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司马推送的第 848 个与众不同的人
还记得司马介绍过的调查记者王克勤吗?调查记者群体不足130人,其他人或转行,或因种种原因,最终离开了真相的第一线。
但是,只要真实在那里,永远有燃灯者去接近,去点燃。而独立纪录片导演赵亮,就是这样一个用摄像机,写下一页页真相的人。
以镜头为笔,以镜头为刀。
「章子怡和郭富城其实只是配角。」导演顾长卫,认真地对观众说明。镜头转向10来岁的胡泽涛,闪光灯此起彼伏,他站在中国电影界最著名的一群人里,仰着脸笑。
他是《最爱》里的小演员,《在一起》中绝对的主角——艾滋病人,母婴传播。
一个艾滋病孩子的人生被永远改变了,在此之前,他甚至不能在自家锅里,夹一口菜。但那个改变他的人,《在一起》的导演赵亮,并不在场。
2011年的《最爱》是以艾滋病村为背景的爱情故事,《在一起》是全程纪录下《最爱》拍摄历程的纪录片。奇怪的是,一部拍摄正片如何拍成的纪录片,风评却盖过了正片。在豆瓣上,《最爱》的评分是7.3,而《在一起》的评分是8.8。
山西
赵亮头回见到胡泽涛,是在山西临汾专门为艾滋病孩子开设的红丝带学校。
他带了一个委托来,来给《最爱》挑选演员,并纪录下他们最真实的生活。
镜头前的胡泽涛脑门豁亮,眼睛有神,赵亮问,你多大了?胡泽涛说。家里还有谁?
爸爸,奶奶。妈妈呢?不在了。
母亲因为剖腹产失血太多,输血后感染,4年后离世,7岁那年,胡泽涛检查出了HIV阳性,成为了艾滋病患者中那1%的母婴感染者。
村子里没有孩子愿意跟他玩,但胡泽涛心里明镜一样。
那些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的人,他说要离得他们近近的,把他们给传染上,让他们再也不歧视人。
但那些对他好的人,他希望他们健健康康。
2010年末,赵亮去了胡泽涛的老家拍摄。除夕那晚,身后是正在喜气洋洋播放的春晚,锅里煮着腐竹、青菜。
奶奶、父亲、继母、胡泽涛四个人的年夜饭,被镜头拍摄到了属于这个家庭的难堪和尴尬。
胡泽涛扒着饭,眼巴巴地看着冒着香气的食物,却不敢主动下筷。虽然,艾滋病并不通过唾液传播。
来自辽宁丹东的汉子赵亮忍不住了,一句话直接撕破这种心照不宣的气氛,矛头直指父亲:是你不让他在锅里夹菜的吗?!
父亲诺诺地掩饰,忙说,你自己夹吧。虽然这样说了,胡泽涛也并不敢下筷。
赵亮的拍摄原则是:「你是真诚的,你了解他,你爱他,你才会拍好他。」早熟得让人心疼的胡泽涛,被他带去了剧组。
胡泽涛和刘老师在拍摄地
上海、黑龙江、云南、四川……赵亮满中国地跑,从因母婴、卖血、宫外孕输血等的感染者中,打捞那些微小如尘的个体。
他还去拍摄了一个公开说明艾滋病患者身份、在街头寻找拥抱的男人刘九龙。
一天下来,愿意拥抱的人寥寥,最让人鼓舞的是一个80岁的奶奶,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说,「坚强一点!好好活下去,科学不断发达,会有希望的!」
虽然大多数人,并不如这个80岁的奶奶。他们尴尬地走掉,甚至丢下几块钱,把他当要饭的,或是认定艾滋病患者就是私生活不检点。
如同拍摄一开始,剧组中的很多人并不能理解。
一个外国工作人员询问饮用水,别人回答,有两桶,一桶人喝的,一桶猪喝的。你喝猪的那桶吧,起码猪没有艾滋病。
另一个艾滋病患者演员老夏就站在一旁,生生受着,暗想,原来我连猪都不如。
每个人心里都有嘀咕,赵亮安抚,「没事,不传染!」
有人打趣,说他和胡泽涛长得像,都是脸颊瘦削、单眼皮和下垂眼,他还挺乐呵「嘿,这不就是缘分吗。」
在一场戏中,胡泽涛蜷成一团,被缓缓而不容置疑的痛苦推倒在地。工作人员问他,你也这样疼过吗?疼过。「疼起来几个大人都按不住。」
图片来源:《在一起》
兴许是如赵亮这般的态度影响了他们,兴许是看到了真实的疼。
不知不觉,随着拍摄,剧组里头像赵亮这样的人多了。
胡泽涛被扎了刺,一溜烟小跑去找树下熟悉的阿姨叔叔们。叔叔开他玩笑,还没挑刺就吱哇乱叫啦?服装师宋凤茹,用针把刺挑出来。血珠渗出来,再用手轻轻把刺拔出来。
他和他们玩游戏,
扮鬼脸,摘水果,
像是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样。
有人说,
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章子怡。
赵亮呢,成了胡泽涛的叔叔,昵称大灰狼。
结束后,胡泽涛学会了发短信,没事儿就发个两条给他的赵亮叔叔。
而最让赵亮觉得不虚此行的大概还是,胡泽涛终于能和家里人,在同一个锅里吃饭了。
这是让赵亮觉得纪录片有意义的时刻,尽管杯水车薪。
但是,「让感染者的生活能有一点点的改善,就很好。」
他从来不是那种保持冷静客观、choul的纪录片导演,他有话要喊出来,不让他说话,他是要拍桌子的。
年轻时,从鲁迅美术学院毕业后,他拿到了一份稳定公职,拍了部一个孩子每天过江上学的片子。
在被告知片子太灰暗,不能播放后,他怒而起身,辞职,带着没多少的家当就跑来北京读书。
93年的北京电影学院,一切还是杂枝生花的野蛮景象,未来的导演们,有杨超这样看完《低俗小说》扭起舞的,有徐浩峰这样的神人,也有赵亮斜对门的贾樟柯这样,闷声不说话的,赵亮那时候还留着长发,自嘲是混子,却野得真气乱窜。
这拨站在烈日下,难以忘怀阴影的年轻人们,从此站在故事片和纪录片的两条线上,分头去接近自己内心的真实。
赵亮和贾樟柯
北京南站
从北电毕业后,1996年到2008年,整整十二年间,赵亮在永定门站昏沉、浑浊、寒冷的天色里,拍摄一个「村子」里的群体,存了400余小时的素材。
一个全世界都想找的村子,上 访 村。
不想让他拍这群人的人太多了,赵亮端着摄像机,或是干脆把机子藏起来,腾挪于人群,神经时时刻刻绷紧。一个不慎,素材甚至自己的人身安全就会难保。
这群人为什么来这儿?
有老老实实种地的农民,交了粮食后,得来一张白条。讨了两三年说法,没讨到,被逮起来打了一顿。
有46岁就头发半百的女性,
人到中年,突然下岗,
却没有一张下岗证。
没有书面协议,
也没有口头协商,
自家房子住着好好的,
就被推平了。
一夜间,家没了。
他们趴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字,
睡在临时搭的棚屋,
甚至裹了床被子就睡在南站门口。
男人捡地上的烟屁股抽,
女人淘洗干净菜市场没人要的菜叶,
煮一煮,就饭咽下。
有拖家带口的,
年仅几岁的孩子,
半夜听着火车哐当开过的声音,
说自己想回家。
爸爸说,你知道哪一站下车吗?
面对这一张张卑微无望的脸庞,
一个个活生生的受苦人,
赵亮的手虽然还得稳着,
镜头后的眼睛却忍不住流泪。
镜头也见证了一个女孩晓娟从十来岁到二十多岁的人生。
一个执拗的母亲,一个无奈的女儿,各有各的苦衷。晓娟背着写「潇洒走一回」的旧帆布包,母女的人生却好像被钉在这里。
母亲因为丈夫死亡后
被迅速火化没有说法,
选择带女儿来这里。
虽然晓娟的同龄人,
都还是在上学。
晓娟却只能睡在巷子里,
吃母亲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买的青菜,
在人流密集处发《北京旅行手册》谋生。
命运无门,
晓娟最终选择离开。
和男朋友坐上火车时,
她朝窗外的赵亮摆摆手,
「替我劝劝我妈!」
在这儿呆了十多年,许多人都熟悉赵亮,像个老哥们一样,还会招呼他,别拍了,过来唠唠嗑。
赵亮也会劝他们,不如算了吧,能不能让接下来的人生过得好过一些?
这个问题终究无解。「村民们」只能拜拜菩萨,或是拜拜基督,拜的对象不太重要,能让自己内心有个出口,便已足够。
「一个小小的个体和一个庞然大物,这种生命消耗的方式太残酷了。」
他选择奥运期间,来为整部影片画上句点。
北京南站重建了,新南站宏伟可观,每天24小时,一班接一班列车靠站,新北漂兜里揣着野心勃勃的发亮欲望,和这座城市彼此许诺未来和希望。
而膝盖下没有讨来正义的村民们,如鼠四散,消失在桥洞、城市更边缘地和硬吊着的一口气里,仓促狼狈,找不到给荒谬买单的阔主。
与此同时,礼炮和烟花升上2008年的北京夜空。
赵亮用纪录片,为高昂时代吹出了一个不可忽视的低音符号。
内蒙古
有人对他说,赵亮,你一直不高兴。
和调查记者、纪实影像摄影师一样,作为纪录片拍摄者,直面太多苦难,个人的生活,难免被收到抽屉的最底端。
可是,「除了这些,还能关注什么?我想不出来。」
他拍摄贫穷的年轻艺术家,
像今天难以找到一块落脚地的年轻人一样,
他们从圆明园被驱逐。
《告别圆明园》1995年
他费尽力气,
进入辽宁一间派出所,
拍摄这个机器的运作。
《罪与罚》2007年 
他选择拍摄环境问题,因为在中国这个问题,就如我们喝的水,我们呼吸的空气,避无可避。
在内蒙古庞大的露天采矿场调查时,看了第一眼,赵亮就决定要在这里拍摄。
站在安静旷渺的风里,
突然爆起一声巨大轰鸣,
让外来者的耳朵嗡嗡作响。
随着每一次爆炸开采,
矿区这块内蒙古草原上的伤疤,
没有愈合的趋势,
反而在逐步溃烂。
这片草原的表情也从痛楚,
变作麻木。
我们对草原的想象中,是一片绿色,
牧羊人带着羊群,
从逐步退守的绿色,
走向无尽的黑色矿区。
牧民的孩子赤裸在地上玩耍,
为扬起的尘土感到困惑。
旷工日夜劳作,
几乎毫无仿佛措施,
黑色的煤灰大肆侵入他们的鼻腔和肺。
和以往我们熟悉的纪录片不同,
赵亮没有采用对话,
听到的第一个人声,
是来自旷工洗脸时微微的一声叹气。
夫妻互相帮忙搓洗,
黑色的水顺着下巴鼻子往下滴。
虽然怎么洗,
也洗不干净。
在几乎无声的沉默中,
一张张巨大无遮挡的特写,
叙述这个群体在承受着什么。
这一切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形同绝症的尘肺病。
他们躺在老棉花的棉被的喜庆图案的床头,靠机器维持生命。
此刻他们的脸终于能擦干净了,但是肺已经彻底坏掉。肉身像一具再也无法修好的机器。
当然有更多更多人,
已经离开人世。
像一块黑色的煤渣,

滚落在黑色的煤山上,
无人在意。
中国累计尘肺病农民工数百万,
近百万已经死亡。
在这里,你不知道哪一座坟里,
就躺着一个因尘肺病而死的受苦人。
影片最后,
镜头进入一座崭新
却无人居住的城市。
一个个新楼盘在开启,一堆堆消费者拿着钱等着入场摇号……
此番热闹景象的另一端,是这样十来座无人城市,空门空窗,像是鬼的眼睛,凝视人类这动物的种种怪举。
矿工们拿命换来的,就是鬼城。
羊和烟囱
赵亮让一个男子身背一面镜子,
游走全片。
当他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时,
镜子里映出的,
分明是人类的贪婪和欲望。
而最终承受人类的贪婪和欲望的,
是无辜的人,无辜的自然。
有人说,赵亮的影像和他本人像一把刀
当这把刀对着不公不义时,锋利异常,他不会回避最冷酷的镜头,为了撕开真相,把伤口敞开给所有厌倦了虚假的人。
但当这把刀对着镜头中那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之时,又钝得厉害。
在这个时代,被改变,太容易了。
「许多当年认识的艺术家们,生活的境遇都变化了,他们也成为资本家、中产。
当你生活好一点的时候,你会忘记过去的处境。你会真的觉得眼前一切就很好,你不想再知道别的世界还发生着什么。」
赵亮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赵亮」这个名字,带有70年代生人的印记,和李刚、王强一样,重名难以计数,在中文互联网搜索时,这个名字可以是巨人、整形医师、古装剧演员和基金经理。
纪录片拍摄者赵亮隐匿其中,和这个野心时代并不相融。他选择同「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站在一起,认定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自己亲耳听到的,然后用镜头说出一切。
不管有没有人在听,他必须说出来。
如同当时那个年轻人不管不顾,揣着摄像机,就去了北京南站,一蹲守就是12年。
如今流行的箴言是「人间不值得」,而赵亮在一次采访中的态度是「我不喜欢生活,但还是相信人。」
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塑造为一个人,一个健全的人,一个健康的人,而不是天天怨天尤人,怪这个,怪那个。每个人塑造自己,每个人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款款君子,可能社会自然就变了。
现在还有人在听他发出的声音吗?
可能不多了,但只要有一个人在听,并且大声把这声音告诉旁人,或是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许就是希望所在。
就像鲁迅曾经说的: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
不必等候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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