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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昌海老师是著名的科普作家,他的博客曾在好几年的时间内为我提供精神食粮。但今天看到卢老师在微博上推荐了一篇叫做《新进化论否认者》(下称《新》)的文章,读了一下,感觉实在需要指出该文的若干严重问题。
《新》文链接:
https://quillette.com/2018/11/30/the-new-evolution-deniers/
卢昌海老师的微博对《新》文内容概括如下:
实际上,该文作者Colin Wright属于目前美国思想界所谓“新无神论者”一派。这一派观点最抢眼之处倒不在于无神论(当今美国左派知识界大多数认同或同情无神论),而在于反“政治正确”。他们认定,左派搞的“政治正确”侵犯了“言论自由”,让人们在各种问题上不敢畅所欲言说出真相。这些问题包括:性别差异,种族差异,伊斯兰恐怖主义等等。
稍微翻一下此人推特就知道他关注和互动的人是哪些:
https://twitter.com/WarmLittlePond/following
Sam Harris, Richard Darwkins, Douglas Murray, Niall Ferguson,自然,还有必不可少的Jordan Peterson和Ben Shapiro。
这些人的特点是,乍一看他们说的话,口气非常大,好像他们坚持的观点都是非常明显,论据极为充分的,凡是不同意他们的都是无理取闹者。但只要一看细节,就会发现他们的论述中不只是有缺陷这么简单,而是有大量猫腻和忽悠的地方。
就拿这篇《新进化论否认者》,我仅仅稍微检查,就发现问题若干。
一、自然杂志到底说了什么
《新》文中说,因为要搞政治正确,著名的《自然》杂志的一篇社论认定“classifying people’s sex on the basis of anatomy or genetics should be abandoned”,按照卢昌海老师的转述,即“就连《自然》杂志也发文宣称基于解剖学或遗传学的性别概念因不利于减轻性别歧视而该被抛弃”。
自然杂志居然鼓吹起人类要抛弃性别概念?咱们老百姓必须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连男女都不许分了?那的确相当惊人。
但是要是你真的点开链接,看一下自然杂志文章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就会发现作者对原文进行了一项重大的省略和歪曲。
自然杂志原话是:
“A move to classify people on the basis of anatomy or genetics should be abandoned”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18-07238-8?WT.feed_name=subjects_nervous-system
哦,所以这位作者的引用省略了"A move",即“一个动议”。
这是个什么动议呢?是川普政府的卫生部最近要实施一项政策:仅根据每个人出生时所具有生殖器官特征从法律上永久认定其男女性别。自然杂志说,这项动议应该被抛弃。
所以自然杂志不是要大伙抛弃自己已有的性别观念,而是反对政府在法律上对此一刀切的规定,消灭一切模糊性。这两者区别大了去了。
《新》文宣称,自然杂志的动机在于他们认定:
“acknowledging the reality of biological sex will undermine efforts to reduce discrimination against transgender people and those who do not fall into the binary categories of male or female.”
“承认生理性别的现实会导致对跨性别人及难以用男女定义之人的歧视”
但根据自然杂志原话,原文的意思其实是,对人的性别用川普政府卫生部要施行的政策进行法律上的强行规定,会造成这类歧视。
您可以辩论川普政府的政策并不会造成歧视,甚至可以辩论这项政策非常必要,但总不应该把自然杂志到底说了什么偷梁换柱吧。
二、到底有多大比例的“中间性别”人?
前面提过,这批“反政治正确斗士”们的说法,乍一看好像观点极其常识证据极度充分,仔细一检查,却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比如《新》文作者声称,“中间性别”的非男非女者虽然存在但是比例极低,低到只占人口的0.02%:
..because intersex conditions correspond to less than 0.02 percent of all births..
这是该文给出的一个关键性的数据。所以居然要为了这么一点点的例外情况纠结,左派人士就是在小题大做,无理取闹。
但问题是,作者对这一数字并未做来源方面的任何说明,很容易让读者以为这是科学界共识。其实,对这个数据的争议非但存在,而且该数据本身就是在争议另外一个更加著名的数据时提出来的。
维基百科有关条目对这些数据的来源有清楚的解释。
https://en.wikipedia.org/wiki/Intersex#Population_figures
最早对中间性别人数字进行估计的是2000年的两篇论文(Blackless, Fausto-Sterling et al.),结论是对(常人理解的)男女性别二分有所偏离的人,占全部人口1.7%。这两篇论文发表后产生了很大影响,并有很多人引用这一数字。
而《新》文中所引用的0.02%数字正来自于2002年一篇争议文章(Sax)。该文认为,所谓中间性别应该仅仅被定义为染色体性征与表观性征(phenotypic sex)不符,或者表观性征无法确定男女这两种情况。按此计算,中间性别者人数自然少得多。
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abs/10.1080/00224490209552139
比如Sax文中提到,所谓Klinefelter症者也不能被认为是“中间性别”。患该症者因为基因突变,性染色体即非XY也非XX,而是XXY。这种情况在Blackless, Fausto-Sterling et al.文中就被计算在内。
所以这归根到底还是个分类标准问题。严格说来两篇文章并无直接矛盾,只是统计口径不一罢了。但《新》文中完全不提这些重要的信息,目的正是为了给读者造成其证据格外强大的错觉。
三、问题真的在于“生理性别”?
当然,即便按照比较宽松的标准,偏离人类对男女二分传统理解的人群总量也不大。这里就涉及到这件事情上争议的关键一点。
按照《新》文的说法,参与跨性别维权运动的左派人士试图否定科学,否定人类生理性别男女二分的基本事实。这个说法也正是这一批“反政治正确斗士”们的基本口径。但很可惜,情况根本不如此。
真实情况是,否认人类生理性别存在男女二分的激进人士即使有也很少。绝大多数左派人士对此看法是,跨性别人主要是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有差异而已。所以才有说法诸如"a woman locked in the body of a man"(锁在男人身体内的女人)。即大多数跨性别人生理性别是清楚的,但他们却自我认定为另一性别,想按照另一性别进行生活。这才是造成其痛苦的根本原因。
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很明白,否则为什么“变性手术”不叫“性别确认手术”或者“性别矫正手术”呢?
而且左派人士早就多次澄清此点。
比如《新》文作者在推特上关注的“反政治正确斗士”中的大名人,极右派Ben Shapiro长期喋喋不休左派人士试图否认生理性别,哈佛社会学博士Nathan J. Robinson在一篇著名的论述Ben Shapiro的文章中就对此问题给了非常清晰的说明,其中提到:
This is the reason why people started to draw a distinction between “sex” and “gender,” with sex referring to the biological component and gender referring to those qualities that seem much more fluid. Transgender people do not “think they are a different sex.” Instead, they realize that their “gender” doesn’t match their sex. As a transgender person explained in response to Shapiro, “most of the trans people I know, including myself, are under no delusion about what we were born as or what biological sex we are, we just feel uncomfortable with the features of our biological sex and seek treatment, usually, to alter those features and minimize our dysphoria.”
The dysphoria is not the “delusional belief that you don’t have a penis when you in fact do.” It’s the distress that comes from feeling like a member of the “female” gender despite having the “male” sex, or vice versa. 
翻译: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开始将“生理性别”(sex)和“广义性别”(gender)加以区分,用“sex”指代性别的生物学部分,用“gender”指代流变性大得多的那些(心理、文化、社会)特质。跨性别人并非认为他们“属于另一种生理性别”,其实,他们是发现自己的性别与生理性别不符。有一位跨性别人士在对Shapiro的回应中解释:绝大部分我认识的跨性别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对我们生来属于哪种生理性别并无任何错觉,我们只是对于我们的生理性征感到痛苦并寻求相应治疗,从而改变这些性征并减小我们的痛苦。
痛苦之处并不在于所谓“你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没鸡鸡但其实你有”,而来自于有人虽然有男性性征但自我感觉却属于女性的一员(或反过来)。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阅读原文对此事的全部精彩论述:
https://static.currentaffairs.org/2017/12/the-cool-kids-philosopher
很可惜,对于这件完全不难理解的事情,尽管做了如此多次的解释,这群“反政治正确斗士”们并没有在别人解释的基础上对自己的说法进行相应修正。而是假装没听见,仍然车轱辘一般自说自话。比如《新》文中又说了一遍。
四、“声誉恐怖主义”真的存在?
按照《新》文及卢昌海老师的说法,这股“政治正确”的妖风已经在美国高校愈刮愈烈,有如恐怖主义:
“这股势力以社会正义为旗号,否认生理和进化论意义上的性别差异。这股势力在很多方面比宗教势力更强大,比如科学家可以跟神创论者辩论,却很容易因触犯这股势力而被扣上性别歧视之类的大帽子甚至丢掉工作”
话说美国高校性别歧视问题确实严重,但(很可惜)因为“性别歧视”丢掉工作的例子还真的是屈指可数。而具体到个案观察一下,真的丢掉工作的这些人还不是因为坚持了什么生理和进化论方面的科学真理而被声誉恐怖主义者干掉的,他们就是发表了实实在在的歧视性言论。
比如诺贝尔生理医学奖获得者,伦敦大学教授Tim Hunt声称,他喜欢“单一性别”实验室,因为“女孩们会爱上男人,你要是批评她们她们还会哭”。
再比如,2007年辞职的诺贝尔奖获得者,美国冷泉港实验室负责人,DNA发现者沃森。他发表的干脆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言论。他说他对“非洲的发展前景感到悲观”,因为“我们的社会政策均建立在认定他们的智力水平和我们一致的前提下,但是所有的测试都表明事情并非如此”。
他又说,并没有理由认定被地理所隔开的人种进化程度相同。虽然他希望人与人是平等的,但是“不得不和黑人员工打交道的人知道这不是真的”。
http://www.cnn.com/2007/TECH/science/10/25/watson.resigns/
话说回来,这批“反政治正确斗士”们还真的在坚持上面这些性别歧视和种族主义言论就是科学真理。比如和《新》文作者在推特上有互动的著名“新无神论”人士Sam Harris就花很大力气帮“钟形曲线”一书作者Charles Murray鸣冤叫屈,认定他也是坚持科学真理而被“声誉恐怖主义者”迫害的。为此在半年多前还折腾出一次“辩论”闹剧,这件事情很说明这些“斗士”们的情况,如果读者有兴趣,可阅读下面两篇材料进行了解:
https://www.vox.com/policy-and-politics/2018/3/27/15695060/sam-harris-charles-murray-race-iq-forbidden-knowledge-podcast-bell-curve
https://www.vox.com/2018/4/9/17210248/sam-harris-ezra-klein-charles-murray-transcript-podcast
而卢昌海老师甚至还担心《新》文作者Colin Wright本人因为这篇文章丢掉工作,这就更是滑稽了。只要上推特看看,就知道这位仁兄和“政治正确”战斗不是一天两天了,至今还健在,似乎说明“声誉恐怖主义者”没那么大能量。
如果细究一下,极少数几例真丢工作的其实是几个机构负责人从负责岗位下台——我还没听说有哪个教授因此被取消教职的。其实这很合理:做为负责人,避免任何歧视性的态度是个基本要求,否则难以相信你能对自己管理的雇员公平对待。而批评“声誉恐怖主义”的,大多数也并不反对这个一般性原则——比如,假定有位学术机构负责人对华人发表了种族歧视言论,因此该机构中国学者要求其辞职,卢昌海老师很可能不会不理解。所以这里的问题更多在于能否推己及人。
五、比“宗教势力”更强大?
这也是这批“反政治正确斗士”们的常用话术。你们左派不是说美国福音派宗教势力可怕吗,我不直接否认,但偏说你们这帮人更糟。请看:科学家还敢和福音派辩论,但在你们面前就孙子了,一不小心就丢工作。
且不说后面这点本身是假的,更大的问题在于美国福音派宗教极端势力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科学家敢不敢和他们口头上辩论,而在于这帮人是共和党政权的基本盘,他们压根不跟你搞什么辩论,而直接通过政策搞你。光是在联邦和各州的教科研拨款这一项上做点手脚,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这些年美国政府对大学的拨款本来就严重不足,高等教育学费高涨,早就处于危机之中。美国高校不得不大量从中国招收高价国际学生,靠卖文凭维持。川普上台之处提出的施政预算蓝图已经很清楚的看出他对美国科研机构是什么态度。几个月前,川普贴身幕僚,种族主义分子Steven Miller又给川普出点子,叫他利用贸易战的机会停止中国学生的签证,这样正好狠狠打击一下美国学术界这些胆敢反对他的臭老九。该建议还差点被川普采纳,幸好被其他头脑相对清醒的阁员拼命拦下才作罢。也不知道Steven Miller和科学家们辩论没有。
六、总结
总的来说卢昌海老师推荐的这篇文章,问题相当明显。仅仅是对自然杂志原文进行的如此严重的歪曲,就知道此人绝对不是在诚心诚意议论。这超出了单纯的观点差异问题,而是该文作者蓄意忽悠的实锤证据。光是这一条,这篇文章就不配被讨论——作者自己都知道自己在骗,那还讨论什么?本文也是对原文的揭露而非讨论。
卢老师长期做科学、科普工作,却被忽悠进去,让我有些失望。毕竟只要顺原文给出链接点击进去看上一眼,就知道自然杂志社论到底讲了什么。我怀疑卢老师心中对此事存在既有偏见,因此读文章时并未仔细进行考察验证。这种文章的目的也正在于此:不是为了说服反对者,而是为了加强人们的既有偏见。因此他才敢于如此明目张胆的忽悠,不但歪曲《自然》的文章,还就“大大方方”的把链接放在那里。因为他很清楚,存在既有偏见的人,是不会点进去仔细验证的。
所以,如果卢昌海老师认同我这篇文章指出的原文问题任何一条,我就劝卢老师趁此机会放开思维,想一想那些跨性别维权人士是不是真的只是一群无病呻吟、无理取闹的“声誉恐怖分子”这么简单。我本人也是硬核理科学生出身,也曾经对社会正义有关理论嗤之以鼻,认定是“文科傻妞”的胡闹。但认真了解之后,感到确有道理,的确是严肃的学术。如果卢老师能够怀着开放的心态去听听这些理论到底在讨论什么,则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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