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之南

年少时,或者说前半生,尹川的生命里,都只有一个名字:之南
之南
美丽的之南。优秀的之南。校花之南。全校男生心目中最卓越的女生之南。
他转学过来,第一次见她,她戴着口罩,婉婉然坐在教室里,很是与世无争的模样。他对口罩后的脸,开始发生兴趣:她是谁?长什么样子?
几天以后,他看到她的脸,呆呆地怔了半天。
就像一道闪电,欻地一下,将他击中。此后的余年末日里,他都活在那一刻的后遗症中,将晕眩拉得很长,无限长。
再然后,他给她写信。
写很多信。
那些信一封接一封,写透了年少的心事,和欲语还休的情怀。
他在信纸上写之南,写自己,写暗夜里的泪水,黎明的紫荆花开,晚冬的雪,写一个人的汹涌澎湃,欲罢不能,写那场无人知晓的沉默的战争。
之南在毕业前夕,总算回应了他。
“你作文写得好,帮我看看毕业献词吧!”
他窘在当地,“我作文不好啊!”
“不好,怎么写那么好的信?”
她原来一直在看。只是没言语。
往后的时光,就变得温柔而清澈了。
中学时代结束,他们的故事开始。
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成为恋人。在旁人看来,他是天之骄子,她是整个校园里最明丽的女孩,站在一起,无可挑剔。
可惜,人生啊,恰如席慕容所说的,“走得最快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男人出现,无所不用其极地,将之南从他身边抢走。那男人来路不明,但长得帅,性子野,之南竟失了魂魄,无法自控地随他而去。
就这样,他们消失在尹川的生命中。
此后,尹川一生都没有再见过之南。
再见到,是她的遗照。
电影最令人心痛的地方,是多年以后,之南的妹妹坐在他面前,淡淡地说起之南的死因。
“她自杀过好多次,最后一次是在山里边。”
“她如果当初能嫁给你,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他没哭,也没说什么,只是眼泪滚滚而流。
在他与之南分手后的日子里,尹川一直活在遗憾中,不娶妻,不生子,不社交,只是不断地写之南的故事。
他出版了一本小说,名叫《之南》。
这是他一个人沉默的怀念。
在他写作时,他不知道之南正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殴打,一次又一次的凌虐。他不知道之南一身是伤。不知道她正在翻来覆去地死。他不知道,之南和她的女儿,都在黑暗之中,等着那个写《之南》的人,有一天终于前来,把她们救走......
“我一直在等,总有一天,用妈妈的名字写小说的那个人,一定会来带我们走,这么想着,就有了希望。虽然您现在才来,但我想妈妈如果泉下有知,也会开心的。”
后来,他去找了害死之南的男人。
他叫张超。大学时,他从尹川身边带走之南。后来,他又让死神将之南从人间带走。
他们坐在拥挤的小饭馆,开了两瓶啤酒。
张超满不在乎地说了很多,他说:“她真是一个无聊的女人,连一点女人味都没有,整天畏畏缩缩的,我看着就想打......后来我们生了两个孩子,跟她一模一样......那双眼睛,只要她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人渣,烂透了......”
尹川没有打他。他站起身,离开了这个垃圾一样的男人。
他在晚秋的寒风中走着,忽然想起年少时,坐在旷大的礼堂里,夕阳满地,之南站在他面前,排练毕业发言。
“人生有艰难的时候,也有痛苦的时候。在那样的时候,我相信我们一定都会想起这个地方,这个让我们觉得,梦想还有无限可能的地方,这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平等、尊贵、闪耀的地方。”

你好,之华

如果说,之南是尹川一生的疼。
那么,尹川就是之华一生的梦。
之南和之华是姐妹。一个熠熠生辉,一个黯淡无光。
在尹川喜欢上之南时,之华也喜欢上了尹川。
那些柔软又羞怯的心事,令她忽喜忽悲,又甜蜜又惆怅。
她反刍着和尹川在一起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成了阅读理解,她从中解读出各种隐喻、暗示和意义。
她想着他的脸庞——他的脸成了风景,每一处都令她流连忘返。
但直到看到尹川看之南的目光后,她什么都明白了。
那样的眼光,他从未给过她。
那样的眼光,炽热的,疼的,无畏的,像一根引线,正在烧灼着他的灵魂。
当尹川让她转交给她姐姐的情书时,她沉默了——
她连一秒都没有拥有过他。却感觉失去了他千万次。
最终还是给了。
她不想让他失望。宁愿自己心碎。
但沸腾的心事,终究是藏不住的。
有一天午后,之华敲响他的门,低着头,像费了千钧力气,递给他一封信。
尹川拆开。
然后摇头,“不可以。”
之华泪流满脸。
“在我们两个人写下的信里,我字字皆你,而你句句非我。”
她哭着离开。就这样来往渐少了。尹川毕业后,他们失去了联系。
成年以后,之华成了图书馆管理员。
嫁了一个好妒的程序员,过着平常的小日子。
有一天,之南的女儿一个人,坐了很久的火车,来找她,眼睛是紫的,脸肿成球,被打得一身是伤。
她哭着对之华说:“小姨,快去救救我妈妈!”
那时候,之南已经开始被频繁家暴。
可是,骄傲如之南,连求救都不会。
所以家里也没人知道,她得了抑郁症,几次三番地自杀。
之华赶紧前往,试图拯救之南。
成年人的世界里,太多无可奈何,太多“明明可以这样,你为何偏偏那样”。后来,之南留下一封遗书,在一个僻静的山岗上,决然离开人世。
之南离世不久,之华代她去参加同学会。到了不足10分钟,她就离了场。
尹川追了出来。
“你记得我吗?”
“你真的记得我吗?”
之华当然记得。
他们开始像年少时一样通信。在信件的你来我往中,往昔一点一点复苏,真相也一点一点揭开。
可是人生啊,“真不是扒拉扒拉就能写完的。”
写出来的是回忆,写不出的是人生。
那些深不见底的悲愁,那些痛死人的现实,又岂是三言两言、只字片言,就能糊弄过去?
糊弄不过去,那就直面现实,努力救赎!

“你好,你的信我收到了”

在这个电影里,多快好省的现代通讯工具,被有意舍弃了。
之华的手机被丈夫砸掉。
所以,她选择用信件的方式,和尹川继续往来。
年少时他们是这样,成年后还是这样。
在这种缓慢又笨拙的通讯中,你会感到一种体面的言说方式,一种恭谨的话语,一种充满自省的仪式。
所以,之华写信。
之南写信。
尹川写信。
之华的婆婆,在和自己暗恋的老头儿联络时,也采用的是书信。
之华的女儿周飒然、之南的女儿睦睦,和尹川联络时,同样是写信。
信,成了这个电影的载体。
也成就了这个电影别具一格的气质。
所以很多人说,这是《情书》的中国版。同样的慢,同样的克制。没有大开大合,没有大喊大叫。它沉着,和顺,一如岩井俊二的其他电影。
细细想来,这种表达,其实最为贴近本质。
往事是旧的。人是过去的。串联三代人情感与悲欢的,似乎也只有信这种老派的方式最契合。
它也是旧的。
没有言语的翻覆无常、背信弃义。
它意味着那些爱与欢乐,痛与执迷,不是风,不是闪电,它们会成为旧事,留在旧纸上,穿越时间的重重迷雾留下来,无论过了多少年,一打开,又能重见天日。
所以,之南离世以后,关于她的故事还能准确地被复苏。
她活在纸上,不会再被击碎,也不会再消失。

你好,人间

电影是从一场葬礼开始的。从一场毕业告别结束。
它告诉我们,太多美好终将消逝。
但是,失之间,就是得。
错过之前,皆有可能。
所以本质上,这就是一场关于生死、关于失去和错过的讨论。
之华暗恋尹川。
尹川暗恋之南。
婆婆暗恋年少时的老师。
周飒然暗恋同学。
之南被戕害,张超在失败,无论老幼,无论男女,所有人都在求不到,得不着。
处处有憾意。处处皆是伤心人。
人间寻常烟火里,烦恼三千,遗憾四季常青。
可是,当我们明白,有缺陷的,才叫生命,不完满的,才叫人生,就了宽宥自己的机会。
电影末尾,还是少年的尹川对之南说:“还要修改吗?”
“不改了。”
不论生命的剧本写得如何,它呈现什么模样,都不改了。接纳吧,像接纳自己的青春痘、胎记、59分的考卷、平常的家庭一样接纳。
充满喜悦,是人生。
遍布遗憾,也是人生。
“有些事,只能当作回忆。有些人,只能成为过客。”
而之南的离去,也让大家慢慢明白,“死并非生的对立面,它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在某个阳光正好的日子,睦睦和弟弟一起,打开妈妈留下的遗书。
他们没想到,我们也没有想到,历经磨难的之南,写下的遗书温暖无比。
“生命充满精彩,希望你们好好活,好好爱。”
而视之南如生命的尹川,在故事末尾,独自走在某座长桥上,终于明白,之南不仅是一段故事,还是一种启示。
向死而生,向破碎而爱,与往昔和解,走进明天。
他说:“我又有了写下去的力量。”
这就是救赎。

你好,岩井俊二

周迅在《你好,之华》中的演绎,已经到了人就是角色,角色就是人的程度。
她很松驰。
喜怒哀乐自然至极。
如果说她从前的表演,是80-90分。这一次,她是冲着满分去的。
岩井俊二也说,周迅充满了灵气,表演精湛,非常可爱。
是的,他选对了女主角。
这是岩井俊二在中国拍摄的首部电影。
一如既往的美好。
看了之后,你就会明白,真正高级的文艺青春片,原来是这样的。
本来可以煽情的地方,《你好,之华》都在克制。
本来可以大喊大叫、来点儿视觉刺激的地方,《你好,之华》都在按自己的节奏,不徐不疾地讲着故事。
岩井想呈现给观众的,不是一场狂欢,而是对人性的关怀、悲悯和同情。这是他的初衷,也是他一以贯之的美学追求。
11月2日,《你好,之华》在广州首映。
我采访了岩井俊二导演。
他坐在那里,穿一袭黑衣,长发,戴眼镜,整个人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但说话非常温和。
他说,这是一个关于信、关于人生的故事。
《情书》流入中国后,中国观众非常喜欢。他听说以后,一直想为中国观众,拍一部中国电影。
虽然有人觉得《你好,之华》和《情书》相似,但故事是不同的,只有内核相近。
拍摄时也遇见不少困难。语言上、文化差异上。
他和周迅在微信上聊天,各自都发自己的母语。他说日语,她说中文。然后用翻译软件翻出来。
至于文化不同,他也专门成立了一个团队,解决这些小问题。
日本多出匠人。
岩井俊二也是其中一个。拍电影,一拍就是30年。30年里,人间无数起起落落,都在他的镜头下开始又结束。
他觉得,电影里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他从年少开始痴迷,直到今天。
他想过,如果有一天,不再做导演,还是会做与电影相关的工作,编剧,监制,场记,都有可能。
这是他一生不息的梦。
也是他要为观众做一生的事。
记得秦昊看完《你好,之华》的剧本,很久都没有说出话。
他说,“这个戏里面,我觉得所有的人都是之华,都是之南,都是尹川。因为每个人都处在生活的风暴之中,每个人又以各自的方法结束。”
所以,这是岩井俊二的戏。
又是我们每个人的戏。
你我的人生,也在其中。
“之华,好久不见。”
“你好吗?”
“我很好。”

周冲专访岩井俊二
PS:
在采访岩井俊二的末尾,
他说,
希望大家看完电影后,
能给他写信。
收信地址导演已经公布了:
北京市朝阳区工体北路4号院机电院6M一楼眼睛影业,岩井俊二(收)
邮政编码:10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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