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近乡方情怯。这份远遥相思,只停留在味觉,缠绕于舌尖。
小雅
主笔/葛亮
小说家,文学博士。现居香港,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任职大学中文系副教授。著有小说《北鸢》 《朱雀》《七声》《戏年》《谜鸦》《浣熊》,散文《小山河》,电影随笔《绘色》等。作品两度获选“亚洲周刊华文十大小说”。2016 年“中国好书”奖、《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国人物”得主,2017 年“海峡两岸年度作家”。
《饮膳札记》算是典型的大家小作。“小”言其轻盈,亦言其入微。台湾作家善写饮食,各具擅场。
舒国治绘美食地图,焦桐写馔饭掌故。我爱读林文月,除了其躬亲于食谱程序,巨细靡遗,还在其背后的人情与人事。
林文月是台湾文坛独沽一味的女性学者作家。学问自不必说,在论述、散文、翻译方面均有建树。
《源氏物语》公认的最好译本,出自她手,至今未出其右者。盛名又在逸事,现今已入耄耋。当年台大校花的美名,仍传扬如佳话。或许美人在骨,令人念念不忘。“那一年,整个学校的男生,都跑去看林文月。”
回忆其少时风姿的,除了李欧梵教授等学弟学长外,竟还有李敖。李大师言林氏之美,虽为彰显前妻胡因梦的魅力。
不同于一贯狂狷,话语中对林文月的看重,平添了一分爱敬。
有这样的家世,林文月的文字,并无飘忽自负之意。相反,平朴谦和得令人感叹。即便优雅,也是日常的优雅。
十分推崇她的陈平原教授,记一次宴请,听几位台大同仁说起“女教授”的艰难,林先生便说,“我实在不佩服现在那些只知道写论文,从不敢进厨房的女教授。”
这话在女性主义大行其道的学界,是有些危险的。但林先生身体力行,甚而在其年轻时写下《讲台上和厨房里》,称说,一个女性教员和家庭主妇有甘有苦,实在也是应该。
《饮膳札记》是四两拨千斤的精致食谱,也是集作者交游大成。有幸成为林氏家宴座上客的,多半是师友。
和林先生一同共乘白驹,尘埃落定后,皆是声名赫赫的人物。
在其文字中出现最多的,大约是其恩师台静农教授,言行投足,几乎是半个家长。
林先生有小机趣,“为了避免重复以同样的菜式款待同样的客人,不记得是何时起始,我有卡片记录每回宴请的日期、菜单以及客人的名字。这样做的好处在于一方面避免让客人每次吃到相同的菜肴;另一方面可以从旧菜单中得到新灵感。”难怪被她宴请过的学生叹道“老师做菜和做学问一样”。
这话算是说对了一半,治学严谨,但不可拘囿。
林先生写过一道极其家常的吃食“炒米粉”。普通则普通,但做的好并不很容易。朋友吃过她的炒米粉,常惊为天人,依次来讨教秘方。
林先生便耐心写了从选料至烹制的全过程。
备料的部分,胡萝卜、高丽菜、香菇与虾米。先生写酌量,大约所用虾米是“一大把”。说完了,自己也感叹,“记述材料多寡,乃至切割操作诸端,只是供作参考而已,中国人对于饮膳之处理,其实相当融通随性”“往往随心所欲不踰矩”。
她便也写在京都游学,遇到大阪的朋友向她学炒米粉。这个日本友人看她切葱便虚心请教“切几厘米长”,加酱油须“多少汤匙”。
林先生信口说了,见友人在黑板上写下“葱(3cm),酱油(1.5汤匙)”,既“有些心虚,也有些好笑”。
关于这一点,我居然有些感同身受。
家母同为教授,因为专业是工程数学,对烹饪,便有些精确至于犯难的心态。
比如她在菜谱上,最怕见到的便是“少许”二字。遇到简直不知所措,将集聚的自信心全折损了。
后来,我在小说《不见》中便以她老人家为原型,写了一个退休的教授。
好在有主人公循循善诱说:“中国就算入诗的数字,大多也是个虚指。比如一片孤城万仞山。白发三千丈,您老不用太过认真。”
林先生写的菜肴,多是日常,即便膏腴,也非异馔。
看她写食物,实际都是和三餐相关的回忆。
记鱼翅写的是与老父最后一餐年夜饭;香酥鸭则是在家中帮佣二十余年的阿婆邱锦妹;扣三丝汤写的是令夫君豫伦难忘的城隍庙小吃,她凭了后者的描述做了出来,方发觉竟无知觉间抵达了稚龄即离开的上海。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近乡方情怯。这份远遥相思,只停留在味觉,缠绕于舌尖,或许才是最好的归宿了罢。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11月上 读书专栏
编辑/徐晓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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