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生煎孢子 radio 196
今天读了两篇有关东北的文章,一篇是说东北的火车上空空如也,坐位可当卧铺睡;一篇是讲东北的妓女在巴黎吃尽人间苦,惨不忍睹。
两篇配有照片、触目惊心的文章,并非风马牛不相及,都与东北经济的大萧条有关。
经济死气沉沉,人员流动就少,于是少有乘坐火车者。经济不景气,就业岗位就缺,于是失业者众,于是多有卖自己身体的性工作者。
在巴黎做妓女的东北女人,年龄大多在40到50间,她们失业后来巴黎谋生,一没有技能,二不通外语,正儿八经的工作自然难觅,为糊口,为生存,为家庭,走投无路之下,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几十欧元一次的“服务费”。
卖淫在法国合法,可东北妓女在法国没有合法的身份,属于“黑人”。“黑人”卖淫,一方面会受到警察的欺负,另一方面会受到不良人士的欺负。有人玩了她不付钱,有人玩了她还抢走她的钱,有人还打她,有人甚至杀了她。
东北女人在巴黎卖淫好可怜。回国吧,就不了业,当妓女又不合中国的法。如此这般,苦日子就没有个头。
据说,东北妓女在澳门的也不少。与法国一样,澳门卖淫也合法,可东北妓女在澳门也是“黑人”,同样遭罪。
除了东北妓女在国外,中国其他地区的女人在国外做妓女的也大有人在。
作为同胞,我们同情所有在异国他乡的妓女们。希望我们的国家经济繁荣,并让每一个公民享受成果,让所有女人无需为生存而当妓女。
1
圆圆四十来岁,她不漂亮,微胖,肉裹在黑丝渔网袜里,憋不住要往外淌。巴黎的街头,圆圆和她的女伴们三五成群站着,看过路的男人笑。你凑近,她就眨眨眼,飞快比几根手指头给你。你觉得合适她就领你去地下停车场,摸进杂物间,脱光,躺好,喊你上来。

杂物间没窗也没灯,空气里飘着精液气味,墙角堆一堆儿扁塌塌的卫生纸,床垫脏得看不出颜色,圆圆就躺在上头,躺在你的身下低声呻吟,像一滩没有生气的肉。她享受吗?你问不出口,你知道她一天要接几十个客人,从早到晚不停。如果真的能问圆圆些什么,也许你更应该问问她,圆圆,你是如何忍受这一切的?
巴黎有一千多个圆圆,圆圆,是一千多个四五十岁、黑在法国、靠卖肉为生的东北女人。一多半是下岗女工和农民,被中介忽悠到海的对面来淘金。她们语言不通,居留也不合法,等带的钱花完了,也就走上了卖淫这条路......圆圆说除了卖淫自己没有别的办法,而且就算卖淫她也只是勉强:中国人嫌她老,能接到的都是阿拉伯人,还有黑人,凶得很,对她又打又咬,常搞得她血淋淋的。她又舍不得去医院,就只好这么血淋淋着——也幸好杂物间里没灯,自个儿闭上眼,客人也看不清,钱拿到手,日子就算糊弄过去了。

做一单生意,圆圆们能挣三四十欧,客人说不用套,多给你几块。那就不用套吧,她们愿意冒这个险,就为了这几块钱。
怕吗?圆圆说怕,但不是怕病,怕的是有嫖客知道她不敢报警,抢她的钱。巴黎这几年死过好几个中国妓女,全死在嫖客手上。有拿枪崩脑门子的,有活生生打死的,还有拿刀捅死的。被刀捅死的那个将近六十岁,全身开了十几个口,血溅了一屋子。房东把墙漆一漆,转手又租给了下一个人——下一个圆圆。

不管是在法国还是中国,我们都瞧不起圆圆们。我们说她们好吃懒做,爱慕虚荣,瞧不起她们有手有脚,却偏要走上这条路。可我想不出她们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圆圆们不是我们,她们受教育不多,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那些农民,如果不是家里挣不到钱,也不会跑到巴黎去;那些下岗女工,前半生只图当好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突然流水线废了,她们人也就废了。有手有脚饿死的人不算少,有手有脚,能对抗命运的人也不算多。有人喝酒喝死了,有人全家吸了煤气,跑去巴黎的算有骨气,但骨气又有什么用?中介追在屁股后头逼债,家里孩子该交学费了,正眼巴巴指望她们寄钱回家。
她们没有别的出路。
更惨的也有。哈尔滨公园里的女人,你给三十块,她就撑开劳保大衣,脱裤子坐到你身上。天黑了,她丈夫蹬着自行车来接她回家,路上俩人拿这钱买菜,买肉,一家老小,就这么又撑过去一天。

他们没有别的出路。
2
4月1号,雄安新区设立,保定人民站在了时代的十字路口上。一条征婚启事火了:男,53岁,离异,无孩,农户,在雄县有两亩地,希望女方25岁以下,英美留学优先。
“造化弄人,快他妈把我玩儿死了。”说这话的是我一个朋友,当年她父母为了供她出国,把房子卖了,现在她拼死挣不出原先那套房的首付。限购的政策还在发,房价还在涨,她27岁,已经超了雄安老哥征婚启事的年龄限制。
芥川龙之介讲过一个故事,说有强盗生前无恶不作,死后堕入地狱。佛心生慈悲,放一根蜘蛛丝给他,强盗爬上去,半途发现有人尾随,又蹬又打叫人“滚开”,话音未落蛛丝断裂,他掉下去。在巴黎的温州人看不起东北人,说他们自甘下贱。温州人不愁工作,巴黎中国人能干的工作都攥在温州人手上,也都只介绍给温州人。原因简单:温州人比东北人勤快,要不,怎么能混这么好呢。


可他们没想过,混得好不好,有时候不过一根蛛丝的区别。
1992年,南斯拉夫解体,丹麦赢了欧洲杯,陈百强在玛丽医院昏迷不醒。1992年的温州街头一片祥和,出国的出国,赌博的赌博,而同一年在黑龙江,几十万工人下岗,巴黎街头紧接着出现了第一批中国妓女——其中大部分来自中国东北。
成千上万的温州人顺着蛛丝爬上来,更多的东北人掉了下去。一个人从蛛丝上掉下去,我们说他活该,可如果几百万人一起掉下去,那这一定不会是他们的责任。
雄安老哥也有一根蛛丝,他抱住它,幻想另一头是留学英美的温香软玉。可昨天消息下来,农民集体迁出雄安,一亩地补六万,他的这条蛛丝,也就断了。整个过程中老哥又干嘛了呢,除去做了个美梦,他一清二白,什么都没有做。
小时候老师教我们说,奋斗改变命运。可现如今,奋斗也需要门路,而历史的车轮只要开过来,再坚毅不拔的自我奋斗都要给它让道。人们说阶级在固化,上升的门正在闭合,不往上走,圆圆的命,躺在弥漫着精液臭气的杂物间的命,就将是我们的命。那么如果能抓住一根蛛丝,哪怕再摇摇欲坠,你也要用尽全力向上爬。不能回头,回头就是地狱的血池;不要回头,火与硫磺从天上降下来,回头就会变成盐柱,我们没有别的出路。
可谁知道二十年后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下一秒的风,会朝哪一边吹。
3
十岁以前我住在乡下,有个朋友名字叫秋,机灵漂亮,很招人喜欢。十岁,我去了北京,后来零星听到秋的消息:她落榜了,辍学了,订婚了,怀孕了,流产了,得精神病了......每次都听得唏嘘不已,怪秋愚蠢,能把好好地生活过成一团糟。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如果将我置于相同的境况下,我也将会遭遇相同的命运,秋没得选择。如果十岁那年,我没有跟随父母来到北京,如果我留在那个闭塞穷困的小镇,现在的我,应该正顶着一对韩式半永久怀着二胎,日常沉迷抓小三——甚至能说,这是我所能拥有的最幸福的一种结局。
到法国一星期后,胡媛娥给女儿打电话:“妈妈在制衣厂打工,很快就会寄钱回家。”半年后她死在接客中途,全身上下被捅了十几刀,死前遭受过非人的虐待。她女儿说,自己从始至终就就没信过什么制衣厂。可是家里太穷了,需要用钱,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都好吧?都好,特别好,需要钱跟妈说。圆圆告诉女儿自己给富人家当保姆,待遇好还不累。这个谎支撑她活下去。
她还知道一个女的,也东北的,四十多岁,受不了老公家暴跑出来,和她一样站街,供儿子在北京上大学。儿子毕业了想在北京买房,她寻思着等凑够了首付,她就不干了。这是2015年的事,两年过去,欧元跌了,房价涨了,儿子大学毕业了吗,首付有没有凑够,我们不敢问,也无处去问。像圆圆这样的女人,她们走着走着就走散在了风里,你再也找不到了。
更多的人走散在了风里,被记住的只有英雄。可是我听过一句话,说这世上并没有英雄,刀在谁手里,谁就是英雄。圆圆手里没有刀,而怪一个没刀的人活该,能让我们好受。他活该就意味着只要小心翼翼,灾祸就永远不会降临到我们头上。
科学上说这个世界是混沌无序的,可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是背弃物理,数学或者任意法则,狂热地去相信这世存在秩序,坏事的发生总有它的逻辑,人也并非受一种更大的、不可违抗的力量裹挟。如果有谁受到伤害,那一定是他和我们不一样,是他活该是他咎由自取,不然我们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同样的事明天就一定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是这样吗,只要想到那个为了养家横死异乡的妈妈,想到走散在风里的几百万东北下岗工人,想到巫山的马泮艳,她的青春是另一种颜色,想到所有那些不幸的人,你该怎样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他们只是行走在这世上,手里没有刀的人。
这个世上手里有刀的人不多,多是在夹缝里苟延残喘,有的也能爬上高处短暂歇一歇。可是不该因此,就忘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不该因为能在高处立脚,就去踢打下面受苦的人。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刀会砍向谁,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行走在这世上,手里没有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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