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军谈好的创业者是变色龙，但基因不会变

我们从来不投依靠政府补贴才能生存的行业或公司，比如新能源。因为如果你是一门好生意，一定会给别人带来帮助，别人就一定会付你钱，而不是烧钱。

吴军，博士毕业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本科及硕士毕业于清华大学，腾讯前副总裁，Google反作弊（Anti Spam）创始人，自然语言处理与搜索专家，申请有多项美国及国际专利，并著有《数学之美》、《浪潮之巅》和《文明之光》等畅销书。

中国公司有一个问题，好多私下里找我，恨不得要给我钱，让我给它写软文，这就违背了我这写作的初衷，所以我一直避免去写。

我们现在差不多就是裸着的，其实裸着还不可怕，只是你的外形被人看见了，更可怕的是，你的基因也曝光了，你有什么病，祖宗多少代都是被人知道的。

几天前，吴军特意从美国回到深圳，参加“简史三部曲”收官之作《今日简史》的首发仪式。

他身着一身灰色西装，打着蓝色条纹领带，身后巨大的PPT上，浮现着一个话题——我们将向何处去。

吴军是知名搜索专家，曾供职于Google与腾讯，是Google中日韩搜索引擎算法的主要设计者。他也是硅谷风险投资人，投资经验超过十年，并于2014年作为创始合伙人创立了硅谷丰元资本风险投资基金。

许多人认识吴军是通过他所著的《浪潮之巅》，这是吴军在Google担任资深研究员期间，撰写的一本全球互联网与IT业兴衰史。

日前，南方周末记者在深圳专访了吴军。尽管基于基金的设定方向，他主要投资海外公司，但他还是分享了对中国互联网公司的看法及其投资理念。

风口勿追

南方周末：你的财富大部分来自于对冲基金，为什么还要做风险投资？

吴军：风险投资是最好的行业，因为总是跟聪明人在一起。年轻人会把他们的想法告诉你，这是一种享受。

南方周末：你的投资理念是什么？

吴军：

四个原则。第一是在投资前不做限定。有两个观点我不太赞同，一个是所谓的赛道，最近这个很热门，我就一定要在这里抢一个位置。其实等整个行业都看到机会的时候，已经不是机会。众利不争。

投资不是预测，而是反应。当创业者找你的时候，一定有他的理由。要么是技术成熟了，要么是市场，或者他觉得以前做的不好，现在有机会，又或者是他有切身之痛等等，理由千差万别。但是聚合起来，你会得到一个总体印象，这个印象其实就代表了未来一段时间可能出现的技术趋势。

第二个原则，不同时期的投资策略是不一样的。有人说赌一个大的，All-in，可是投资失败率很高，早期的创业项目也不需要那么多钱。还有人撒胡椒面似的，每个都投一点，但是接下来一步很关键，大部分人会把赚了的钱拿回来，亏了钱的总舍不得割舍。投资其实是反过来，对于坏的投资，千万不要去补救，而是应该把资源加倍投入更好的项目，double down。

第三，我们从来不投依靠政府补贴才能生存的行业或公司，比如新能源。因为如果你是一门好生意，一定会给别人带来帮助，别人就一定会付你钱，而不是烧钱。

如果说还有第四个原则，那就是人比项目重要。一流的创始人可以把二流项目做成一流，二流创始人永远会把一流项目做成二流，或者三流。

南方周末：一流的创始人有什么特质？

吴军：第一是诚实。你把钱交给他，玩砸就算了，但他如果把钱转移走了，你很难把钱要回来。

第二、这个人要是条变色龙。就像腾讯现在做的事早不是一开始想做的事了，中间有好多次转型，腾讯成功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几次转型都很成功。时局变了，你也要转得很快。

第三，创始人要有领袖魅力，能够把人聚拢起来。如果一个公司的二把手永远在换，这家公司一定好不到哪去。你看中国最好的几家公司，十几、二十年下来，早期的团队依然很稳定。即使有些人出去了，还与这家公司有合作，或者还在说这家公司的好话。

南方周末：投资不是预测，而是反应，所以你从不追风口？

吴军：风口其实是中国的发明，美国没有这些名词。很多技术之所以能够热门起来，很大程度取决于某一家拥有话语权的大公司的一些行为。VR之所以能热，是因为Face book买了Oculus；

人工智能热是因为Google的Alpha Go在围棋上击败了李世石和柯洁；无人驾驶汽车也是因为Google最早提出。有些事件可以代表整个行业趋势，有些则有很大随意性，就像VR，一阵风就过去了。当然很多人会追，不过是一波挣快钱的。

南方周末：你会做胜者模型吗？

吴军：不太会，胜者模型有很大的问题。我写《浪潮之巅》的时候，发现所有企业家讲出来的成功经验，和我真正内部看到的，差别十万八千里。

举个小一点的例子，比如说运气。刘成敏是腾讯原高级执行副总裁，也是腾讯最早的一拨人之一，我们俩都做投资。有一次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腾讯起步的时候，只有他年纪最大，就被派去和中移动谈项目，但因为还是年轻显得不靠谱，几次谈完出来都灰溜溜的。后来腾讯拿到中移动的合同，主要是因为中移动本来要合作的那家公司偶然出了状况。

透明的基因

南方周末：你创始的丰元创投投了不少区块链公司，为什么？

吴军：其实我们数量很少，可能不超过5家，只是说投得比较早，其中2家曝光率比较高。尤其是Dfinity，这是一个做基础架构的公司，估值20亿美金，很多区块链公司在它上面接着做开发。

最近一年我们一家也没投，因为估值有点不理性了。一年前，一个区块链公司大概估值1000万美元，现在动不动就是1亿。

南方周末：为什么不理性？

吴军：有点过热了。投资区块链技术我们一定要问，你要做的这件事，是否一定需要用到区块链技术。如果用其他技术也能达到目的，那就有炒概念的嫌疑了。

南方周末：在你眼中，什么是好的区块链公司？

吴军：能够真正解决一个技术问题。比如现在拿比特币去买一杯咖啡，这笔交易的等待时间很长，从几小时到一天都有可能，而且交易成本按现在的电费来算，大概还要15美元。我们投的Dfinity，能做到交易时间几秒钟，即便如此还不够理想，效率还需再提高十几倍。

南方周末：二维码不是很快吗，为什么还要用区块链？

吴军：的确，中心化的东西都可以很快，二维码放在阿里巴巴的云计算中心，那里就是一个通讯的世界。比特币为什么慢？就是因为去中心。你要通知全世界的矿机说，这个币由我交给你了，全世界的矿机都得同步才行，否则就说不清这币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了。

但是，区块链更安全，不受任何一家公司控制。只要算法信得过，只要全世界的互联网没断开，就可以运行。数据交付给一家公司有一个危险，就是哪天它把电源拔了，什么都完了。

南方周末：大数据被少数个人垄断，可能引发什么问题？

吴军：最简单就是你受到价格歧视：同一段旅途，你看到的机票和他看到的机票，价钱是不一样的，因为大数据知道你们的购票习惯。

再比如个人数据被大公司卖掉赚钱。我们现在差不多就是裸着的，其实裸着还不可怕，只是你的外形被人看见了，更可怕的是，你的基因也曝光了，你有什么病，祖宗多少代都是被人知道的。

南方周末：有人认为，按照科斯定理，谁用得好就归谁。

吴军：这是不对的，依照法律，东西是谁的就是谁的，为什么有知识产权，这是法律的基础。同样的，基因属于个人，数据就是个人财产，不管你放在哪。你可以把钱存进银行，但并不代表银行用的好，钱就应该属于银行，钱还是你的，钱带来的收益也是你的。

在美国，法律规定，Face book和Google要写得很清楚，个人数据就是属于个人的。问题是，数据就算属于你的，你看不懂，也没办法控制，只能依赖企业的善意。

欧洲制定的法律更为严格，前一阵刚刚通过，就是说个人拥有永久性删除数据的权利，比购物记录。总之，为个人提供了一个可操作的选项。

南方周末：区块链可以解决数据安全的问题吗？

吴军：区块链可以从根本上解决。区块链只应提供一种算法，数据由个人拥有。只是说算法获得大家的一致认可，你可以授权企业使用你的数据，给你带来一些好处。

但是区块链还有许多问题，比如效率，现在来讲还远远不够。如果一个区块链公司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就会非常值钱。

不投商业模式

南方周末：你曾在演讲中说，人工智能与互联网均朝着第四代发展，它们是一种融合的趋势吗？

吴军：是在融合，融合之后形成一个超级智慧。现在已经派生出一些新的产业，比如IOT（物联网）、智能硬件等。举个例子，现在可以把一些特定的功能做得很小，做到芯片里去，手机为什么能计步，就是类似于有一个陀螺仪，能够感知加速度。陀螺仪过去是很大的东西。

我们投了一家车联网企业，目前制造放在中国，它做的是一种超级蓝牙。我们一般认为，WIFI的感知距离会比较远，蓝牙则非常短。但是这个企业的蓝牙可以感知300米的距离，这样汽车在马路上行驶，彼此之间就可以通信了。

道路拥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大家的移动是随意的，彼此不知道对方的意图。如果车与车之间互相知道意图，那马路的使用效率将会提高很多。

南方周末：手机地图也能够看到拥堵状况。

吴军：主要是有延时。有一次，我从上海虹桥机场乘车前往徐家汇，不到二十公里，司机走了两个小时。为什么呢？因为他一看到地图是红的，就拐到另外一条路上，结果拐到哪堵到哪，永远是走最堵的路。

手机地图的原理是，所有人装了软件之后，把数据上传。软件根据你所在的位置，有多少车以及行车速度，来测定拥堵。但是蓝牙可以直接跟周围的车通信，跳过了先上传再下发的过程。

南方周末：那你有投资互联网汽车吗？

吴军：没有，只是无人驾驶的技术会投一些。我们只投技术，不投商业模式。因为商业模式没什么门槛，而且在硅谷，大家不太担心商业模式会被抄袭，那是一件很可耻的事。

有生就有死

南方周末：如果你写《浪潮之巅》续集的话，是否会有中国公司入选？

吴军：中国公司有一个问题，好多私下里找我，恨不得要给我钱，让我给它写软文，这就违背了我这写作的初衷，所以我一直避免去写。

南方周末：刚才你提到腾讯转型很成功，但是在《浪潮之巅》里，你有一个很经典的论述，大意是说，每一家公司都有其独特的基因，成败也都是因为独特的基因。

吴军：很好的问题。腾讯虽然多次转型，但它的基因没有太多变化。腾讯总体来讲和Face book一样，是一个通信公司，所以和通信有关的产品，它做得都很好——从最早的IM（人和人交往的社交网络）到手机QQ，再到后来的微信。

但是，腾讯不是一个商业公司，不是一个信息处理公司。所以和电商相关的，和信息处理相关的，比如说搜索，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很多东西，它都做不好。这就是它的基因。

Google相反，它是一个典型的数据、信息处理公司，为人提供信息很成功，但它不是一个通信公司，所以跟通信相关的所有东西它都做不好。比如Google plus，虽然一度拖慢了Face book的进步速度，但它自己并不成功。Google也不是电商公司，所以它做Google shopping也不成功。

亚马逊和阿里巴巴是一个商业公司，所以它们做通讯做不成功，做信息处理也做不成功。

腾讯后来也想清楚了，干脆投资，自己不做了。每个公司都有很清晰的基因，要是腾讯放弃自己的游戏说：我不做这个了，我要跟阿里巴巴死磕电商。这就错了。

南方周末：所以腾讯有可能在通信这条主道上永远活下去？

吴军：有一些产业是永远存在的，比如服务业。IBM最早是做办公服务，后来发展为IT服务，甚至包括财务、咨询服务，你可能不知道，IBM是PWC（普华永道）的母公司。有些产业会消失得很快，但是有些会以一个新的形态生存下去，只需要做一些小的转型。但也不可能有永远存活的公司，只是说存活时间能够长一点。有生就有死，这是自然规律。

南方周末：丰元创投投资过摩拜，投资回报率如何？

吴军：象征性投资过一点点，后来我们退出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换成了美团的股份。投资回报率大概是1:1，因为投的其实很晚，然后投资人又总是先拿钱。如果投得早，可能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回报，先拿钱，是为了投资有保障。

当时投资主要基于两个考虑，一个是王晓峰（摩拜原CEO）做事比较靠谱。还有一个是中国的共享自行车或者叫租赁自行车，有它存在的必要性。

但唯一一个问题是，如果这个市场只有两三家公司，可能比较合适，一下涌入几十家的话，就变成了一个烧钱的游戏，结果就是把整个市场给做死掉。

南方周末：为什么烧钱会把整个市场做死？

吴军：任何一门好生意，都要靠自身造血。一旦烧钱烧得太多，以至于没有人通过改进技术、提供更好的服务来占领市场，而是比拼烧钱，就会鱼龙混杂，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大家都死掉。

举个例子，如果只有一家共享单车，骑一个小时交一块钱，市场很快就培育起来了。但是如果为了竞争，所有人都不交钱，一旦形成了不交钱的习惯，没有人愿意再交钱。

就跟中国盗版软件是一样的。美国有一个5000亿美元的企业级软件市场，这么大能想象吗？美国一共才3亿人。那么中国富裕阶层好歹也有两三亿，哪怕只有5000万人，5000亿人民币的市场也该有了吧？实际上是没有的。中国所有的软件上市公司市值加起来，还不如Adobe一家大，Adobe只是美国一个中型的软件公司。

南方周末：一些目前活跃的公司，你怎么看，比如如何评价今日头条？

吴军：今日头条邀请我去参观过，它有两点非常值得同行学习。

第一、它专注做一件事；

第二、总的来讲，它还是利用了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一些技术，虽然人工智能用的不是很多。用新的技术来解决现有的问题，思路是对的。

南方周末：拼多多创造了什么价值？

吴军：拼多多具体的财务数据我不知道。它起得很快，但是有待观察。毕竟电商像阿里巴巴和京东做到这一步，形成了很多的壁垒，还有很多的秘诀。目前来看，拼多多只是把交易做得简单了一点。再一个，为什么现在风险投资一开始不太能够确信，就是因为很多公司是靠烧钱买用户买流量做大的，所以它自身到底有多强大的竞争力还有待观察。

南方周末：如果有机会，你会投资快手、抖音这样的短视频公司吗？

吴军：基本上不会。虽然快手的创始人宿华不错，是我原来在Google的下属，但是我们每个人只会做自己擅长的事。快手需要一个20岁的、很有眼光的人来看是否合适，不是一个40岁的、做风险投资的人能够看得明白的。

南方周末：可你就是喜欢投资年轻人啊。

吴军：投资年轻人是一回事，投资年轻人用的东西是另一回事。就像做低端消费品的人永远不会懂爱马仕这个消费群体。

来源：南方周末冯叶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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