只求蒙混过关,求一件事情能够过去而已。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真相,想被尊重感受,很多时候人们只在意各安其是。
不管是相比于国外还是过去,焦华静的同龄人被很多人斥责无力,因为他们罕有反抗,在家庭里不反抗,在社会层面也维持冷漠。
新的时代接纳了这一代人,互联网从世纪末开始在中国迅速普及,它带来了新的媒介形式。相比于只能在家里看电视的祖辈,和深陷现实交际圈的父辈,多了一条媒介通道,但它的作用在当下更助于消解痛苦,而不是解决痛苦,更加加剧这种不反抗。
焦华静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第五代导演(比如张艺谋、陈凯歌等)拍的都是我要反抗,我要怎么怎么样,因为他们要反抗的东西非常明确,要么是贫困,要么是别的。但是我们这代人非常痛苦,面对的压力不是一个,而是一层,它是一个笼罩着的东西,想反抗没有机会,没有结果。天上都是雾霾,你都不知道你需要去对抗的是哪一个。
焦华静尝试做点什么,但是她是受阻的,和父母沟通受阻,在面对下一辈的时候也受阻。她有一个小侄子,为了不重蹈自己的覆辙,她会把他当成一个有自己思想的独立的人去沟通。但有的时候,她说到一些同性恋的话题,他的妈妈会帮他把耳朵捂上。
她坦言自己写剧本并不是要去真实地改变什么,而是为了表达我不喜欢我觉得这是我的态度。就和我觉得裹小脚不好一样,回到清朝,可能大家都裹,但那我也要说,我不喜欢。
我没有想改变,也不能要求任何人去改变,因为一个人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这个责任,也没有这个野心。但我不喜欢,我至少要说出来。
2018年12月,北京时有雾霾,焦华静的口袋里没有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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