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地球最后的夜晚》会不会载入影史难说,但《地球最后的夜晚》的营销,一定是可以载入华语电影的营销大事件中。“能够买到《地球最后的夜晚》跨年点的电影票,然后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去看,在电影结束最后时刻相拥、接吻,到第二年。”早在两周前,这句宣传语就成为抖音上无数情侣的浪漫宣言,终于在2018年12月27日,《地球最后的夜晚》预售额破亿——这是文艺片的预售记录。上映2天,据猫眼票房数据该片票房已达到2.68亿元。

《地球最后的夜晚》海报
营销有多火,之后的反噬就有多重。猫眼评分3.7分,近65%的观众给出了一星差评,评论都是“电影实在太烂了,别看”“我的天哪,2018年史上最烂”“全程睡过来的,烂片的味道”。豆瓣的评分也已跌到6.8。笔者所在的场次,中途退场的观众并不在少数。身边一对中年男女,在电影刚开始十几分钟,我便听到男士在抱怨了,之后“拍的是什么鬼”“要不要走”的碎碎念不绝于耳,终于在电影中的3D梦境那里,两人离场。
大部分被营销带进影院的观众,或许不熟悉毕赣,也没有看过毕赣早前的《路边野餐》。他们在看《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宣传片和简介时,可能还误以为这会是一部“好看”的悬疑片。罗纮武(黄觉 饰)因父亲离世再次回到贵州。12年前,好友白猫(李鸿其 饰)被杀,罗纮武在追查凶手左宏元(陈永忠 饰)的过程中,被凶手的情人万绮雯(汤唯 饰)所利用。有一天这个女人消失了,但她却构成了罗纮武所有的记忆、欲望、信念和梦魇。这次归家之旅,尘封的记忆浮现,罗纮武陷入十二年前与万绮雯共度的记忆里,一段追寻之旅让他发现了被隐藏多年的秘密……

《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照
凶杀、兄弟、复仇、蛇蝎妇人、欲望、秘密,这些关键词常常是一部紧张刺激的悬疑片里的重要元素,但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悬疑有了另外一种讲法,它是反类型、非线性、碎片化、迟缓而凝滞的,观众以往在类型片中获得的经验,在这部电影面前完全失效。
毕赣是有意在“破坏”类型片的叙事成规的。在采访中他曾说:“我先写的其实是一部黑色电影,类似于比利·怀尔德的《双重赔偿》。然后从每一场戏开始破坏它,从局部一点点地开始破坏,到变成现在的这个模样。”本来一两个模式化的镜头可以说完的事情,他偏用镜头的组织破坏掉——他渴望以更具想象力的方式抵达,让视听语言与众不同。

《地球最后的夜晚》原声碟封套
因此,《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叙事顺序,有顺叙,有倒叙,也有插叙,它的整个时间轴是参差错落的,一会儿是当下一会儿是过去,回忆与现实交互错置,观众得从罗纮武的外貌变化(比如头发的颜色)来进行辨别。其他悬疑类型片,会有清晰的目标、早就预设好的准确节奏,一切都循规蹈矩不会跑偏,但《地球最后的夜晚》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固定机位、特写、长镜头,大量的呓语、意象和符号,让电影的节奏慢下来,悬疑也因晦涩、暧昧和模糊,而愈发悬疑。
毕赣
如果说影片的前半段尚有迹可循,罗纮武与万绮雯的相识、相爱、相离线索不至于让观众堕入迷雾;那么大约在剧情进展到70分钟左右的时候,罗纮武来到荡麦寻找万绮雯,在一家电影院坐下,掏出3D眼镜戴上,罗纮武入睡进入一段漫长的梦境,影片的后半段开始——这是一个3D技术拍摄的一个小时的长镜头,但这段梦境就真的是梦境,缺乏由来、逻辑不清,不少观众也开始迷失方向。这是电影评价两极分化的最大来源,有人称赞为“导演开创出属于自己的电影语言,胆大心细地完成了一场不可思议的梦。他极为浪漫地告诉大家,有些电影只能在电影院看”,也有人严厉批评“如果通过镜头长短可以成为衡量一个导演能否载入史册的标准,我们家门口的监控录像可以拿奥斯卡了”。

《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照
这段长镜头是否必须?很显然,毕赣是想以长镜头来表现一个完整的梦境,他想在电影里实现时间和空间的再造,“从这到那需要三分钟,电影里就得拍够三分钟”,叙事时间和物理时间的重叠,给观众“观看上的实时时间感”,提升观众的沉浸感,将他们真切地带入梦境。诚如俗语所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罗纮武通过白日梦表达他对未出生的孩子(梦境中的孩子)、对母亲(梦境中张艾嘉饰演的角色)、对爱人(万绮雯)的爱和思念,梦中的重逢是现实缺憾的一种偿还。也由此影片前后段落的情感逻辑实现了对接,前半程是失去,后半程是找回,前半程是在回忆中沦陷,后半程是在梦境中和解并挣脱而出。
令我对电影感到些许困惑的,不是反类型、反叙事,不是长镜头的形式和长度,而在于毕赣对影像形式的过度执迷,是否导向了过犹不及和本末倒置?《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形式与《路边野餐》一脉相承,毕赣没什么明显进步,5000万的大投资,只不过是让电影的阵容更强大,让镜头更华丽更美,但这也让《地球最后的夜晚》失去了《路边野餐》20万成本所带来的那种充满野生元气的粗粝感。

《路边野餐》剧照
更大的问题是,《地球最后的夜晚》形式体系背后,似乎缺乏某种哲学体系或思想体系的支撑。任何电影大师不仅仅是美学形式上的大师,他们也是广泛意义上哲学家、思想家,他们的电影常一以贯之地对某些普遍性的议题进行探索,比如时间、人类存在、生命意识或社会批判等,这是形式的依附。《路边野餐》里,毕赣的思想依托是他的故乡凯里,通过电影我们可以看到凯里人某种独特生命节奏,可以感受到人生无法把握的孤独和迷离。
故乡从来都是许多大师的出发点。比如福克纳笔下那个邮票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哈代笔下的威塞克斯,鲁迅的未庄,沈从文的湘西,阎连科的耙耧山脉等等。《地球最后的夜晚》里,毕赣依旧以凯里为背景,那种生命节奏仍在,但除了梦境,似乎没有更多的什么了,所谓的“和解”,也缺乏足够的情感依据。就像戴锦华说的,“希望它更丰富一点”。正因为单薄,依据我个人的观感,《地球最后的夜晚》有不少无效镜头和无效叙事,它或为表达某种重复性的粘稠湿润情绪而存在,或疑是毕赣基本叙事能力的不足所致(比如用特写拍完李鸿其边流泪边吃完一个苹果),或是过分追求长镜头的仪式感的结果(比如罗纮武慢悠悠地从索道滑落)。有人或许会以“梦境、情绪本来就是没有逻辑的啊”“电影就是用来体验的”来为毕赣辩驳,但艺术从来就不是现实的刻板复制,没有边界的散漫,不是随心所欲,而是能力不逮的表现。

《地球最后的夜晚》剧照
毕赣深受影评人喜爱,很多人认为他是中国的阿彼查邦、塔可夫斯基、安哲、阿巴斯等,似乎将毕赣与这些大师联系起来才能安抚影评人命名和定位的焦虑。但我赞同的是戴锦华老师的论断,不要乱贴标签,戴锦华说,对于毕赣这位充分显露才气的年轻人来说,我们要小心这样捧杀了他。之后戴锦华还谈到,担心很多年轻人发现毕赣的电影在市场上很成功之后,也会学他一样玩长镜头,并标榜自己是艺术电影;艺术电影首先还是需要原创性,而不是投机取巧,我们得成为我们自己,才知道要想表达一些什么。
善哉此言!很多时候,真正困难的并不是表达的形式——它往往还是可被模仿的,而是你想要表达一些什么,你是否能让你的表达具备说服力,你的表达是否有某种来自生命深处独到的人生理解。毕赣在制造影像范围的确有着惊人的天赋和才华,《路边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足以证明,但就整体的成就而言,窃以为《地球最后的夜晚》不如《路边野餐》。

本期实习编辑 常琛

推荐阅读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