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驾车赶到毕尔巴鄂,酒店就在齐整的街道旁。比起前两晚所住的酒店,它的档次差了一截,价格反倒略贵。可我别无选择,因为附近只有它提供允许一家四口入住,且便于让两个孩子互不打扰好好休息的连通间。
来之前,我刷过无数次BOOKING,试图找到价格更划算的酒店,但未如愿,毕尔巴鄂是此行最贵的地方。
毕尔巴鄂
它是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经济中心。巴斯克这个闹了多年分离主义的区域,是西班牙最发达富裕的地区,也是生活成本最高的地区。甚至周边地区都被它所带动,在阿斯图里亚斯自治区首府奥维耶多,坎塔布里亚省首府桑坦德,都可以见到相当繁荣的商业。
不要说跟相对落后的南部相比,即使跟马德里自治区相比,巴斯克地区以及周边省份的经济强势都显而易见,这也让人隐约触摸到了“巴斯克分离主义”的内在因素。

历史远比西班牙更悠久的巴斯克
既是巴斯克工业中心,又拥有巴斯克自治区1/3人口的毕尔巴鄂,却并非巴斯克首府。早在来毕尔巴鄂的十几天前,我已踏足巴斯克首府所在地——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街头
这座老城有着西班牙城市特有的土黄色基调,一眼看上去反倒更像马德里自治区的城市。最可游之处除了扑克牌博物馆,便是巴斯克艺术馆。
这座馆藏丰富的博物馆,堪称现代主义作品的殿堂,足以予人惊喜。可那极简的外观,却是巴斯克式的低调与实用,像极了巴斯克人的务实。
当我们说起慵懒的南欧人时,理应将巴斯克人排除在外。巴斯克有句老话:“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闲逛的人,那一定不是巴斯克人。”且不说西班牙的巴斯克自治区,就连法国的巴斯克族群,都保持着同样的勤劳务实。也正因此,他们不但看不惯大多数法国人,而且对那些不喜欢工作的外来懒散族群同样排斥。
巴斯克地区广义指比利牛斯山脉西部,比斯开湾沿岸,地跨西班牙和法国。它包括西班牙的巴斯克自治区、诺瓦拉自治区和法国的北部巴斯克地区。当然,因为西班牙巴斯克自治区太有名,所以成了狭义上的巴斯克地区代名词。
巴斯克地区的历史街区(18世纪初)
早在旧石器时代,巴斯克人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你甚至可以从面容上看出他们的特别之处,相对狭长的面孔,微黑的皮肤,都使得他们迥异于西班牙人和法国人,乃至其他欧洲人。
最特殊的当属语言,他们的语言不是印欧语系,语法复杂。方言也极多,相邻村子的语言都大不相同。只不过,近年来巴斯克语已逐渐湮没。
巴斯克人在漫长的历史中极少被同化,保持有相对的独立性。即使伊比利亚半岛曾被凯尔特人、罗马人、日耳曼人和阿拉伯人入侵甚至统治,巴斯克在血统和语言方面仍保持独立性。他们拒绝了罗马帝国的同化,抵御了阿拉伯人的入侵。在这片土地上还诞生了纳瓦拉王国。即使加入西班牙王国,巴斯克仍享有极高的自治权。

佛朗哥时代埋下的种子
从维多利亚南下,大概一个多小时就可抵达布尔戈斯——布尔戈斯省的首府。
在名城众多的西班牙,布尔戈斯是一个被旅行者严重低估的城市。11世纪时,这里成为卡斯蒂利亚王国的首都,后来又成为重要的羊毛贸易集散地。
1221年开始兴建的布尔戈斯大教堂,不但是布尔戈斯的天际线,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天主教堂之一。
布尔戈斯大教堂
坐在教堂广场上,感受着夏日晚上八点仍灿烂的阳光,眼前是一场婚礼。新人和宾客们从教堂里鱼贯而出,然后在教堂对面建筑的一个平台上聚集,热切但并不喧嚣。
沿着教堂走下广场,来到河边,是一条林荫大道。无论经济、文化、地理位置还是气候,布尔戈斯都是西班牙最宜居的城市之一。不过,就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西班牙内战时期,这条林荫大道还常常有军车驶过。当时,布尔戈斯可是佛朗哥的重要根据地。
1936年发动内战的佛朗哥,从1939年开始在西班牙进行独裁统治,直至1975年去世。在此期间,他推行恐怖统治,甚至动用阉割刑和绞刑,引起国际社会的强烈不满。
弗朗哥
民族主义立场强硬的佛朗哥,对西班牙的少数族群打击甚烈,尤其是加泰隆尼亚地区。由于这个地区一向有着独立性,最大城市巴塞罗那又是最后一个进入佛朗哥统治体系的城市,且是经济发达的大港口,思想开放、民智已开,不好控制,所以佛朗哥政府选择了残酷严苛的统治方式,收回其自治权利,禁用加泰隆尼亚语,许多人被独裁政府杀害。
巴斯克地区的境遇并不比加泰隆尼亚地区好,同样经济发达,同样有对外港口,同样有着悠久的自治历史,甚至更为桀骜不驯,受到的压制可想而知。与加泰隆尼亚一样,巴斯克的自治权也被收回。
这种压制延伸到了足球领域。佛朗哥视皇家马德里为西班牙和独裁政府的标志,对其大力支持,无论场内还是场外。这引起了地方球队的反弹,使得足球成为反对佛朗哥的工具,尤其是加泰隆尼亚地区和巴斯克地区,对皇马的厌憎无以复加。
对于加泰隆尼亚球迷来说,巴萨与皇马的西班牙德比堪称每个赛季最重要的事。相比之下,巴斯克足球的旗帜——毕尔巴鄂竞技队虽然也是西甲老牌劲旅,但几十年来的成绩显然无法与两大巨头相抗衡。
可是,谁在乎呢?骄傲的巴斯克人早在1898年就拥有了这支球队。它也是西班牙史上第二个足球俱乐部,同时也是1928年以来西甲未曾降级的三支俱乐部之一,另外两家恰恰是皇马和巴萨。它曾经八次夺得西甲冠军,还有24次国王杯冠军。1931年,它在西甲比赛中以12:1血洗豪门巴塞罗那,创下西甲历史最悬殊比分。可对于巴斯克球迷来说,重要的不是这些,而是球队一以贯之的巴斯克传统。

毕尔巴鄂竞技,巴斯克的象征
时间回到2013年,在网络提供的各种足球经理游戏的补丁里,总有圣马梅斯球场的存在。
圣马梅斯老球场,墙上的图案是毕尔巴鄂竞技的标志
那一年,是老圣马梅斯球场的百年,也是新圣马梅斯球场的启用之年。
这是毕尔巴鄂竞技队的主场,曾经是欧洲现场分贝最大的球场,即使皇马巴萨,来到这里也时常讨不了好。
新球场有着浓郁的设计感,还被评为2017年的世界最佳球场。但毕尔巴鄂竞技队的荣光,其实都留在了老球场的时代。
从1912年起,毕尔巴鄂竞技队就只使用巴斯克球员。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未曾放弃这一传统。前几年毕尔巴鄂竞技一度有降级危险,有人认为球队或者会放弃这一传统,谁知不但球队不放弃,连球迷都不放弃。调查显示,80%的毕尔巴鄂队球迷表示宁愿背负降级屈辱,也不愿意俱乐部放弃传统。因为,毕尔巴鄂竞技这个名字,俨然已是巴斯克的象征。
毕尔巴鄂竞技在比赛
如果认为巴斯克人的骄傲仅仅是因为相对独立的历史和传统,那就忽视了巴斯克分离主义最大的倚仗——强势的经济。
站在毕尔巴鄂街头,你可以见到多元化的建筑风格。一栋栋古典主义或新艺术风格的大楼,体量都远比一般城市的建筑为大。它们是上世纪初工业化时代的象征,却未必符合欧洲人习惯的审美。不远处,还有不少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大楼。
自古从事农牧业和渔业的巴斯克人,在进入20世纪后,依托海洋,依托丰富的铁矿,依托与法国的接近,也依托比斯开湾和英吉利海峡的接近,巴斯克迅速成为西班牙最重要的两个工业区之一——另一个当然是巴塞罗那所在的加泰隆尼亚。
如果单纯从经济上来说,毕尔巴鄂竞技在金元足球时代即使不能跻身顶级豪强,但如鱼得水的可能性也不小。但纯净的巴斯克血统要求,确实限制了球队的选材,甚至有钱没地方花。
这真是一个矛盾的局面,可对于巴斯克人来说,还是那句话:谁在乎呢?
这种坚持与狂热一旦走向极端,就会不可收拾,埃塔的出现就是明证。

忘掉埃塔吧,这是巴斯克人的痛
在历史上,巴斯克从未成为一个独立国家。1492年,巴斯克地区成为合并后的西班牙王国的一部分,王国曾给予其贸易、税收和军事等方面的高度自治权。但在1876年之后,西班牙自由主义改革运动兴起。人们从法国大革命中汲取经验,以法国制度为基础,将行政权力集中于中央,消灭地方主义势力。自治权被收紧后,巴斯克思想家萨比诺·德阿拉那倡导的巴斯克分离主义也随之出现。他于1894年成立巴斯克民族主义党,直接领导分离主义运动。
佛朗哥独裁统治时期,巴斯克地区的经济特权被取消,语言和文化都被打压。1959年,以推翻佛朗哥政权为目标的埃塔组织成立,它由一群不满巴斯克民族主义党放弃武装斗争的年轻党员组成。
佛朗哥死后,西班牙转向开明政体。巴斯克人多次大规模示威,要求恢复地方自治。1978年,西班牙政府在新宪法中规定禁止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并给予巴斯克等地区部分自治权利。但此时,埃塔组织与巴斯克各温和组织已经分道扬镳,成为要求巴斯克人独立的恐怖组织。在古巴和利比亚等国家的资助下,埃塔成员开始发动一次次恐袭。
2006年埃塔成员开枪齐射。
早在佛朗哥生前,埃塔就为了报复政府处决巴斯克分离主义者,于1973年暗杀了时任西班牙首相。1980年,巴斯克自治区正式建立,埃塔当年便在西班牙各地制造了数十起恐袭。1997年,埃塔绑架并杀害了议员安赫尔·布兰科,六百万西班牙人涌上街头抗议埃塔。从上世纪70年代至今,埃塔策划了近三千起恐袭,杀害了九百多人。期间,埃塔曾几次宣布停火,但都只是为求喘息的缓兵之计。
但埃塔从来不是巴斯克分离主义的全部,他们只会让大部分巴斯克分离主义者反感。最初的埃塔还被视为反抗独裁的组织,受民众同情,但有句话说得好:“失去了反佛朗哥的统一目标,巴斯克民族主义的稳固性也开始出现裂隙”。巴斯克民族主义党就坚持温和态度,接受在西班牙联邦框架内拥有特殊自治权的地位。在西班牙政府持之以恒的打击和分化之下,加之巴斯克地区的自治权利一直得到保障,不得人心的埃塔越来越难以为继,最终决定永久解散。
前往圣塞巴斯蒂安时,距离埃塔宣布永久解散的消息不过两个来月。在圣塞巴斯蒂安海边,留给我最深印象的居然是停车场。因为海边停车位紧张,刚巧孩子要去厕所,我就跟其他几辆车一样,选择临停在停车场旁的一小块空地上,等他们去厕所。在此期间,停车场陆续有了空位,可每辆车要进入停车场时,司机总会来问我是不是要进去停车,毕竟我先来,他们可以继续排队。知道我只是在等孩子去厕所时,他们才笑着离开,开车进入停车场。
圣塞巴斯蒂安以绵长海岸线著称
这让我对这座城市充满好感,更何况,它还有美丽的海滩。
这座巴斯克第二大城市以电影节闻名,也是西班牙最美的海滨城市之一。1994年,由冯骥才小说改编,何平执导的《炮打双灯》在这里拿下评委会特别奖,宁静则获得最佳女演员奖。也是在这座城市,埃塔组织袭杀了一名警察,这也是第一个丧生于埃塔组织之手的人。
多年后的今天,巴斯克人已经习惯和平克制地表达诉求。毕尔巴鄂如此,圣塞巴斯蒂安更是如此。
之所以要用“更”,是因为圣塞巴斯蒂安比毕尔巴鄂更为开放和包容。如果要找个例子说明这一点,皇家社会队最为恰当。
主场位于圣塞巴斯蒂安的皇家社会队,也是西甲老牌劲旅。当年,这支球队也以巴斯克球员为主,后来看着巴斯克足球人才有限,就开始另想办法。1989年,皇家社会队签下队史首位外援奥尔德里奇。皇家社会队的球迷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妥,毕尔巴鄂球迷反倒炸了锅,他们认为皇家社会队不尊重传统,后者的球迷则认为毕尔巴鄂连球队带城市都是老古董。
圣塞巴斯蒂安人的做法很容易理解。一来毕尔巴鄂占据了巴斯克地区1/3的人口,选材优势明显,皇家社会队当然要另寻出路。二来,这座城市与工业化的毕尔巴鄂不同,它以海滨著称,一向靠旅游业生存,崇尚多元文化,因此也更加包容。
桑坦德海畔
后来的毕尔巴鄂,其实也走上了这一条路,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那样。当然,足球依然除外。

古根海姆博物馆,巴斯克人的蜕变
即使是勤劳低调的巴斯克人,在上世纪的某一段时期里都对毕尔巴鄂的市容无法忍受。在他们看来,那是极其丑陋的工业姿态,即使藏富于民,也无法解决感官上的不适。何况,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因为铁矿的枯竭,传统工业沦落。
于是,便有了1997年落成的古根海姆博物馆。
古根海姆博物馆
坐在河对岸,望向古根海姆博物馆,它像一艘船,也像一只怪兽。这个外形极具争议的博物馆,却引发了一个专有名词——“古根海姆效应”。
这个概念由哈佛大学提出,指古根海姆博物馆对毕尔巴鄂这座城市气质的改变,使之从工业城市迅速转型为文化和旅游城市。
眼前这条河,水质在欧洲而言,并不算特别清澈,但也相当不错。可在当年,这里曾饱受工业污染。使用河畔这一大片原为港口的土地建一座博物馆,曾引发争议,因为投入实在太大了。
据载,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启动资金约2.3亿美元,包括了建设资金、土地费用、藏品收购费用和运营费用等。巴斯克自治区政府力排众议,全额投入。博物馆建成第一年,毕尔巴鄂便吸引了130万游客,第三年时,带来的经济效益已超过4.5亿美元。仅仅6年,启动资金全数收回,还为地区带来1.75亿美元收入。
这座落成已21年的博物馆,已是毕尔巴鄂的城市象征。
古根海姆博物馆前的作品《普利狗》
古根海姆博物馆只是一个开始,毕尔巴鄂对旧建筑的活化,即使在整个西班牙都首屈一指。
从酒店走出来,步行一百多米就能来到毕尔巴鄂文化与休闲中心。这个宛若城堡的建筑,其实原本是一座建于1909年的酒厂,由三栋建筑组成。经过设计师的重新设计后,三个建筑物的空间被围蔽,各自独立且悬空。偌大的大厅,由43根形态各异的柱子支撑,营造出奇特的空间感。而抬头可望见的蓝天,则是天台游泳池的透明底部。
这栋建筑与古根海姆博物馆一样,或者并不符合某些人的审美,注定充满争议。但在老气横秋的西班牙,它就像勤劳的巴斯克人那般充满活力。
还有距离古根海姆博物馆不远的一座白色步行桥。它比博物馆诞生更早,以抛物线式的钢拱、弯曲的桥面著称,结构精巧,甚至匪夷所思。最重要的是,它完美地解决了河岸两边有高低之别的问题。
毕尔巴鄂的步行桥
与古根海姆一街之隔,还有一个特别的设计——一栋老建筑仅仅保留了长长的临街立面,与新型玻璃幕墙建筑相连。还是那句话,它未必符合某些人的审美,但就是充满活力,使毕尔巴鄂成为有个有别其他西班牙城市的地方。

结语
领土面积仅占西班牙3.2%的巴斯克自治区,却拥有超过西班牙10%的GDP总量。时至今日,埃塔宣布永久解散,恐怖主义的阴影不再,巴斯克分离主义的情绪也不再那么高涨,但我们仍时常可见到平和的表达,比如去年那条有17万人参与,长度超过200公里的人链。
这条喊出巴斯克自主口号的人链,恰恰经过了巴斯克最重要的三大城市——毕尔巴鄂、圣塞巴斯蒂安和维多利亚,一如旅行者的轨迹。
这条轨迹无法探知巴斯克的未来,却能让我见到它的现在。
说来有趣,巴斯克地区给我的最深刻印象,居然与孩子有关。因为富庶,毕尔巴鄂甚至有着远超首都马德里的城市设施,每步行几分钟,总能见到草地与儿童游乐设施。
那些享受这一切的孩子,似乎预示了巴斯克的希望。
原标题:《巴斯克,一个最不像西班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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