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司徒乔病了。他于1931年归国,回到了家乡,在母校岭南大学寻得教职。8月与法国结识的女友冯伊湄成婚,次年长女司徒圆呱呱落地,按说喜事连连,他却有些委顿,时常咳嗽,日渐消瘦,这引起了妻子的警觉,她在《司徒乔:未完成的画》(以下简称冯著)中写到,领着不情愿的司徒乔瞧完病后的几天,医生告诉她:司徒乔罹患了肺结核。

《司徒乔:未完成的画》
肺结核当时在全世界肆虐,稍晚成立的上海防痨协会报告称:“上海十四岁以下的儿童,有百分之六十是感染肺痨病的;上海全体的人,感染肺痨病的有百分之八。”文艺界感染的不少,平民百姓遭罪的更多,只是籍籍无名罢了。司徒乔29岁才患病还算幸运的,这也许与他之前一直就读于教会中学(岭南大学附中)和教会大学(岭南大学、燕京大学)有关。毕业后陷入贫困,辗转于法国和美国,也许就是在某间闭塞的末等船舱里被感染了。
司徒乔却没当回事。1933年,热河战事爆发,他依然跟着慰问团奔赴张家口。用冯伊湄的话说,“他早把疾病忘到九霄云外,但疾病却没有忘记他”,不多久便开始发热,并有咯血发作。这次北上,妻子没有跟来,他病倒在路旁的一家小客店里,形同等死。幸好北方还有几个故旧,燕京的老同学把他送到协和医院,后转到西山疗养院。
肺结核当时没有特效药物,主要靠疗养。位于京畿重地的西山,建有多家肺病疗养院,故事很多,兹举数例。齐邦媛在《巨流河》中,提到1934年她生的一场大病。先是南京的大夫建议“她这种肺,应该到北方干燥的地方,会好一点”,接着去了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今北京医院前身),又被告知“这孩子如果这样下去,恐怕保不住了,最好把她送到疗养院”,于是齐邦媛住进了离城二十里的西山德国疗养院。
齐邦媛著《巨流河》
德国的传染病学世界领先,结核杆菌的发现者就是德国科学家罗伯特·科赫。德式管理也很到位,病人一人住一间房,齐邦媛虽是院里唯一的小孩,也得一个人住。那个年代肺病是重症,院里经常有人死去,院方会在那些屋子里撒下石灰,所以这一章被命名为“撒石灰的童年”。住院时间长达一年,不过也有意外收获,齐邦媛把读书当作唯一的消遣,渐渐成了终生的兴趣。
初版于1936年8月的《秋花》,作者靳以也讲了一个发生在西山疗养院的故事:坐了五年牢的革命者明生被释放,“可是几年的折磨却给了他一个孱弱的身躯”,他得了肺结核。初恋青搬来西山疗养院日夜服侍他,可明生却讨厌青,一心思念他爱过的女子苓,青不计较明生的粗暴,亲自跑到城里找到苓,说服苓前来看望明生。
如今型男素女的一幕幕,原来早已在西山发生。
靳以著《秋花》
迎来送往的还有政界明星。邓颖超于长征时肺结核复发,西安事变后获准去外地疗养,她化名李知凡住进了由结核病专家卢永春创办、位于西山福寿岭的疗养院,三个月后痊愈出院。期间她与清华外文系因病休学的学生胡杏芬结识,胡后来将这段经历写成了《李知凡太太》,更晚的时候还拍成了电影。
胡杏芬著《李知凡太太》
1934年春,冯伊湄赶到北平陪伴,西山的疗养还是很有效的,司徒乔体重增加了十九磅,但大夫背地里告诉冯伊湄,司徒病情不轻,据他的经验,需要卧床两年。而长期住院的费用,不是这个穷画家能承受得起的,两人决定回到城里,定居什刹海冰窖胡同。
冰窖胡同,一听这地名就脊背凉飕飕的,事实也是如此。此地原为清宫冰窖所在,是老北京三大冰窖之一,直到60年代初还设立着冰厂。这不是理想的居所,房子很潮湿,春夏之交,回潮得厉害,地面还得铺上隔湿的芦席。
而且不够安静。出胡同口就是赫赫有名的荷花市场,唱莲花落的,唱梨花大鼓的,杂耍的,架设的有摔跤棚,茶棚,还有东北姑娘耍武卖艺的竹棚。倒不是嘈杂干扰了司徒乔的休养,而是这位热爱民俗的画家常常被世态吸引,溜出去画速写。
荷花市场
不出所料,一年多之后,司徒乔离开了北平,这估计是冯伊湄的决策。司徒夫人极其能干,对慢性病患者而言,所谓“三分治疗,七分护理”,有个不离不弃的终身伴侣能够极大延长寿命。当时有个叫唐亮的画家,年龄和司徒乔差不多,清华大学毕业,留学回来后受梅贻琦、闻一多举荐,由北平艺专聘为教授。他家境远比司徒乔好,其父唐昌言,先后任吴江师范校长及北大图书馆馆长等职,不过唐亮也是被肺病缠住,没熬到抗战胜利就过世了。
司徒乔的病情总是不好不坏。1936年11月,受南京陵园管理处的邀请,司徒乔前往创作孙中山先生画像。这是高六尺,宽十三尺的巨画,设计和绘制都劳神费力。工作地点又在灵谷寺旁,时值冬日,地僻山深,司徒乔受风寒后并发肺炎,再度出现高热及咯血,且伴有意识障碍,直到托一位任高官的同乡在中央医院觅得床位,方转危为安。
中央医院的历史并不长,前身是1929年筹建的中央模范军医院,后行政院决议改名并划归卫生部直辖,由部长刘瑞恒兼任院长。几年的兴建(主楼由杨廷宝设计),已成为规模最大、设备最完善的国立医院。内科下辖的肺痨科,就是司徒乔所在的病区。这一住就是大半年,直到1937年8月15日日军轰炸南京。
中央医院
中央医院整体都要撤退,病人只得纷纷离院。这一次,司徒乔做了正确的决定:返回故乡开平。当然,最终的目的地更好——举家行进至广州时,冯伊湄接到了仰光福建华侨女师的聘书。开平的司徒家族在南洋根深叶茂,彼此也能有个照应,至于与肺病息息相关的气候,冯伊湄写到,“在北方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这儿却是烈日当空”。很快,司徒乔的病有了转机,3个月后就能拿笔作画。
仰光福建华侨女师
前期南京的医疗加上后续南洋的休养,是司徒乔能够从重病中挺过来的根本。后来新加坡也沦陷了,一家人回到重庆,这儿潮湿多雾,对肺病患者不利,他的肺病又开始时好时歹,不过也不算太差,毕竟还有体力去了一趟新疆。
抗战胜利后,司徒乔受南京“善后救济总署”的邀请,为“联合国远东救济会议”布置画展,此行还有个私人的目的,就是去首都寻求去美国治病的机会。当时赴美需要几个条件,首要的是外交部护照。据冯著,提供帮助的是外交部次长,他特地写了一封亲笔信,要求以“外交部专员”的名义发放护照。司徒乔素来不群不党,怎能结识这么个大人物?原来当时的外交部政务次长甘乃光(1897-1956),1922年毕业于岭南大学经济系,以成绩优异留校任教,正与司徒乔有师生之谊。
甘乃光与陈杏容
其次是入境证,就是现在的签证。这个毫不费力,燕京大学老校长司徒雷登,刚刚接任美国大使,这老司徒家的子弟,不能不关照。还有就是路费,时任“善后救济总署”署长蒋廷黻帮了大忙。值得一说的是,写于1964年的冯著,归咎于时代特色,对甘氏蒋氏均隐去其名,对蒋氏的措辞还颇为不敬。至于其他方面,司徒乔出身教会学校,语言不是问题;入境需要提供无传染病的健康证,司徒夫人开了张假证明;船票也不好买,不过对于能干的冯伊湄来说,都不是难事。
蒋廷黻
1946年9月,夫妇俩抵达三藩市。为什么选择美国?原来几年前,在美国发生了传染病学上的大事件,罗格斯大学教授赛尔曼·A·瓦克斯曼于1943年析离出链霉素,这是第一个对结核杆菌有特效的药物,很快投入生产并用于临床。然而司徒乔的胸片结果太差,美国医生断言“这个人活不到三个月了,什么特效药也不能帮你忙了”,言下之意是趁早回国,免得命丧异邦。
赛尔曼·A·瓦克斯曼
万里寻医,自然不能这么轻易放弃。冯伊湄打听到新英格兰有一家叫GaylordFarm的肺病疗养院,曾经有个叫李自强的岭南大学学生在那儿住过两年,效果不错,他也给医生们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借助这位素昧平生的小校友的印象分,司徒乔得以入住,他的生命力是极顽强的,住院后每周体重都在增加,有了身体底子,医生们决定给他使用链霉素。
冯著中提到,这是参与新药试验,做试验的医院只允许少数病人参加,“凡是没有希望的病人不许参加试验,不能一次交足一千元试验费的也不许参加”,这属于有意或无意的误解。早在几年前,链霉素的药物临床试验就已完成,现在已进入量产阶段;从医学伦理而言,越是“病情没有希望”,越值得尝试新药;至于交试验费,恐怕就是突出美帝的邪恶了,按药物临床试验的常规,药品是免费提供的。
疗程很长,司徒乔的一个疗程是600针,每4小时注射1次。链霉素有相当大的副作用,如眩晕、共济失调,又如耳鸣、听力下降,严重时还可出现耳聋,何况当年的剂量远比现在要大。完成足疗程需要顽强的毅力,不过效果也相当神奇,司徒乔的体重以每周1磅半到2磅的速度增加,四个月后,肺部病灶几乎全部“结疤”,只剩下一个小空洞了。冯伊湄锲而不舍的性子再度凸显,她与司徒乔又在美国呆了两年,辗转纽约StateIsland的肺病疗养院以及丹佛的犹太医院,右肺尖病灶又缩小了一半,只剩下半个英寸,约小拇指甲盖大小,体重由刚到美国时的92磅,增长到135磅。
以上各家医院的资讯如今都难以查到,原因很简单:随着抗结核的新药不断问世,美国的结核病院一个接一个的关停了。同样罹患肺结核,萧红、蒋光慈、叶紫和前文提到的胡杏芬均早逝,林徽因长期卧床休养,去了美国的张充和得享102岁高寿,也可为一旁证。
随着身体的康复,为了参加第一届全国政协会议,司徒夫妇登上了赫赫有名的威尔逊总统号,于1950年8月归国,同行者有钱学森、赵忠尧等。辛勤的工作加上社会活动的激增,1957年秋,司徒乔旧疾复发。
此刻的最佳选择,无疑是回到病房,通过特殊途径进口抗痨药物,积极开始治疗。西方的抗结核药物仍处在井喷时代,异烟肼,这个因某社会事件(编注:投放异烟肼毒狗,曾引起网上热议)名噪一时的药物,1951年在纽约开始药物临床试验,1952年由罗氏公司在美国上市,商品名“雷米封”。这是一种高效低毒的药物,结构简单,价格也便宜,神奇的新药迅速占领了各大报纸的头版,位于纽约斯坦特岛的海景医院,常年住院的病人们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时代周刊》甚至欢呼:“在人类和肺结核病斗争的漫长历史中,还从来没有对一种药物如此兴奋过!”
异烟肼分子式
国内的结核病专家如裘祖源、吴绍青等,已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以司徒乔的社会地位,他完全具备这个医疗条件。可他做了人生中最后一个错误决定:搬离市区,前往郊外定居。
新居位于香山东宫村2号,景色卓绝,向西望是碧云寺,向北望是卧佛寺,向南是团城,门外有百来株果树,其中有十几棵柿子树。正逢全中国纪念十月革命四十周年,他吃着革命的甜果,对革命领袖满怀感激,不辞辛劳的创作了《秋园红柿图》。
司徒乔《秋园红柿图》
1958年2月1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各高校代表应邀参加,主要内容是“文教战线在整风运动中存在的两种斗争”。司徒乔冒着严寒进城听报告,香山进城要换三趟车,约两个小时。回来后的第三天,1958年2月16日,在缺乏现场医疗急救的条件下,历经一个多小时的突发狂喘和艰难挣扎后,司徒乔遽然离世,享年56岁。
司徒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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