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的一个早晨,瑞典女作家帕斯卡里德(Alexandra Pascalidou)在斯德哥尔摩的家中醒来,读到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因性丑闻而取消评选的新闻。
“终于还是发生了。”她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但沮丧过后,还是要做点什么。” 
她想了想,发送了一条推特,“我想要创建一个新的文学奖,一个尊崇多样性和包容性的、没有腐败也没有性别歧视的奖。”
应者云集。最终,她联合100多位瑞典作家、演员、记者和其他文化界人士组成了“新学院”(New Academy)评选新文学奖,弥补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缺席的遗憾。媒体蜂拥而至,并将其称为“另类诺贝尔文学奖”(Alternative Nobel Literature Prize)。
在那之前的数月之中,和全世界许多人一样,帕斯卡里德密切关注着那件围绕着瑞典学院的性丑闻。瑞典学院一名终身院士的丈夫、法籍摄影师阿尔诺被18名女性指控性侵,并利用其在瑞典学院的关系让女性们保持沉默。作为一名女权主义者,帕斯卡里德为这些受到反性骚扰运动鼓舞而站出来发声的女性们感到骄傲;作为一个瑞典人,她又为这样的国际丑闻出现在瑞典的老牌机构中感到些许羞愧。
而作为一名热爱文学、熟知诺奖评选机制的文艺“圈内人”,她感到,由性侵害丑闻引发的这场改革旋风,对瑞典学院和诺贝尔文学奖的整个评选机制来说,才刚刚开始。
帕斯卡里德在“另类诺贝尔文学奖”宣布现场
诺奖评委有厌女症?
在帕斯卡里德看来,能在短时间内聚齐逾百名文化界名人加入“新学院”,正表明瑞典学院所代表的传统文学评选机制已经顽疾丛生。首当其冲的便是长期为人诟病的性别歧视问题。
尽管阿尔诺的性侵丑闻是吸引媒体关注的高亮事件之一、也确实是“新学院”成立的直接原因,但帕斯卡里德再三强调,“新学院”并不想把关注点放在这件丑闻和阿尔诺本人身上。在她看来,阿尔诺之所以能够屡屡得逞,并在东窗事发后仍获得了瑞典学院部分人士的庇护,是因为瑞典学院的体制出了问题。长期沿袭的“贵族制”(aristocracy)培养出一批执掌了诺奖生杀大权的人,但他们中有不少“既自恋、又腐败,还有厌女症(misoginy)”。
“性侵是这种厌女症的极端呈现形式。但事实上,它早已渗透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之中。”帕斯卡里德对界面新闻记者表示。
帕斯卡里德的担忧不无道理。从奖项设立至今,在已经评出的114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仅有14名女性(需要指出的是,比起文学奖,自然科学类奖项更是性别不平等的重灾区)。而1786年成立的瑞典学院,至今仅有过九位女性成员——其中的四位在过去六个月里选择了辞职,包括瑞典学院的第一位女院长,文学教授丹尼尔斯(Sara Danius)。
在处理阿尔诺性侵案时,丹尼尔斯的女性身份也颇值得一提。长久以来,瑞典学院由18位终身制院士领导,他们也同时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审。丹尼尔斯自2013年开始担任瑞典学院院长,在丑闻曝光初期就坚决与阿尔诺划清界限,并积极委托律师展开独立调查。与此相异的是,大多数保守派院士在这件事的态度上显得模糊不清。今年5月的一次内部会议中,丹尼尔斯要求解除阿尔诺妻子佛洛斯登松(Katarina Frostenson)的院士职务。因为不满此次提议,三位院士随即宣布辞职,但竟变成了保守派院士猛烈攻击丹尼尔斯的口实,称其是“史上最差的院长”。这最终导致丹尼尔斯和其他两位同情院长的院士相继辞职。自此,瑞典学院分崩离析。
“这些执掌了瑞典学院的人,努力地想把它的生活保留在18世纪它刚建立起来的样子。仿佛他们没有生活在一个现代的社会里那样。”凯尔森(Elise Karlsson)在早前接受CNN采访时表示,她是阿尔诺性侵案的18名受害者之一,也是最早实名站出来的指控者。
为表达对这一现状的反抗,“新学院”在评选规则上显得颇为激进:它邀请了全瑞典的图书管理员们共同推荐优秀作家,国籍、性别不限;但在最终入围的四名候选人里,它采取性别配额制,由两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组成。
在超过3万人投票后,“新学院”提名了四位作家,分别是:越南裔加拿大作家金翠(Kim Thuy)、瓜德罗普作家玛丽斯·孔戴(Maryse Condé)、英国作家尼尔·盖曼(Neil Gaiman)和日本作家村上春树(Haruki Murakami)。由于村上春树中途宣布退出评选,最终参选的为两位女作家和一位男作家,并由玛丽斯·孔戴摘下桂冠。
“另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玛丽斯·孔戴
草根投票挑战“闭门制”评选方式
除了对性别不平等状况的忽视,评选过程不公开、不透明,也是诺贝尔文学奖遭受诟病的一个主要原因。
一直以来,秉持着精英主义和贵族传统,瑞典学院对诺奖的评选始终坚持“闭门制”,细节甚少为外人所知,严肃且神秘。每年9月,学院会向全球数百位文学教授及往届得主发出邀请,提名次年度文学奖的候选人。在收到提名之后,18位院士中的5位将组成提名委员会,确认当年的5名最终入围者,再由18位院士共同阅读5位入围者的作品,并做出最终决定。
但在此过程中,学院并不会公布5人提名委员会由哪些院士组成,也不会公布当年都有哪些作品曾被提名。学院甚至有明文规定,文学奖的提名资料需要被严格封存50年之久。
这种“闭门制”的运行方式,为可能的黑箱操作留下了暗门。阿尔诺受到的指控中除了性侵,还有泄密。他被指自1996年起向记者和博彩公司泄露诺贝尔文学奖名单,以谋取私利。
“这些耻辱的锅不该由文学来背。”数月之后,帕斯卡里德仍对此感到生气,“文学奖本身没有错。错的是那些站在它背后的人。如果他们没法胜任这个工作,就让我们来。”
为了突破精英主导的评选方式,“新学院”的评选规则充满了自由主义和草根主义的气息。初选阶段,由瑞典的图书管理员们来共同推荐全世界的作家,要求只有两个:要有两部作品;其中一部出版于近十年之内。在整理出一份被推荐的47人长名单之后,“新学院”再邀请全球书迷参与网络投票,并按照性别配额制形成一个入围的四人短名单。最终获奖者仍然由全球网友在四人中进行投票产生。
在评选理念上,“新学院”也采取了向诺贝尔奖挑战的姿态。按照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遗愿,诺贝尔文学奖旨在表彰“在文学方面创作出具有理想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但二战之后,具有强烈现实关照的作品显然才最受到诺奖的青睐,也为诺奖招致了“过度政治化”的批评。“新学院”则试图跳出“泛政治化”和“去政治化”的框架——寻找一位讲述了“全世界人类的故事”的作家——意味着,把关注点重新投射到人的身上。
在10月12日给孔戴的颁奖词中,“新学院”写道:“她是一位伟大的说故事的人,她的书写超出了文学的疆域,她关于殖民和后殖民的写作有着极其精准且令人无法抗拒的语言,她书写了魔幻的、梦想和现实交织的生活。
“颁奖是一种示威”
“新学院”获得的关注和随之而来的批评,一直如影随形。
“一个笑话”——在被媒体问到关于“另类诺贝尔文学奖”的看法时,瑞典学院前常务秘书贺拉斯·恩格道尔(Horace Engdahl)这样形容“新学院”。他认为,其取代诺贝尔文学奖的做法是“荒谬的”。
瑞典学院前常务秘书贺拉斯·恩格道尔
今年九月,著名诺奖“陪跑”作家村上春树表示,尽管很荣幸能够进入到短名单,但目前倾向于专心写作,远离媒体注意,因此希望退出“新学院”相关奖项竞争。这也被视为对“另类诺贝尔文学奖”含金量不够的一次温和质疑。
但对帕斯卡里德来说,取代诺贝尔文学奖从来不是“新学院”的目标。作为一个志愿性的非盈利机构,“新学院”将在今年评奖结束后自行解散。
“我们对于成为一个组织(institution)没有什么兴趣。”帕斯卡里德表示,瑞典学院的诸多弊端的源头之一正是由于其过度组织化,新学院的使命之一是提醒大众这些弊端的存在,并促使文学奖项的评选在未来向更公开、更平等的方向发展。
 “通过颁发这个奖项,我们实际上是在开展一场示威。我们想要向世人展示,严肃的、优质的文化作品不能用压迫性的语言来写作,也不会出现在谩骂和谬误的语境之中。”在官方声明中,“新学院”这样写道。“一旦人类的价值遭受越来越严重的质疑,文学将成为一股更加重要的反抗力,为文化发声和反抗。” 
瑞典学院将于明年恢复对诺贝尔文学奖的评选。由于今年的历史性空缺,明年将会一次性评选出两位获奖者。不过,帕斯卡里德对于瑞典学院能否在高压的环境下快速进行改革存有质疑。 “他们仍然不会把图书管理员的观点当一回事,更不用说,把公众也包含在决策之内。”帕斯卡里德表示,“他们总认为,只有那些在(瑞典)学院里的人才懂文学、才有资格谈论文学。”
(界面新闻驻欧记者王磬发自布鲁塞尔)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王磬,编辑:姜妍、黄月,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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