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俄罗斯商人格卢什科夫被发现死在伦敦南部一栋破旧的排屋里。 图片来源:EVA RYAN/ASSOCIATED PRESS
记者 Alan Cullison
俄罗斯流亡者格卢什科夫(Nikolai Glushkov)孤身栖居在伦敦南部一栋破旧的排屋里,陪伴他的是一条老狗,还有一只名叫“勇敢的心”的猫。时值2018年3月末,他本有重要的事要准备。
曾担任俄罗斯航空公司(Aeroflot)财务总监的格卢什科夫当时正准备在伦敦一个法院出庭。他告诉友人,出庭后他就能证明,俄罗斯当局长久以来对他财务方面的指控纯属子虚乌有,他还要揭发俄航是俄罗斯安全部门的幌子。该案还会让俄罗斯政府力图遮掩的一段后苏联时代的历史大白于天下,令总统普京落入尴尬境地。
68岁的格卢什科夫没钱请律师了,于是他打算自己辩护,还搜集了一大堆与英国法律及法务会计相关的书籍。“这个案子就是他生活的目标,”他的朋友、前商业伙伴Georgy Shuppe说,“他是不会放弃的。”
初步庭审前一天的晚上,格卢什科夫一直没接电话。女儿开车去他家查看时,发现他在家中被一条狗绳勒死。当晚,几十名反恐警察封锁了这里,并在院子里挖洞。
2009年,英国伯克郡,格卢什科夫(左一)赞助了一个儿童海盗寻宝活动。 图片来源:ELIZAVETA BEREZOVSKAYA
在俄罗斯,政府控制的媒体将他的死因描述为跟同性恋人幽会玩过了头。英国警方则对此展开谋杀调查。2018年8月,警方发布了一段视频,称格卢什科夫死亡当晚,有一辆黑色面包在车他家附近出现,呼吁知情人与警方联系。
格卢什科夫之死向俄罗斯流亡人士群体传达了一个强烈的讯息。他生前曾是俄罗斯商业三巨头之一,三人均在俄罗斯国企私有化过程中积累了大量财富,并协助建立政治体系,送普京登上总统之位。与普京失和后,三人逃往英国,试图对抗这位他们曾经提携过的人,最终却不是横死,就是因诉讼代价过于昂贵而失败,惨淡而终。
2013年,三巨头的领头人别列佐夫斯基(Boris Berezovsky)被发现在英格兰伯克郡家中的浴室上吊身亡,警方最初将其判定为自杀,但目前正重新调查。2006年,长期担任别列佐夫斯基安全助理的前俄罗斯安全官员利特维年科(Alexander Litvinenko)死于致命剂量的放射性同位素钋-210,英国判定是俄方谋杀了他。2008年,三巨头中的另一人帕塔卡迪什维利(Badri Patarkatsishvili)死于心脏病发作,警方认为出于自然原因。
别列佐夫斯基的得力臂膀格卢什科夫是最后一个幸存者。
图中从左至右依次是帕塔卡迪什维利,别列佐夫斯基和格卢什科夫。图片来源: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European Pressphoto Agency;Metropolitan Police/Reuters
在格卢什科夫死亡前一周,一名前俄罗斯特工及其女儿在英格兰索尔兹伯里遭神经毒气攻击——英国和美国政府称是两名俄罗斯特工下的手。克里姆林宫方面则否认参与这次以及其他暗杀事件,而涉事人员称自己只是无辜的游客。
格卢什科夫案的核心问题是俄航的表态。俄航称,格卢什科夫和他的伙伴通过国企私有化获得俄航的管理权后,从该公司卷走了1.2亿美元。
俄航发言人索格林(Andrey Sogrin)在书面声明中表示,俄航“现在没有,也从来没有向‘俄罗斯安全部门提供资金。’”
他将格卢什科夫称为“诈骗犯”,称俄罗斯认定其“精心策划将俄航巨额外汇转移到自己公司的瑞士银行账户中。”
索格林表示,俄航与格卢什科夫之死毫无干系,并补充说,“如果他活着”,格卢什科夫“也要在英国面临严重的民事判决”。
格卢什科夫生前坚称俄航对他的指控极其荒谬,不过是俄罗斯当局骚扰他的借口罢了。整个案件在伦敦高等法院大法官庭(Chancery Division of London High Court)迂回多年。
预审法庭文件(包括《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记者看到的长达51页的证人陈述)显示,格卢什科夫打算翻出俄罗斯20年前的老历史作为回应,而克里姆林宫和俄罗斯安全部门对此极为敏感。
多年来,克里姆林宫重塑了普京掌权的故事,强调他是一名有抱负、训练有素的克格勃成员,在苏联解体后从掠夺国家财富的寡头亿万富翁手中拯救了国家。
通过政府控制的新闻媒体和电影纪录片,俄罗斯政府基本上抹去了普京是靠更有权势的人提携上位的说法,例如格卢什科夫的商业伙伴别列佐夫斯基,他帮助提携了普京,还和他有个人交往。
别列佐夫斯基曾是一名数学家,在苏联解体前的最后几年,他通过一家名为罗格瓦茨(Logovaz)的汽车经销公司积累了财富,并利用财富攫取政治权力。1991年苏联解体后,他靠暗箱操作私有化拍卖和政治影响力控制了苏联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些产业,建立起一个泱泱金融帝国,囊括汽车、石油、媒体乃至国家航空公司俄航等。他把公司总部设在沙皇时代的一座宫殿里,人们称其为罗格瓦茨大厦,政府高级官员就在这座大厦的接待室里等着见他。
1996年,别列佐夫斯基与其他几位寡头联手,为时任总统鲍里斯·叶利钦(Boris Yeltsin)竞选提供竞选资金,帮助他应对来自俄罗斯共产党的挑战。1999年,叶利钦选中普京做他的继任者,别列佐夫斯基和盟友鼎力支持。别列佐夫斯基不仅在自己控制的ORT电视台上对普京的总统竞选进行报道和吹捧,还组织了一个政党团结党(Unity)给普京作跳板,令其从籍籍无名之辈一跃成为全国知名的政治人物。
1999年,鲍里斯·叶利钦和俄罗斯商人别列佐夫斯基在俄罗斯。 图片来源:SHONE/GAMMA-RAPHO/GETTY IMAGES
竞争对手指控别列佐夫斯基从他私有化得来的公司里挪用了数十亿美元支持自己的政治项目,别列佐夫斯基对此予以否认。20世纪9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格卢什科夫一直作为别列佐夫斯基的左膀右臂帮他管理企业,其中包括俄罗斯最大的汽车制造商AvtoVAZ,以及国家航空公司俄航。
普京在建立如今这套由他主导的自上而下的政治体系过程中对寡头日渐不满,于是与安全部门联手接管了关键业务。中毒身亡的利特维年科的遗孀玛丽亚(Maria Litvinenko)在一次采访中称,她丈夫认为掌管俄航是毁了别列佐夫斯基及其盟友的最终原因,因为别列佐夫斯基在安全部门树敌太多。
玛丽亚说,丈夫告诉她,俄航是俄罗斯间谍部门的核心,自苏联时代以来,该公司就利用遍布全球的办事处和航空网络为其世界各地的特工发放工资,运送秘密货物。她说:“俄航是其一切的中心。”格卢什科夫本准备在法庭上做出类似陈述。
格卢什科夫在一份证人证词和《华尔街日报》记者看到的该法庭案件其他相关文件中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格卢什科夫在声明中表示,1989年,一位朋友把他引荐给别列佐夫斯基,当时正值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推行改革政策。在戈尔巴乔夫的准允下,俄罗斯人创办了首批以盈利为目的的企业。格卢什科夫当时在前苏联对外贸易部(Soviet Ministry of Foreign Trade)工作,了解创办公司所需打通的政府关节。别列佐夫斯基说服他加入了罗格瓦茨。
格卢什科夫很快就陷入了公司内斗。1991年,上级任命他担任AvtoVAZ的副总经理,自苏联时代以来,该公司每年大约生产30万辆汽车,大部分都是按照几十年前的方式设计的。
格卢什科夫从莫斯科搬到了AvtoVAZ的总部——俄罗斯的省级城市托尔亚特提。他说,当时他与安插在公司内部的俄罗斯安全机构人员发生了冲突。他说,公司将车辆以低价出售给前苏联官员控制的外国公司,对方可以转手出售,将利润收入囊中。数年后,俄罗斯检方指控别列佐夫斯基挪用了公司的资金。
格卢什科夫在法庭声明中称,他严厉打击了这种做法,然后开始受到威胁,有人扬言要让他“人间蒸发”,或是让他家人吃到苦头。他把妻子和孩子送到瑞士。两年后,他在托尔亚特提(Tolyatti)受到来自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一名上校“极其严重”的威胁,于是他离开公司,次日前往莫斯科。
格卢什科夫的同事说他来公司时面色苍白,疲惫不堪,长年大量喝酒和承受压力显现出了恶果。后来他们还了解到,格卢什科夫患有一种会导致身体虚弱的遗传病——血色病,这种疾病会导致血液中的铁过度积累,损害内脏,并引发剧烈的关节疼痛。
他继续为别列佐夫斯基工作,并于1995年在俄航担任管理职务。格卢什科夫被任命为财务副主任,他说,这次他经历了一场和在AvtoVAZ类似的战斗,只是规模更大了。
图片来源:ULLSTEIN BILD/GETTY IMAGES
他进入俄航时,这家公司早已赶不上时代潮流的发展。公司的飞机均来自苏联制造,对于西方国家而言,它们噪音太大,也太脏了。一年前,俄航的一名飞行员将一架飞往香港的飞机交给自己16岁的儿子控制,飞机在西伯利亚南部坠毁,机上无人生还。
格卢什科夫审查了公司的财务状况,发现俄航的情况与AvtoVAZ一样,总部对收入几乎没有控制权。他在一份证人声明中称,机票的销售收入流入了由大约150个地区办事处控制的数百个银行账户里。他说,俄航的1.5万名员工中,约有3,500人秘密为俄罗斯情报机构的一个分支机构工作。
他的前同事Shuppe表示,格卢什科夫想把俄航打造成类似于德国汉莎航空(Lufthansa)或英国航空(British Airways)这种全国性航空公司,在俄罗斯境外设立一个集中的支出办事处,以减轻税务负担。1996年初,他召集全球各地的俄航代表开了一次会,目的是将收入输送给瑞士的公司。
他在证人证词中表示,安全部门反应迅速。他说,自己每天都会通过一部特殊的电话机接到好几通电话。那部电话机是专门用来与安全部门负责人通话的。其中一位是前克格勃将军、总统叶利钦的保镖戈查科夫(Alexander Korzhakov),格卢什科夫在证人声明中称,戈查科夫说“如果我继续侵犯联邦安全局的权利……他就要把我的头拧下来,还要把我关进监狱。”
我们通过电话联系了身在俄罗斯的戈查科夫,他否认自己威胁过格卢什科夫,还把这位俄航前主管称作小偷,说他在别列佐夫斯基的授意下从公司窃取了巨额资产。
格卢什科夫继续推进争取公司收入控制权的计划,同时写信给俄罗斯两大间谍机构的负责人,称既然他们靠公司里的职员干活,建议他们向俄航支付工资。他说,公司的资产负债表立即得到改善。
1997年,俄罗斯检方开始对俄航的财务违规行为展开刑事调查。2000年普京当选总统后,别列佐夫斯基逃离了俄罗斯,检方称他也是俄航一案的嫌疑人之一。格卢什科夫则继续留在俄罗斯,但他感觉到自己可能很快要被逮捕了,于是接受了俄罗斯《生意人报》(Kommersant)的采访,为自己的工作辩护。
“检方所说的完全是无稽之谈,”他指的是调查人员称他涉嫌挪用近7亿美元,这超过他在俄航工作时该公司收入的一半。
面临欺诈指控的格卢什科夫在俄罗斯准备出庭受审。 图片来源:TASS/GETTY IMAGES
次月,他因涉嫌洗钱和非法商业活动被捕,被关押在莫斯科的列福尔托沃监狱(Lefortovo Prison),那是专门关押知名政治犯的囚所。
瑞士官方冻结了他管理的公司的资产,并最终将5,200万美元返还给俄方。
格卢什科夫说监狱里的条件十分恶劣。他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有一次出庭时还昏倒了。2004年,法官判他已服满刑期。被释放后,格卢什科夫前往伦敦,与之前流亡到此的昔日同伴汇合。
同伴们欢迎他的到来,安排他住在伦敦郊区伯克希尔的一所宅邸中,里面有一个11英亩的池塘,也有仆从服侍。但朋友们发现,格卢什科夫很难适应新环境。
别列佐夫斯基的律师迈克尔·考特里克(Michael Cotlick)表示,格卢什科夫很想再去管理另一家公司,但别列佐夫斯基爱莫能助。格卢什科夫还怀疑别列佐夫斯基在伦敦的一些随从和访客,其中一人名为安德烈·卢戈沃伊(Andrei Lugovoi) 。伦敦警方称,2006年在梅菲尔的一家餐厅里,卢戈沃伊往利特维年科的茶里加了些放射性钋。
钋-210毒案后,格卢什科夫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说,自己从未信任过卢戈沃伊,还提醒其他人要提防他。他指责卢戈沃伊,说自己在俄罗斯入狱也有他的一份力。卢戈沃伊则否认自己跟此事有关。
回到俄罗斯政府控制下的俄航聘请了英国品诚梅森律师事务所(Pinsent Masons),在伦敦法院起诉格卢什科夫和别列佐夫斯基,索要1.2亿美元。起初,别列佐夫斯基还能付得起法律费,但很快就没钱了。他的长期搭档帕塔卡迪什维利 2008年突然死于心脏病发作。别列佐夫斯基还输了与另一位俄罗斯寡头的官司,面临巨额法律费用。2013年,别列佐夫斯基被发现吊死在伦敦郊外家中的浴室里。
考特里克说,格卢什科夫自己的资产与合伙人的一起缩水了,为了省钱,他搬出了前居所,住进出租排屋里,在里面规划针对俄航的法律策略。
他已故商业伙伴的女儿Elizavita Berezovskaya说,他变得乐观了,虽然他因血色病复发而住院,双腿受损。但他觉得自己的官司能赢。格卢什科夫和本案的另一名被告收集了财务记录,证明在他的监管下,俄航没有出现非法行为。负责此案的法官薇薇安·罗斯女爵(Dame Vivien Rose)拒绝了俄航律师推迟审判的动议。
格卢什科夫期待对峙的证人有:前克格勃将军戈查科夫,以及在俄航工作的其他安全部门人员。
格卢什科夫住院时,邻居派特·布朗(Pat Browne)曾帮他照看房子。她最后一次看到格卢什科夫是在他死前几天。
“我听见他大喊‘派特!’然后我抬头一看,他正微笑着向我挥动手杖,”她说,“他可自豪了,因为不用再拄拐杖了。”
警方表示,格卢什科夫死亡当晚,家中并未发现破门而入的迹象。布朗女士说没听到挣扎的声音。
次日上午他本该出庭,诉讼记录显示,法官和律师对他的缺席颇感疑惑 。俄航的一名律师告诉法官:“我本来想见到格卢什科夫的,但没看到他。”
法官派了一名法警到走廊喊“俄航”和“格卢什科夫”,看看是否有人回应,然而四下无声。
格卢什科夫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他的无辜。2018年4月,俄航在没有解释的情况下撤诉,罗斯法官命令俄航支付300多万英镑(390万美元)补偿格卢什科夫的财产和其他被告的诉讼费。她表示,经过八年的诉讼,俄航显然已经认输,因为“俄航及其顾问意识到,总的来看该案注定一败涂地。”她说,格卢什科夫“一直在努力为自己辩护,对抗他认为的俄航及俄罗斯政府出于政治动机的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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