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峡的小旅馆,廖凡与赵涛饰演的往日恋人时隔五年再次相遇。拍摄时两位演员十分动情,泪流满面,但导演贾樟柯要求重来,希望这场戏更加节制。(片方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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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管哪个时代,江湖一定意味着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儿女是指那种有人情意义的,包括兄弟之情、男女之情,可以出生入死的情感。被江湖代表的生存环境、人际关系和儿女所代表的炽热情感,这样的一个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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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责任编辑 | 宋宇 邢人俨
时隔三年,导演贾樟柯的又一部电影长片《江湖儿女》在全国上映了,他变得异常忙碌。连续三天,他几乎都要接受十几家媒体专访,但依然保持思路清晰,语速飞快,几乎不假思索。他总让答案变得富有文学性,具体而不空洞,带着自省,还有一以贯之的对时代的敏感。
接下来,贾樟柯还会带团队前往全国各地路演。他说,争取观众应该在创作之外,“不会在创作的时候,想到弄点什么元素、什么人来获取更多的观众和票房”。
《江湖儿女》的时间跨度从2001年开始,止于2018年,主角是赵涛饰演的巧巧和廖凡饰演的斌哥。巧巧和斌哥是一对恋人,成长于山西一个偏远凋敝的煤矿小镇。斌哥是当地的“地头蛇”,开麻将馆、迪厅,风光一时,和许多城镇男青年一样,爱看1980年代的香港黑帮电影,喜欢模仿片中黑帮老大的做派。一天,在自己的迪厅里,他、巧巧和江湖兄弟们,将汾酒、茅台一股脑倒进洗脸盆里。他喊着“肝胆相照”,众人舀起一碗碗烈酒,碰杯,一饮而尽。
一场街头斗殴事件之后,斌哥身边的“江湖”变了。他远走他乡,巧巧主动替他扛下一切责任,入狱五年。五年后,巧巧辗转在奉节找到斌哥,然而一切都不同了,人和时代都变了。但贾樟柯让巧巧做了最后的坚守。她坚守了“江湖道义”,照顾背叛自己,一度生活不能自理的斌哥。斌哥终于保留了最后一点尊严。
16年前,贾樟柯拍摄《任逍遥》,故事主角就叫斌斌和巧巧,只不过那时他们还是20岁出头的年轻人。《江湖儿女》中,斌斌变成了“斌哥”,巧巧也步入中年,和贾樟柯自己的年龄轨迹吻合。他把自己以前的作品融汇进新片,斌哥穿着《任逍遥》里的白衬衫,巧巧出场,服装和造型都是《任逍遥》中的感觉。两人在三峡那部分,不少背景都是贾樟柯拍《三峡好人》时留下的影像,比如早被淹没的奉节老城。因此,不少人将《江湖儿女》视为贾樟柯的一次“中期总结”。
贾樟柯予以否认。他声言从来不看自己的作品,这种处理只是源自偶然发现。其中也包裹着一些无奈,仅仅过去十几年,很多东西就已经面目全非。他于2001年购买第一台DV机,把感兴趣的变化都记录下来。拍《江湖儿女》期间他调取DV里那些素材观看,看到了《任逍遥》《三峡好人》的素材。他认为由此而生的是“更加轻松、随意的一种创作,而不是很严肃地总结自己”。
2018年8月22日,《江湖儿女》上映前夕,贾樟柯在自己的工作室接受南方周末专访。他认为丝毫没有对于创作的焦虑,“现在处在产能过剩阶段,那些想法都拍不完”。
《江湖儿女》中小镇剧场上演的民间娱乐节目。类似节目以及广为流行的歌曲、电影片段经常出现在贾樟柯的电影中。贾樟柯拍摄自己的老家山西汾阳,以呈现对中国城镇的理解。(片方供图/图)
1
江湖一定意味着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
南方周末:你带《江湖儿女》在世界各地“旅游”了一番,再让你解释“江湖”,会不会有不同感受?
贾樟柯:我记得去戛纳之前,做《江湖儿女》的英文翻译,讨论了很久,最后决定保留江湖的汉语拼音。大部分海外观众一开始不理解什么是“jianghu”,但看完电影会理解,所谓江湖,这种生活方法、生活感受,不仅中国有,全世界都有。这部电影最大的贡献,可能是让“江湖”这个词变成全球通用的新名词。当然这可能也是开玩笑。
对我来说,今天我们说的江湖,更多是广义的。我最初听到这个词是2009年拍纪录片《海上传奇》,《小城之春》女主角(饰演者)韦伟女士说,费穆导演临终前筹备了一部电影,叫《江湖儿女》。不管哪个时代,江湖一定意味着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儿女是指那种有人情意义的,包括兄弟之情、男女之情,可以出生入死的情感。被江湖代表的生存环境、人际关系和儿女所代表的炽热情感,这样的一个聚合。这是两个古老的词汇。
当我说想拍一部当代电影《江湖儿女》时,同事说:你是不是要拍古装片?我说不是,拍现代的,有年代的,从世纪初开始。对我来说,这就是江湖儿女:那些四海为家的,出门远行的,要在那些环境里面扎根生存下去,要遭遇不同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面讨生活、求感情。
南方周末:你的电影里有很多值得玩味的细节,镜头本身就在表达各种情感,所思所想。比如《江湖儿女》开场众人把烈酒倒进洗脸盆,一饮而尽那一幕,你拍摄时想到了什么?
贾樟柯:这是山西、四川很流行的一种喝酒方法,很多酒掺在一起。其实各地都有类似喝法。那个年代人和人的交往,有很多民间的仪式、礼仪,酱香型、清香的型混在一起,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实非常难喝,但它带来一种氛围,大家好像建立起非常亲密的情感关系。江湖喝酒的礼仪,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方法。
南方周末:喊“肝胆相照”的是斌哥,最后说“干”的却是巧巧,这是一种暗示吗?江湖原本是硬汉的江湖,可最后真正有情有义的却是女人?
贾樟柯:拍时没有特意安排,我相信喊出“肝胆相照”一刹那,斌哥是热血沸腾的。我最近几年连续拍了两部长时间的电影,跨度比较长,《山河故人》是1999年到未来,《江湖儿女》是2001年到2018年。想拍时间跨度长的影片,是这几年,因为我觉得经过生活的一些历练后,到四十多岁,开始获得(关于)时间的观点,看人看事,会放在比较长的时间里理解、想象。故事开始,斌哥说我是江湖里的人,巧巧说我不是;但到电影结尾,斌哥说我不是江湖的人,巧巧说我是江湖的人。
这17年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有这样的改变?我觉得改变来自时代的塑造,就像巧巧说理解他,是不是觉得有钱才能回去。有钱意味着权力、财富,男性更热衷于主流价值观的成功,其实自我的改变还有放弃,还有变得面目全非,更严重些。你看女性,在这20年里,保持对传统、情感的坚持和忠诚。时间变革带给这一男一女的改变,我觉得就是所谓江湖思路的变化。刁亦男演了一个大学生,他给五年之后重回人间的巧巧描绘现在的社会——现在都企业化了。巧巧说,企业化了那还是江湖吗?她认为企业化意味着合同、金钱关系、投入产出。但爱情关系、情感关系不能用投入产出衡量,所以巧巧会怀疑,这是变化的转折点,也是开始。
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在写这么一个故事,写作是感性的,在想象、追忆中完成。2001年到2018年是我经历的,我有机会重新凝视自己的过去。拍摄的两个重要地点,大同和三峡,是我拍的,我熟悉的,也重新凝视我熟悉的土地,会带来前所未有的自我反思,自我颠覆。后来有人说,你把这里面的男性写得很糟糕,男性有很优秀的。我是以反思的心情写这个剧本。
赵涛饰演的巧巧与廖凡饰演的斌哥在麻将馆。斌哥非法持有的手枪改变了两人的命运。一场街头斗殴事件后,“江湖”发生剧变。斌哥远走他乡,巧巧主动替他扛下责任。(片方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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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历了一切,都像数字影像一样,可能会被删除
南方周末:当下中国的巨变,你对哪些最敏感?
贾樟柯:如果让我这样想,我不知道,但写作时会出现,因为变化是不知不觉到来的。我们开始移动互联,今天看起来它带来生活方式的很大改变,但它刚出现时,就是一个新玩意儿,对能给人带来什么一无所知。移动互联之前,人交往的时间更长一些,思念更多一些,移动互联,思念就缩短一些。你想谁了,打个电话,视频通话,马上消除那种思念感。
南方周末:提到思念,在三峡的小旅馆,两人时隔五年再次相遇,巧巧面对斌哥远不是思念那么简单,还有更多复杂情绪。廖凡提到,他们拍这场戏时十分动情,泪流满面,但你却要求重来一遍,认为这场戏应该拍得节制一点。戏是关于江湖浓情的,你为什么要求克制情感?
贾樟柯:从直观上来说,眼泪流出来内容就少,哭哭啼啼的内容就简单。这17年总体的气氛,我就想拍无言以对、五味杂陈。我甚至希望我的电影总结不出故事梗概,生活就是这样,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做什么,命运把你推东推西的。生活本身没有什么故事线,就是这么零乱,那才是生活的丰富性,哭出来丰富性就没有了。当然再拍还是很动情,泪花在眼睛里,但不是煽情。
南方周末除了那场戏,你有没有删掉或重拍其他看起来煽情的情节?
贾樟柯:还有一处改动就是结尾,其他的没有,跟剧本没什么出入,只是完善了。原来的结尾是巧巧准备了一桌子“五湖四海”,结果斌哥走了,她一个人喝“五湖四海”。我很喜欢那个结尾,但拍的过程中,好像又回到了一种怀旧。开头就是“五湖四海”,他们呼朋唤友的年代,现在做一个对比,孤单的身影,没什么意思。对我来说也不是怀旧,故事从过去讲起,但每个阶段都是精彩的。
后来我改成了现在的结尾,斌哥出走。斌哥走的时候,巧巧到他家门口,看他是否真走了。我突然觉得可以从(屋内)监视器画面里拍她一个人看的镜头。拍完那个镜头,我觉得这就是结尾了。我看那个镜头拍摄的时候,特别伤感。电影前两个小时都是活生生的一男一女的生活,最终变成了一个数字影像,模模糊糊的。我们每个人其实都一样,我们说经历了一切,都像数字影像一样,可能会被删除、被模糊化,可能会打不开。
南方周末:有评论说《江湖儿女》讲的更像是“江湖女儿”,是巧巧的成长史。
贾樟柯:江湖儿女怎么可能只有女人呢,男女关系,男性和女性,而且我毕竟是男性,我觉得没有廖凡,也没有赵涛这个形象,他们是两种生活态度,编织在一起。始终是“儿女”,不可能是“女儿”。当然从整个影片的角色色彩上,赵涛的成长越来越坚硬,可能在片尾呈现出力量,廖凡是在片头呈现出力量感,他们有逆向的变化。
贾樟柯与给主演廖凡说戏。廖凡饰演的斌哥是小城里的“地头蛇”,开麻将馆、迪厅,风光一时,爱看1980年代的香港黑帮电影,并模仿片中黑帮老大的做派。(片方供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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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写这么丰富,琳琅满目的人物,为什么要回去呢?
南方周末:这部电影也像你个人的成长和回望,有很多你之前作品的影子,很多人因此把《江湖儿女》视为你创作成熟阶段对之前作品的一次阶段性总结,你认同吗?
贾樟柯:我拍完电影,从来不看自己的作品,所以也谈不上总结,这样处理是(源自)偶然的发现。我写完初稿,知道故事是从2001年发展到2018年。2001年是过去的时代,美术挺难的,因为过去十几年,有些东西是模糊的。比如女孩子染头发已经有了,但算很流行还是偶尔有,细节问题都吃不准。正好我2001年开始拍纪录片,那时候有一台DV,我说那就调取DV里的素材看看。大家都看到了,车是什么样子的,摩托、店铺什么样。
看到《任逍遥》《三峡好人》的素材,我一下子觉得,《任逍遥》里面的巧巧和斌哥,在那个电影里面没有展开详细讲。这两个人物后来成了《江湖儿女》的人物,对我来说是好玩的。反而是更加轻松、随意的一种创作,而不是很严肃地总结自己。
南方周末:你提到过,廖凡出走那一幕,让你想到年少离家出走的情景,一时心绪难平。那是什么时候,你因为什么离家出走?
贾樟柯:很简单,跟爸爸妈妈生气、吵架了,具体为什么都忘了。那是小学三年级,走了40公里去了姨妈家,第二天回去。后来没有那种生气的离家出走,就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玩,撒个谎出去玩了。
南方周末:你幼年离家出走,但人到中年却一次次回家,最终回到家乡定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逆向而动?
贾樟柯:时代变了,过去在老家买本书都不容易,现在网上随便买。在老家生活挺方便,就回去生活了,没有太多考虑。直接原因是雾霾。人能搬出来,搬到北京住,难道就搬不回去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南方周末:你接下来筹备的影片中,有《双雄会》《在清朝》,时间和空间似乎更加广阔,这是不是意味着老家汾阳,包括山西方言等关于乡愁的记忆会告别你的电影?
贾樟柯:我过去拍山西、拍老家,并不是出于乡愁,而是出于一种对中国城镇的理解。因为我觉得在哪儿拍都一样,中国的城镇同质化很厉害,没什么区别。山西和河北,河北和河南区别大吗?没多少区别。在老家,我自己是山西人,我写作的时候,语言的使用,对白的想象,都是用方言的。写山西比较多,因为我最熟练掌握的就是山西的语言。我拍汾阳,拍的是中国的小城市、小县城,跟任何一个小县城都一样。如果我恰巧是一个江苏人,我会回江苏小城。我不太喜欢用普通话写作,这种语言的活泼程度、感染力会差很多。
南方周末:你成长为世界知名导演,周围必然也有一个“江湖”,会有各种名利。创作的时候,你怎样排除这些杂念?
贾樟柯:创作时不可能有杂念,没有杂念的空间。当然票房要考虑,你希望更多人看到,但是和创作不能挂钩。《江湖儿女》完成,我们做了很多推广工作,去路演,都是希望更多观众观看这部电影。但我不会在创作的时候想到弄点什么元素,弄点什么人来获取更多观众和票房。我应该去争取观众,但应该在创作工夫之外。如果用创作争取观众,我可以拍商业电影,何必拍这些影片呢?
南方周末:很多人总是怀念《小武》《站台》那时候的贾樟柯,你自己会怀念吗?你认为自己回得去吗?
贾樟柯:我不想回去,那是多么幼稚的一个阶段。我今天可以驾驭17年的故事,可以写这么丰富,琳琅满目的人物,为什么要回去呢?我觉得我的电影一直非常纯粹,一个人总去想象另一个人,比如说这个导演的作品多了,知晓度高了,就认为他一定受到各种各样的利诱,这就是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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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办成一个产业主导一切的电影节
南方周末:你今年担任了洛迦诺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这是一个鼓励新导演的电影节。在你看来,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新导演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
贾樟柯:青春片很多,有六部之多,将近二分之一是青春成长(题材),这其实是一个问题。另外也有一些非常形式主义的电影。这两部分电影我都没有鼓励。年轻导演当然关心自己的成长,但我更觉得珍贵的是关心自己成长的同时,还有更广阔的、对人的认识,这才是真正的才华所在。再一个,形式主义的影片虽然看起来有很多创新和实验,实际上放在电影史中都是非常陈旧的,五六十年代被用了无数次。判断一部电影有没有创新,必须建立在你对电影史熟知的基础上。
这次我们给新加坡电影《幻土》金豹奖,这部电影就非常好,对生存环境、人的生存,用多重梦境的方法,借用类型片方法来表达生存之难,有创新、有体感。任何一种创新,失去对生活的体悟和观察,失去能力和耐性都是站不住脚的。
南方周末:你自己也办电影节,你对电影节的所有理想化设想,第一届平遥电影展上实现了吗?
贾樟柯:实现不了。才第一届,去年我们上座率97%,每一场映后见面都非常好,最长的一场做了三个小时,观众不愿意走。观众是平遥电影展最牛的地方。
我们没有太高的理想,少放一点电影,十天放六十多部就可以了,让每个导演、主创都能和媒体、观众密切互动,我们希望能够做出来,还有能把西方年轻导演有价值的作品介绍到中国,这就可以了。要是有更多宏伟目标,那需要财力支持。平遥电影展完全是在市场里面寻找主办经费,我们觉得60部是能做好的规模。还有一个特点,我们会加强学术性。我觉得电影节最终是要传播和推动电影文化的,电影文化方面的梳理应该站在最前台,而不应该是产业。我们不想办成一个产业主导一切的电影节,应该是电影文化的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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