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江到牯岭的班车是那种脏脏的小面包,座位油光可鉴,乘客们上车后窃窃私语上山路有多少个转弯,议论完了纷纷往前挪屁股。盘山路是从过了庐山风景区检票大门开始的,急弯接着急弯,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喊了句什么,司机从前面递来一只塑料袋,男生把头埋在里面,邻座理解地说:“备着好。”
路面和草木被早上的雨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颜色很重。不过上到海拔三四百米的地方就起雾了,远山、峡谷、树木渐次消失在乳白色中,到七八百米的地方我感觉路面也快消失了,能见度不会超过5米,交规题库里有一道题与此相关:
雾天行驶,能见度在5米以内时,应当____。
A、减速行驶
B、集中注意力谨慎驾驶
C、选择安全地点停车
D、以正常速度行驶
正确答案是C,很显然,我们的司机选择的是D,虽然个别路段也会切换到A,我望着盘山道外侧快速后退的水泥墩子,估摸着它们和地面的粘合程度,以及如果我们的脏脏包撞上去,它们能不能承受得住。
一小时以后,我们从海拔30米的九江到了海拔1100米的牯岭,不知道是不是在雾中摸索太久,司机变得非常暴躁,催促乘客下车的吼声回荡在山谷里。我是第二天才意识到,我们下车的地方其实就在牯岭镇中心,但当时一片湿漉漉白茫茫,还有个隧道在雾中幽幽闪光,像是到了寂静岭。
我猜想这种荒野之感有点接近132年前(1886年,光绪十二年)那个冬天,22岁的英国传教士李德立上山时看到的情形,他后来在《牯岭开辟记》里写:“山巅原为一片荒郊,豺虎野豕所出没的地方,间有一二烧野山者,寄居其间。古庙遗迹,隐约可见。在这寂寞荒凉之中,只有古刹一所,傲然独立。孤廖景象,更添上一点隐遁之风。”
李德立决定在这块山间的谷地拿到一块地皮。具体过程不赘述了,他与官府,与乡民间互相诉讼、抗议、恫吓、拉扯超过了10年时间,这期间中国建立了北洋水师,又在中日海战中全军覆没,战败后清政府对外国人格外陪着小心,1895年,李德立如愿租到了长冲河一带的谷地,把它的原名“牯牛岭”更名为“牯岭”,英文Kuling,与Cooling(清凉)同音——这正是他一开始寻访庐山的最初目的:找到一块逃离暑热的清凉之地。
在李德立登上庐山之前,中国一共开放了21个通商口岸,其中的上海、汉口、南京、镇江、九江、宜昌、芜湖都位于长江中下游平原。一到夏天,这些城市就成了火炉,对于习惯温和的海洋性气候的欧洲人尤其是英国人来说,迫切需要一个避暑之地,让他们“在难以忍受的酷热中冷却下来”,同时治疗那些在湿热的沿江城市染上的各种疾病。
李德立请来英国工程师规划牯岭,又请来德国工程师设计别墅,他们以谷底长冲河为轴线,顺着山势以石块铺就小径,形成道路网格,又在河滩种植草坪和高大乔木——在此之前,由于乡民的砍伐,牯岭的植被以灌木和草本植物为主。最重要的,他们编号出售的土地(几年内就销售一空,中国的夏天确实太热了),每号3.7亩,只准盖一到两栋别墅,建筑密度控制在15%以下。
1905年,随着租借地的扩大,牯岭新的规划布局又确立了以中央谷地为花园绿地,建筑不形成连续立面、不形成街景的风格,这样一来,别墅呈自然离散状态,若隐若现,与环境可以有机结合。
到1917年,牯岭有了516座别墅,居民3192人,其中外国人1446人,来自十多个国家,以英美为绝对多数。1915年黄炎培游览庐山后,注意到牯岭已形同租界,有自己的小学、教堂、医院、运动场,售卖的饮料和食物均须接受自治机关卫生院的检查,严禁将垃圾和污水排入溪水“但见道路桥梁,修治平坦,绿阴夹道,溪流水清,方罫整齐,气疏以达,自治之总办策马巡行于其间,百工各举其职,入其境者恍游欧美焉。”
1924年的牯岭
牯岭的邮局
外国学校
有人说,李德立和他的牯岭公司是中国旅游房地产开发的鼻祖。1925年《申报》曾刊登一篇名为《上海人暑中消遣法》的文章,就特意向“富人”推荐了莫干山、北戴河、庐山与鸡公山这四大避暑胜地,形容庐山“气候清和,无间寒暑,每闻大风,振岩逸响,动谷悠然,修然去尘世远矣”。而那些去不起这四个地方的“中产阶级”,作者认为也不应该放弃追求“个人之幸福”,建议他们在邻里搞好卫生,在空地搭上凉棚,闲暇时可以在此“披襟当风,邀月迎凉,彷佛避暑小山庄也”。
老明信片里的避暑广告
我们拖着箱子穿过隧道,往美庐方向没走多远就看到了长冲河,其实是在巨石间跳跃的清澈溪流,姿态各异的黑色树枝横陈其上,有的红叶还未落尽,路旁和坡上松树和冷杉林刺向灰白的天空。
预订的酒店是陈诚别墅,在长冲河以东,庐山别墅的核心区,一条“中路”沿河贯穿南北,并通过10条东西向林荫小径与山坡上的别墅相连,这些小径原本叫牛津路、剑桥路、哈佛路、耶鲁路、爱丁堡路、宾夕法尼亚路……抗战胜利后大约是“去殖”的需要,改以数字命名,从“中一路”到“中十路”,路过“中二路”时我拍了张照,记下流行文化对历史开的这小小玩笑。不过历史的影子显然挥之不去:这里的一切都太像眉妙了。
眉妙(Maymyo)是缅甸中部的一个小城,海拔与牯岭几乎相同,1896年,也就是李德立拿下牯岭的第二年,英国人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兵站,并很快把它发展成了殖民当局的夏都,借以逃离仰光和曼德勒的炎热。
今日的眉妙(Maymyo)
几年前我跟随向导前往眉妙时,她特意叮嘱我们备好外套,“一会儿翻过那座山,温度马上就会降下来。”而当我们的汽车在山路上盘旋上升时,我看到山脚下的缅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笼罩在一团淡黄色的雾霾里,奥威尔在《缅甸岁月》里说,那座城市“有点典型的东方气味……逼人的烈日,蒙尘的棕榈,空气中弥漫着鱼、香料和洋葱的气味,到处都是烂熟的水果”。
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经行驶在眉妙清凉的林荫大道上,到处都是松树、冷杉和草坪,英式别墅低密度地分布在马路两侧,可以闻到松油的香气,那是“英格兰凉爽甘甜的空气”。
想想其实挺好玩的,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大英帝国已统治着全球接近五分之一的陆地,但除了新西兰和南非的部分地区,依然凉爽难寻,几乎找不到和英国本土一样气候温和的地区。大多数地方都太热了,“在缅甸和印度,一直到暹罗、柬埔寨、中国,炫目而湛蓝的天空上全都万里无云,想到这儿实在让人害怕”(还是奥威尔),在东非,英国人在腰间系上厚厚的法兰绒布条,他们相信这样可以保护五脏六腑不受赤道阳光的伤害,有经验者警告要“随着太阳的移动改变帽子的遮挡方向……如果必须要脱帽,立即在一棵阴翳浓密的大树下进行……”
牯岭上的野餐
绝大部分国土位于温带的中国,因为大陆性气候带来的全国炎夏,也被归入了危险的热带,19世纪晚期一位住在北京的外国医生断言,“在中国很少有地方有温暖的气候,事实上一般而言,整个亚洲都是如此。”在仔细描述了北京居民的行为习惯后,他得出结论:“我们可以断定,整体而言中国人在饮食、衣著及一般习惯上已找出在热带地区长寿健康的秘诀,亦即保持凉爽,节制饮食以及培养身心平静的习惯。”
和李德立租下牯岭同一年,英国人在印度洋西岸开始修建一条通往维多利亚湖的铁路,这就是著名的乌干达铁路。这条铁路为英国向非洲内陆用兵提供了快速通道,也给后来成为肯尼亚的英属东非带来了更多的商人、传教士和游猎客(最有名的那个叫海明威),它甚至还吸引了许多欧洲移民,去肯尼亚种植咖啡或者其他经济作物,而吸引移民的一大卖点,就是内罗毕以西的一大片高地,那里丘陵起伏、气候温和,堪称热带非洲的凉爽飞地——你看凯伦·布里克森在《走出非洲》中的描述:“在非洲的恩贡山脚下,我有一座农场。恩贡山向北绵延一百多英里,赤道在这儿横贯而过。农场海拔超过六千英尺。这儿的早晨和傍晚清朗安谧,能见度极高。白日里,你会觉得自己站得很高,太阳近在咫尺。到了深夜,则气温骤降,清冷无比。”
我曾经造访凯伦故居,还顺便去恩贡山徒步了半天,那里连绵巨大的草坡和半山腰缠绕着的深色树林,几乎和英格兰东南部一模一样,帝国边疆的守卫者离开了大不列颠,就只能去高地寻找乡愁了。
陈诚别墅
和牯岭许多改作酒店的别墅一样,陈诚别墅也有一种90年代招待所的气息,友善的工作人员指着二楼尽头关着门像会议室的206房告诉我,那里是陈诚的一个儿子出生的地方。1933年,陈诚参加了对江西中央红军的第四次“围剿”,吃了败仗,是年7月,为了对付红军,蒋介石在庐山开办军官训练团,实际上由陈诚任团长。秋天,陈诚在牯岭买下这座别墅,此后,直到抗战爆发,他每年夏天都到这里居住。
别墅前头有块空地,据说以前有游泳池,现在那里是个羽毛球场,往前几步,是栋规模更大的别墅,房门紧闭,门口露台凌乱地堆放着许多杂物,冷雾中显得更加凄凉。
我看了看墙上的介绍,意外地发现这里曾经属于张治中。1938年初,西南联大的前身长沙临大迁滇前夕,时任湖南省主席的张治中和武汉卫戍总司令的陈诚分别到学校演讲,前者反对迁校,认为那是逃跑,痛骂那些清华北大南开的学生们正过着“不生不死”的生活,后者则称赞他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现在应该安心读书,为抗战建国做长期的准备。没想到当年两位针锋相对的国军高级将领就在这里比邻消夏,难怪吴宗慈的《庐山志》说,“西人之避暑之风开,本国人接踵步武”。
如今漫步牯岭就像在翻阅一部中国近现代史,只是这部中国近代史是装在800多栋西式别墅里头的。
胡适说,“牯岭,代表西方侵入中国的大趋势”,就好像是为了对抗这种趋势,1929年,新记《大公报》创始人吴鼎昌决定不购买外国人的旧别墅,他要自己盖一间更好的。这位民国时期内容创业最成功的商人做到了。他的吴庐坐落在大林路742号,后花园紧邻绝壁,可俯瞰整个锦绣谷,气势一时之盛,只是那别墅本身,也是西式的。
牯岭、眉妙、内罗毕以西的高地,都是殖民者构建的特权王国,他们在那里避暑、度假、疗养,或者仅仅是抚慰乡愁,但这些高地也构成了现代性体验的窗口。李德立《牯岭开辟记》的译者文南斗在1932年的一句话,多少可以表现这种复杂况味,当时,一位朋友建议他写几句赞扬牯岭开辟者的功劳,他答:“对于记述功绩,我再不能加上一句比著者自己的话,更好更妙,若要说一句自私的话,我的病是因着牯岭而得全愈的,然而我不知道应感谢李德立好哩,还是感谢当年清政府糊涂好哩!”
办理好入住,我沿长冲河往下,前往庐山的三大民国建筑:大礼堂、图书馆和传习学舍——到1930年代,庐山已经成为国民政府的夏都。传习学舍是陈诚领导的军官训练团所在地,现在是一个民国文化主题酒店,1934年,对江西苏区的第五次“围剿”展开,陈诚是率先突破红军防线的那个,随后红军开始长征,延安成为新的根据地。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国共合作,共赴国难,这期间国民政府邀请大学教授、社会名流共商国事,是为庐山谈话会,那个月牯岭熙熙攘攘,许多都是佩戴着五老峰徽章的谈话会来宾。
第一期谈话会有180多人参加,分住美国学堂和仙岩饭店,值得一提的是,仙岩饭店的创始人英国人都约翰(John.L.Duff)就是当年牯岭公司的经理,也是第一家搬到牯岭的外国住户,他最早把中国人不吃的牛奶、奶油、牛排带到庐山——“现代性”的又一小小脚注——到了1937年,这里成了谈话会来宾享用西餐的不二选择(虽然仍有人嫌其肥腻)。
都约翰一家在庐山住了40多年,在李德立1921年离开中国前往新西兰经商(有一种说法是,那里的奇异果就源于他从庐山带去的野生猕猴桃种子)后,都约翰仍然留在庐山。1939年4月,日军占领庐山,限令其全家立刻下山,他不堪受辱,服毒自杀,时年75岁。
庐山谈话会所在的图书馆现在改作了抗战博物馆,谈话会的会场布置得以保留:孙中山像、铺着深蓝绒布的长桌,青花瓷茶杯旁边是每个人的名牌,屋外雾气朦胧,屋内灯光昏暗,我想起庄则宣对谈话会的追忆,有个细节读时不禁莞尔:“张伯苓先生与冯焕章(玉祥)几遥遥相对,颇似哼哈二将。”
1937年7月17日,蒋介石在这里发表了著名的庐山谈话,那句“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被刻在博物馆入口处的墙壁上。
不过博物馆没什么人,大多数游客逗留的是旁边的大礼堂,1949年以后它被改作人民剧院,现在是1959年、1961年和1970年三次庐山会议的纪念馆,我进去的时候,一个50多岁的男子正对着入口处的毛泽东像感叹:“毛爷爷你好呀,你打下江山我们享幸福呀。”
参观完博物馆与纪念馆,天色晚了,我决定抄近路去长冲河以西的一家客栈看看。大雾吞没了一切,上山小径入口处有座教堂,十字架在半空中漂浮。沿着小径往上攀爬,黄白色的路灯好像行将熄灭,高高低低的圣像立在山径一侧,远处松林里有金属敲击声,有时又传来一阵汽车轰鸣,在你的头顶上,听起来好像是直升机飞过。
继续往上,翻过山头,来到一处平地,有弃置的老房子,浓雾中好像听到行人问路,但是不见人影,像结束了拍摄的恐怖片片场。下山时终于看到了一个上坡的人,看起来就跟在爬行似的,已然觉得他在伸爪子了,走进发现人家是在戴手套。
这是另一个你没法不想起眉妙的时刻。那里曾经是远离故土的英国人度假消夏、饮酒行乐、忘记过去的地方,他们在这乡愁之地呆久了,竟然会害怕回到母国,就像《缅甸岁月》里的弗洛里所害怕的,“……在异国他乡收入可怜地过上三十年,然后顶着个严重损坏的肝脏和成天坐藤椅做出来的菠萝后背,在某个二流娱乐部讨人厌烦、了此一生……”
有人说,眉妙到处都是鬼魂,有死去的,也有活着的——离开的英国人在城里留下了不少混血儿后代,有着褐黄色眼睛,说一口标准英音的老太太会在街上一把抓住到访女记者的胳膊,“你是康妮吗?你长得可真像她……她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已经回英国了。如果你遇见她,请告诉她你在这儿见到我了。”
已是大雾在高地的最后一日,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沉,第二天一大早云开雾散,一辆接一辆大巴把旅行团送到临近的美庐,导游的讲解声此起彼落,就像眉妙后来变成了彬乌伦一样,庐山又变回了庐山,历史又有了清晰而不容易质疑的结论。
原标题:《雾中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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