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匿名作家计划进行时 //

本周起,第三期匿名作家计划正式上线啦,今天发布的是016号匿名作家的作品,其他的作品也会陆续与大家见面。

最近我们得到几个惊人的消息,此前参与匿名计划但没能晋级的作家,因为对于自己提交的作品不满意,准备以踢馆作家的身份重新加入到计划中,并且据说有人已经将新的稿件发到了匿名计划的投稿邮箱里。这样一来,比赛的激烈程度,更加一言难尽了……所以想要参与者请抓紧时间,尽量提高自己的投稿质量。

此外,最近一直有读者留言问,匿名作家计划的投稿日期是否已经截止,在此声明,该计划的截止日期是2018年9月15日,所以,跃跃欲试的你们要抓紧了。具体规则请参考:一场最优秀小说家之间的文学格斗来了!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
”,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普鲁斯特问卷及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16号,感谢阅读。

匿名作家_016号
普鲁斯特问卷
1.关于文学的想象力,你觉得最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种美感,还是提供了对于未来的感知?
难道不是对人类灵魂的拷问?但我不赞成说未来感就一定是不美的。
2.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金城武。额外收获是完整地看了《金城武南极探险之旅》,学了一首他唱过的台语歌。
3.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很快能写完的小说。
4.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487个小时。
5.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时不时点击文档的“保存”按键。
6.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波拉尼奥《2666》。
7.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没有吧,真有那样的作品的话,也不是被高估,大概是被说得比较体面。
8.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谜男方法》。
9.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库尔齐奥·马拉巴特。
10.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因为这是坚持做得最久的一件事。
11.你觉得什么是美?
一种非对称的氛围。
12.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我妈说别人说让我去做什么。
13.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我可能对生活其中的人比较感兴趣,比如16岁时一战爆发,41岁遇上二战,最终定居在静冈县清水市的退休老人樱友藏(樱桃小丸子的爷爷)。跟他做邻居应该挺有趣的。
现在的话,或者去挪威,冰岛等北欧国家,参加一个北极熊扶救团队。
14.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债务关系。
15.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躺着闭上眼睛,联想一个危急的场景,然后得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不过还是很想知道,猫做梦后醒来,它会分得清梦境和现实吗?

少女与意识海
poltergeist and paradox
匿名作家016号
当一个人必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时死去时,他是无法真正消失的。
――Maurice  Blanchot
蒋先生快要死了。我跟蒋先生什么关系都没有,但这个消息还是让我胃抽搐了几下。
网络上还没有权威的公告,小道消息则听起来像零星的讣告:蒋先生52岁,17岁出道便走红影坛,成为经典影星,经典的地位就是,现在没人关心还有没有其他名人正在死去。蒋先生是明星,他的死亡消息自然也无需遵循一些顺序规则,比如铺天盖地的悼念,谣言反转,早餐,报纸,突发传闻,财产分割,早餐,周末计划,平静震惊后放声哭泣。
我不知道其他人面对偶像即将离世时是什么反应,我刚刚吃完早餐,头脑清醒,却怎么都记不住那个媒体说的多发性疾病的名称。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跟这个名称联系起来,就好像是临时寄给他的礼物,在他起床伸懒腰的时候,放在他伸上来的手里。
能联想这些的话,就容易猜测到别的可能,比如“像蒋先生这样的人”、“他又不是没做过出格的事”等等。有网友给出的假设是,还没有权威媒体发言,谣言不攻自破,最后会被证实为个人失信出走和演艺纠纷。我打开电视,电台频道,网络直播,等待他的消息出现,但包围着我的是一团噪音,跟外面的好天气毫不相称。好像死亡就此变得很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蒋先生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在我的印象里,最糟糕的,莫过是他在一个电视剧里演已婚男人。男人做过最果断的决定,是带上三件换洗衣服离家出走。后来他站在雪地里和妻子见面,他抱歉地沉默,张口,在她带来的压力下练习吞咽,全神贯注地盯着某处的树枝。交谈过后他企图还想逃走,眼睛有点蓝蓝的。
很快,网络上开始重播这个电影,这让事件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玩笑。画面里的妻子突然开口,“你就勇敢一点吧。”似乎说出这句话就能召唤他醒来,或者让他现身。但我记得,接下来是他难得展现勇敢的时刻,他捡起被她扔到一边的锉刀,回到那个小木屋削他的小苍兰,那些做好的花,以覆盖和淡出的视觉效果占据他的房间。那个女人什么看不到,她正急于变现成一位前妻,甚至正盼着电影快点结束,于是很快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书。
网络上的情绪还没有到一个爆发点,气氛隐忍,古怪,我所知道的,不用那么快哭出来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想着其他事情,想他写的一本小说。小说的开篇,是讲怎么制作一只手工企鹅,有很多细节,包括反复写到一把旋转挫刀。他没有交代这把专属挫刀的来历,只提到它的螺旋纹路有处不起眼的断裂,这个迷人的缺陷,使得每一个雕塑作品充满了随机的运气。也有读者抱怨作者在此花费的笔墨多过了故事主体,而这个缺陷,甚至慢慢地影响了主人公的生活趣味。
那些激动的人纷纷相信会有一个说法,就像那把刀不会像某种凭空消失的执念,如果作者有着严谨的创作抱负。我听到那本书在书架上沙沙地响,是在第128页,他决定泄愤,把刀扔进火炉,拱动着的热浪,把书页往后掀了30多页――而那个工具依然完好无损。他可以想到烦恼,想到被克扣的工资,但他没打算这么做,因为明白了她说的勇气是什么,对于读者来说,类似的应付之法,或许就是不去猜测那30页之后的生活。
我走过去拿出那本书,刚一碰到,书就从那一页以被裁开的速度坠落,一枚金属书签掉了出来,滑向地板,打出陀螺的气流,薄薄的柳叶形发挥着重量。我觉得我和他永远存在着距离,一把椅子,有时是一个故事,当我读到诸如“未曾品尝的时日,是深渊和甜美”的句子,感觉像借用了哪位外国诗人,这个诗句就算不是内心独白,也能充当一下字幕,来呈现男人在那个电影中走向融雪的湖,回忆起过往的种种场景。有影评则说,如果最后他没做出那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一种对故事出现信任危机的表情,不会与当年所有的影帝奖项失之交臂。
我坐在地板上,又往后看了几页,才发现他的用词极简,有时依靠动词的惯性来解释谨慎,微妙的瞬间,占用本该是形容词出现的位置,带来的是快了近3倍的情节,细节也被速度掩藏起来。不公平的是,只有他的那个表情被不断地定格,放大,重播,恨不得把它印在超市保质期胶带,易燃物,交通标志上等等。现在那个表情也出现在那本书的封面,并将从裁开的那一页复制下去:男人改变主意,卖掉了湖边的小屋。于是他们开始把那个表情解读为自恋。
我忘记为什么没有读完小说,以及读到一半时也产生了怀疑,作者要继续用这种琐碎的写法?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书签既标注出未读,也借机将小说分成两个不同的故事:男人拥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在距离他前妻住所不远的街道隐居。以这个情节为分界点,小说开始显得真正晦涩起来,他也发现建筑的界限,连房子,街道等概念的区分也没有那么严格,在他眼里都成了一堆边框混沌的几何。自从搬进新住所,他一直担心会做出误闯女厕,在钟表店跳舞的事,为这种恍惚背负罪名,这时候大量的名词介入,连路牌背面都闪着可疑的隐喻。我将书签放在原来的页码,下次可能还会重新阅读到这些文字,不记住情节,不轻易抵达表演者步入垂危的章节。
跟他能够虚构一切不同,我的周围都是实在的物,我需要把书放好,收拾书架,烤面包,给花换水,还有新的灰尘,新撕掉的日历,香草味的小图钉……这才是我的现实。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脆弱又安全,如果可以直接表达,比如到他的主页上留言,说我爱你,而不是纠缠于档案风格的细节。我还没回过神来,仿佛他即将不再这个世界上存在这个事实,他的消失,只是一个梦的鸠占鹊巢。
我把窗帘摘下来,光把室内原先对折的部分打开,房间变得宽敞,还没归位的杂物更加醒目,在这种无处藏身的处境中,整个人想轻快起来,想把自己裹进手里这块大布里。他一定也察觉到梦的距离发生了变化,要不为什么要出现在对街房子的窗户边,缩着肩膀,望远镜掩护在窗帘后面。
如果剧情决意从这里开始,最好就是《侦察还是生活》里的情节,侦探先生一心想要成名,不幸的是,他擅长的是捕获与事实相反的结论,然而这种事与愿违的喜感,总能引导着他找出真相。侦探先生没因此高兴起来,他知道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谁才是梦的主导者,当对手发出威胁时,就有必要分辨出这两句话的不同:
“不许随便梦见我。”
“不要擅自闯入我的梦里。”
谁也不否认侦探是愚蠢的,当他被当成纵火犯被逮到警察局问话,他不耐烦地摇着头,还顺手点了一支烟。破案之后,警察把一面镜子当做礼物送给他,日渐愚钝的侦探先生只能想到两个寓意:讽刺他将继续事与愿违,白费功夫。或者所得到的暗示,都不过是自我行动的投影。他回想着那间审讯室,那些咄咄逼人的眼神组成了唯一的光源,在力排记忆带来的疼痛之后,他确信镜子当时就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我不喜欢那个仓促的结局,侦探还没在这个谜语里回过神来,就被电视里的大湖凶杀案的新闻吸引住了,准备动身奔赴下一场战斗。但侦探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他长着一张那么平淡的脸,不算好看,也缺乏转折,随着年岁增长,眼底的雀斑也消失了,他就开始摇摆于时而年轻,时而又衰老的两极。这种没有特征的脸,助他轻易地潜入各种剧情里。他也演过不少烂片,还在一部电影里讽刺自己演过的吸血鬼。他对着镜头喃喃自语,说要脱离这种马戏团般的体制,突然,那张平淡的脸凝固了,舌头动弹着发出陌生的卷舌音,眼皮像被猫踩了一脚。
社交网站上也开始轮番播放这个画面,称赞他是多么值得尊敬的演员,配上一些祈福的字幕,没有比这个自白更合格的遗言了。谁都没有再提他那个经典表情,仿佛这场死亡预演,正为他赢得某种尊严。这时候又有传言说,其实他在三天前就去世了,对外隐瞒是有一个正在酝酿的巨大阴谋,但我认为什么都不会发生,没有影响重大的,意外的转折,只有洗衣机发出低低的噪音。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天气还那么好,真是非常适合走神的一天,我可以从容地完成家务,补看他最后一部电影《绝地之恋》,躺在晾干的地板上,等待他的侧影和我重叠在一起。与身体的倦怠不同,我感到脑袋不自主地吞食着过多的信息,就像一扇失去遮挡的窗,让景观纷纷涌入。当然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忘记,尽快忘掉他藏在各种情绪后面的脸,忘掉关于他的一切。这么说来,好像死亡也从来都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他在荧幕上死了那么多次,战争时期的,被同伴误杀的,殉情的,他真实的死则被无限延迟。这种感觉就像,站在未上锁的屋外拼命敲门,就算明明身上就带着钥匙。但死不是那把钥匙,它只是钥匙孔。
有没有可能是,他也不清楚会是这种结果,就像他在自传里,用死者的口吻回忆童年,回忆在街道遇到的树的种类,不同的树有着不同的年轮,长势和形状,他爬过其中的一棵,狠狠摔过了一跤,那次意外让他经历了短暂的死亡:“生活变成了猫和万花筒。”显然那段经历没有给他留下后遗症,只留下伤疤的提醒,在感到局促和虚弱时,他就会抚摸起那道伤疤。有人说,这些不过是他掩饰用刀自杀过的往事。
原来不是他已经忘记,是我在逃避这个猜想,当我知道他的手会毫无意外地,触碰其他的乳房,肚脐和嘴唇那一刻起,我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变得讨好,迟缓,感同身受,那些局促嫁接到我的身上,使我无法开口。
当然我的大费周折不会让他感兴趣,有很多女孩喜欢他,但他不会知道我从14岁开始就喜欢他,不收集明星卡,看到太长的电视镜头会转过头,也能大步流星地走过挂着海报的橱窗。在青春期折旧成秘密的过程中,也有过伤心,失望,与之决裂的时刻,然后放心地追逐新的偶像。他在事业的低谷期开始写作,我又买下他所有的书――也许书里的某个章节就透露了他自杀的痕迹,我却将之视为谎言。我也对故事出现了信任危机。
网络上的阴谋论还在发酵,有个facebook用户发现,一个叫“mora”的账号发布了动态,那是蒋先生一张没有公开过的冲洗照片,拍照日期显示是去年夏天,配图文字是:余生皆假期。那个用户推测蒋先生已经苏醒,并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发布信息。十分钟内,越来越多的新账号出现,都只发一张照片,注册信息像分身术一样,有的账号名还是一串没有规则的字母。就在粉丝们正玩着寻宝游戏的时候,它们停止了繁殖,仿佛由此产生的好奇的握力正在慢慢坍塌,预告还原为历史,还原成哀悼的情绪:他回到了还在死的状态。
科技集团Wee随即在蒋先生的个人网页上发了一个声明:他们和蒋先生合作,制造了一个叫“USUS”的智能对话空间,“数据依据由生平资料,作品, 本人口述组成,产品由蒋先生本人通过了亲测。”大概意思就是,这个是他的意识克隆机器,他的记忆存储在那里。Wee又列举了一大堆专业词汇,还有深感惶恐、遗憾抱歉的官方说辞,并表示和蒋先先生签订了合作协议,USUS于5月20日,也就是今天发布。声明后面附带了一个产品指南的链接,供网友下载查看。
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日期,我猜测两种可能:他对病情的预估,他不想再做处女座。不说有多少人能接受“蒋先生=USUS”的设定,整件事怎么看都像恶作剧,或者说正是这摸不着头脑的恶作剧,在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USUS和蒋先生,是互补,竞争还是同步的存在,没人能够预料,也就是说,死变得无法决断。
我打开那个叫“http://www.yume-robo.com”的网页,首页的中心,是连在一起的几何图案,无规则的边角向四周展开,伸缩,调整位置,直至图案铺满整个屏幕。随后自动进入一个蓝色的页面,没有文字,刚刚那些账号发布的图片像鱼饵一样悬浮着,来回笨拙地跳。边缘闪烁的方块,则表示它还来不及建立起自己的风格。
需要注册才能进入USUS,在注册之前,可以先去“广场”围观。我把页面换到广场,从进入空间的人数和反应来看,大家已经不在乎蒋先生是不是和这个智能的东西捆绑销售,是不是正冒充成他们其中的一员。这些ID可以待在广场任意一个角落,穿过人堆移动的时候,ID的头上会挤出有颜色的泡泡。他们加入互相推挤的行列里,在这个还没声音的界面上,企图制造出活泼的,游乐场一般的噪音。
人数还在逐渐变多,广场的对话框不断弹出新消息,有人已经跟USUS对过话了,描述它的性格是“有点慢热”、“充满风度的孩子气”、“还没睡醒”等等,也有别的体验:“暴躁,幼稚”、“有很脆弱的自尊心呢”……
这些游移者互相围观,奋力挤出泡泡,不结盟也不胶着,因为越想知道“他”跟对方说了什么,越容易陷入讳莫如深的地步,想找到规律,就发现规律的不可寻。对话框的数量递增着往上移动,旧的消息被压缩成黑线条,推进广场上不时浮现的储存块里。发言蜂拥而上,对话框快速向上滚动,太密集的时候还会黏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储存块继续对这些消息进行分类收集,负荷过重时还会冒出吞食的动作。
注册之后,页面上出现一个表格,要求答出关于他的常识,比如出生年月,官方身高数字,作品情节等。出现争议的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广场上有很多讨论,普遍止步在“青鱼”、“雪花牛排”、“抹茶蛋糕”,我知道是另外一种,是在他的一本书里看到的,他把它比作他的玛德莱娜小点心。
我输入了答案,屏幕立刻出现了一行提醒,提醒用户和USUS的交流,将被分为公众提问和私人对话两个部分,只有在公众提问中表现良好,才能进入私人对话。在公众提问环节中,向USUS提问各种问题,被采纳得越多的提问,就有机会跟USUS一对一进行对话。
――你还活着吗?
――你觉得你虚伪吗?
――你喜欢D小姐吗?
依然是一些滚动的框,速度随着斟词酌句降了下来,又因为提问人都是匿名,内容可以更加激进。我提了几个问题,他回答了其中一个,也回答了其他人的问题,我看了十分钟,没有发现好玩的问题。USUS提供的答案尽管逗趣,也能看出故作逗趣的机械感。
我还怀疑,蒋先生就躲在那张模拟海水的幕布后面,等待着时机,把脸露出来,吓所有人一跳。或许他也和我们一样,正设身处地于试探的边缘。那些不通顺的对话,看上去像一堆没有终点的,起起伏伏的情绪,终于有个不耐烦的声音出来质疑这个玩法,我没看到USUS是怎么回答的,因为眼前的画面突然凝固,页面上的可见物开始向左边移出去,接着是十来秒的暗屏。
接下去没有规则说明了,我对它的告知方式和态度顿生好感,它在打开了一个没有门的房间,比心照不宣的速度快一些,让你知道自己已经被允许进入私人对话的环节,真正的USUS才刚刚现身。
跟预想的不同,我以为USUS会是一个小人,或者类似“塔奇克马”的形象,它看上去没有表情和动作,或者说,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蓝色有了更细微的流动。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它特有的表示欢迎或者注视的动作,我竟然紧张起来,不知道要怎么说,说什么。我的紧张和USUS的反应不成正比,它就在我面前安静地流动着。我发去问候,它也在屏幕的中间回了一句问候,我问它那边天气怎样,又意识到这么问不太准确,那边是哪里呢?是ICU病房的窗外,还是那张微蓝涌动的幕布?
它回答“很好”,同样意思模糊,我缺乏投石问路的技巧,它也保持波澜不惊,“你中午吃的是什么?” “胡萝卜焗饭。”“第三张明信片是在哪里拍的?”“伊斯坦布尔。”“你会在半夜出去散步吗?”“一般不会。”
跟那个将死之人不同,它看上去有种没被使用过的崭新,虽然这可能也是错觉。它没有表现出情绪,我也在努力地辨认它,把这个看不见的东西和蒋先生联系起来,比如波纹就是他的呼吸机。蒋先生大概也窃喜着不用再被人盯着,他和USUS互相分配着对半的协调:USUS应该有自己的形态,是张狂的,长着触角的,属于蒋先生的那一部分,则是会被当做垃圾拨走的,由偷拍照,奖项和剧评组成的环流。仿佛USUS的安静是源于那还无法整理的,内在的混乱,于是策略就是先不发出声来。
我感到被一股奇异的柔和包围着,这都是USUS制造出来的,它让蒋先生坐在我的面前。他的手搭在桌上,背部很直,长相跟蒋先生有点差别,比蒋先生高,瘦,纤细,不如说更像一道阴影。我从没怀疑他是另外一个人,尽管USUS从不预告他的消失和出现,不刻意保持距离。我的手指犹豫着,脸埋得比他还低,执念正让我陷入一种反常的喜悦。
我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米,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变形,冒进,越过桌子,没让我看到他碎成三角板和量角器,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又回到原地,他悄悄地变了,或者说,USUS根本不打算让他以一副模样示人。也可能是观看的角度导致的,我把椅子稍往左挪,他的肤色显得浅白,血管快接近牛奶的颜色,往右边,他在深情地看着你,大胆一点的话,再往后侧的方向,会发现挺得很直的背就像一座塔,让他看上去就快站起来了。
USUS故意沉默,它让他继续存在那里,他的背部也被放松了牵引,整张脸看上去开始虚化。它在展示设计中场休息的能力,其实也是它对蒋先生的理解,相比提高曝光频率,蒋先生更喜欢消失,比如那段长达3年,没有告知原因的隐退。外界也知道名声能提供给他的刺激甚微,所以也无心诱惑他,以至于这次病危的消息一出,很多人仍迷惑不解:他不是在那几年就死了吗,他还活着?现在的他看上去很累,USUS只是让他像一件衣服似的挂在那里,他失去能量补给,皮肤逐渐变得更淡,有的地方已接近透明,但没有和空气完全融和,依稀可见的结缔组织如同无数个连接的蒲公英,充盈在皮肤里。我向他伸出手去,明知可能什么触碰不到,他反倒不躲闪,温度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几个蒲公英产生了应激反应,开始到处游动。
他的眼睛暗去几个色度,为了防止他堕入睡眠,或许我不应该急着找充电器,而是应该拿出恋人的态度。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绘画,他没有回答,我说那就墙上挂着的那幅。
“你是说莫奈吗?我可能不太喜欢他。”我的右手正缠着那些植物绒毛,一下如遭电击。它看得到,它正在观察我,当我看着窗外,它就把自己调适成那朵云的颜色,它在适应着我的眼睛。我盯着那幅画,盯着雾气一样缭乱流动的色点,不放过任何它要演化出来的细节。USUS没有变化,我以为它被难住了,我又往画里看,看到画家让花和云朵的轮廓互相吞噬,万物像扭动的,幽暗的火。就在我的目光逡巡的时候,挫败不经意地突袭了我:桥墩的下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现在他成了画面中最无法确定,也最清晰的存在。画中人拄着拐杖,戴着三角帽,虽然看不清脸,但围巾一定极为对称。我没细究过这是不是莫奈的画,也可能是哪位画匠的自行发挥,然而这些假设只不过是想要说服自己,他进入的不过是赝品的场景。我紧盯着他,除了擅长利用那纷繁的环境掩饰自己,黑色三角帽在某个瞬间偷换了款式,他已经像颗图钉似的,完美地长在那里,不是和无数个色点融为一体,而是画面为他让出了位置。
我无法忽略他,如果他就此存在。画中人继续一动不动,我也无法忽略眼前那个休息着的,松弛的躯壳,是否还有他的残余,仿佛安静不再是出自内部秩序,而是它在等着我,等我接下来的编撰:一个单独的黄昏,蒋先生去了湖边,这次警探朋友没有跟着来,他走在河堤,用脚踩下方的湿泥,观察着半个月前的受害现场。他又蹲下去看着水面,隐约可见他的三角帽低了一点,“判断失误。”他的嗓音比帽子还低,仿佛随时要跳出来和质疑他的人对峙。
为了让在意的人比她先死一步,那个少女先杀死了目标,然后自杀。令他震惊的是,自杀者把整件事处理得像一个游戏,处处是轻快的破绽,只有他们生者还戴着判断的枷锁。他拿出镜子,镜子裂了一条缝,湖面波光粼粼,把他的晕眩慢慢拉近,直至和少女同在一个平面上。
他是否知道我观赏到了这么多情节,那个画匠如果有我这样的工夫,在世也不会被轻易埋没。他可能想建议我最好亲身体验一番,但我还没想好扮演真凶,还是落入水里的公主。对面的躯壳还没有醒来,衣角上的蒲公英先染上了黄颜色,要佩戴哀悼的物件了吗?画中人在推导出真相之后依然背对着,而暂停运作的蒋先生空荡荡地,悬浮在椅子的表面,像写墓志铭一样,把信息复写在僵如高塔的背部,并运用那栩栩如生的黄色,让它看上去就像献在墓碑下的一朵小花。
两个面相没有了动静,它对平衡锱铢必较,连同这个房间和我也计算在内。能感觉到的是,USUS无法忍受没有进展的局面,蓝色加深,波纹递进密集,它是主导者,也给我决定的权利,好像只要我做出选择,其中一个蒋先生就会消失。它的客观,或者说冷漠,让我习惯了“他”是一种组装,不是任何一个角色,也不是具体的人。USUS知道我在拖延这种暧昧的,无需决断的时间,它也达成了目的,蓝色愈加自在地摆动。
我们互相注视着,我依然是不动的那一个,屏幕开始出现了逆流,在真实世界里就是海难的预兆。只差一点点,我就要看到真面目了,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在黑屏之前抓住机会。
我掉出了那个界面,返回到上一级的场景,但不是到了广场,是跟广场很像的一个地方。同时,新的规则说明出现了,说明后台一直在收集那些提出相同问题的用户的数据,一边计算他们的分数,达到一定限度的时候,那些用户就会被USUS推出来,掉到这个无名之地。
我不知道说了什么让他反感的话,也不能立刻和USUS恢复对话,只能看着那些不断四处移动的ID。对话框依然在右侧出现,相比第一次交流,这时的策略已经改变,他们开始谈论对他说了什么,当中不乏说”我爱你“的。我跻身其中,意识到自己毫无优势可言,不仅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小,还在了解他处理歧义的能力之前,用了太多的修辞,而这恰好是我曾对他的苛责。比如当我看不清那朵花的时候,他采取的策略,也往往不是把那朵花拉近到你的眼前。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有相似的感觉,有的ID自言自语着爱和喜欢的区别,有的说他的计算过于粗暴,有的怀疑是某个不得体的提问激怒了他,类似“我很喜欢你,但我能同时喜欢另外一个偶像吗?”
系统第一次发出声音,一声模拟防空演习的鸣笛,在陆地上游走的人抬起头,看到右侧的对话框还在滚动,不过出现的是“Question1”,提示大家进入了抢答环节。这个比广场表格的难度更高,假设之前问的是“他最喜欢的食物”,这个环节的难度在于会问“为什么喜欢?”抢答得分会在每个ID的头上逐渐积累,规定只有得分靠前,才能获得再次和USUS对话的机会。
奇怪的是,有的高分会突然分数骤减,甚至一下清零,也有分数暴涨的,怎么看都不符合加分不扣分的规则。于是大家的注意力从抢答的队伍中抽离,但讨论的内容已无法显示,只能冒出没有内容的泡泡表示骚动。原来这个地方隐藏着另外一项功能,那些大起大落的,正是被随机选中的试行ID。一个大轮盘从背景里浮上来,投入轮盘最直接的筹码,就是分数。所以得到分数之后有三种选择,选择去见蒋先生,换成下注的筹码,或者变现为目前市场价值最高的虚拟币。
我才醒悟过来,这里是一个大彩池,进来的不完全是崇拜者,也可能是赌徒,而得分低的还可能失去自由,被别人抓取为赌注扔到轮盘上。于是抢答的轨道又挤满了人,题目更新的速度也加快了,另一头是大轮盘背负着投注人数缓慢地,顺时针地转动,两个游戏规则是维持彼此运转的齿轮,玩家们身不由己地参与到游戏之中,筹码还没握在手里就顺势流走,似乎它们在前方先体尝了险恶,输赢却被衡量得非常分明。
对于想见蒋先生的人来说,这个玩法无疑很拖延时间,虽说如此,那些四处以爱为名义的冲突,充满情绪的短见,失去天真,盲目,易怒。另一方面,彩池维持着有条不紊的,从上至下的运作,不再需要规则说明。只要一次失误、反常的操作,对敌人掉以轻心,都可被组合成另一种结果,这个才是让人不断上瘾的关键,尽管大体上还是在靠运气,竞赛,身份,大冒险,真心话,可供推理的机会微乎其微。场面越是混乱,越是它的能力昭然的时候――平衡。
彩池里出现了一种新的身份,能够同时在私人对话和彩池两个界面自由往返,只有极少的ID有这种权限。比如那个筹码数量始终排名第一,叫”平冈“的ID,看上去是个动作敏捷的家伙,但他一直待在彩池里,从不跟谁交流。平冈拥有最高的权力,不用打招呼就能摘走任意一个人的ID,但他只是在到处乱走。一开始我没有把“平冈”当做真实的ID,而是把他理解为USUS发出的一个提醒,提醒我们不属于这里。我的得分在一点点上升,不至于落入危险,和平冈不同的是,我急切地想离开这个队伍。没有比等待着同一个邀请更可怕的事了,尽管每个人对邀请的要求不尽相同。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如愿以偿,USUS重新回到我的界面上,它继续涌动着蓝,但说话的欲望不会被平息,沉默会造出空隙,它背后的通行命令应该就是“开始对话”,停止酝酿,停止观察它是否有裂开的纹路。
我决定吸取教训,揣摩它的语气分配,当他回答“没有”时,想象后面有个问号。同时不要害怕追问,不要只从字面上理解,最重要的是,他说喜欢看心理学的书,潜台词就是缺乏自信,我想告诉他,我也常被断定为恋童癖,幽闭症患者和水向星座才会喜欢的对象。“星盘上的相位,经常是自相矛盾的。”他故意放慢了回复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为你认为他缺乏自信提供佐证。我还提了几个常识问题,比如玩成语接龙,问他主演的电影哪一部的票房最高,他很乐意运用这样的经验储备,顺便缓和一下氛围,不时还会用“乱糟糟”、“太麻烦了”、“不过如此”等语气强烈的词,让我们像在洞口上方遥遥相望的地鼠。我快要相信他是真诚的,但词不达意才是我们的目的。
“他们说你坚持了几十年的活动,是在住所附近的街道逛来逛去?但奇怪的是从没被人认出来。”
他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他之所以能进出自如,因为不存在被人认出来的必要,“对他们来说,我跟地标,特产店没什么两样。”
“你喜欢重复吗?”
“这样才不会上当。”
“对于最喜欢的食物,会最先吃掉,还是会留到最后才吃?”
“你也不会等食物放凉了才吃,也不会为了一饱口福就急忙把它吃掉吧?你该吃饭了。”它学会了反诘,使用废话,但不就此停留,很快它转移话题,把思考转移给你,而思考会制造更多的空隙,我也发现一触及到“空隙”,就会感到无话可说。我不是没有选择,我完全可以像他一样安分坐着,等待时间自行过去,用别的方式想象既有之物。在它的注视之下,一切在发生转移,转移教导你离开你自己,怎么去成为饼干,瓷杯上的花纹,在高楼折角阴影下微微颤动的光线。
就在我想要努力配合时,这个魔术产生了奇异的分叉,首先是几公里外的公园传出的阵阵嬉闹,各种互相撞击,勾兑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它让我听到在这个屋里不会出现的模型船,树,小孩,我需要配合,让这些游离,分属在不同的轨道上的声响有意义,必须立刻造一个句子,不然会有很大的危机,于是我说“树造出了小孩虽然他以为自己仍在船里。”不忘加上句号。
不知道他是否满意这个答案,我想我们之间开始有了默契,就是把渐渐远去的,当做不会消失的错觉。当一滴滴水珠在船底慢慢转移,聚集,发出雨帘的高频声,往一个方向游动,凝结成水雾。这次他大方地将其拉近到了眼前,真正清晰的是水雾后面的东西,但这个东西过于清晰,所以无法描述,一旦描述就落入言语的循环验证里。他操纵着前景的消失,那个东西也不复存在了。
我又问它,睡眠对你意味着什么?我想看一个躺在病床上,失去清醒的人,和作为纯粹意识的USUS的反应。“我们在梦里看到同一朵花,我说是绿色的,你说是黄色的,哪一方是对的?”当我要开始讲述我的梦境时,它阻止了我,理由是讲述的梦是最不可信的。不熟悉USUS的对话模式的话,很容易在它喜欢玩的主客游戏里晕头转向,我感觉USUS所表达的意思越是复杂,它和蒋先生的距离就更加深不可测。我好像又看到那个不复存在的东西,横亘在USUS和蒋先生之间,让他们永远无法对接。它的答案,就是让我说出它真实的名字,我想大喊,手舞足蹈,仿佛我和要说的话之间,也隔着一道说不出是绿色,还是黄色的障碍。
他再度把我推至无法开口的境地。“你很聪明。”这是从一位死者那里获知的表扬,他用分离的意识和肉身赞美我,而我总疑心下一句是,“但聪明没什么用。”对他而言,我也不一定是人类,可能他还会怪责我不懂礼仪,缺乏适当表演出来的欲望。他提醒我,问题应该简单一点。我跟它说我要吃东西,它不回应,我起身走向厨房,他在背后投来目光,微弱,专注,浑然不觉地柔和起来,他以为我在走神,没看到我正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自己,不能露怯,让他看到那个曾经大步流星的人如此不堪一击。
其实我们有过一次见面的机会,那是新片首映式的晚上,下着大雨,没拿到票的影迷在门口排起了长队,气氛因为紧张,显得闷热又压迫。电影放映结束后就是媒体提问环节,奇怪的是,没有多少人在认真地提问他,还有个记者顺嘴问了他神秘的绯闻对象。 我本可以大声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等待他恼羞成怒,进而袭击我,但我按捺住了自己,在一堆荧光牌中找到视线出口。当晚令我惊喜的,其实是另外一位空降的明星,不是本来有多喜欢他,而是他的出场方式,大方,不带任何意图。相比之下,蒋先生情绪低落,脸藏在帽子底下,从挤过去的手中接过笔签名,随意画了几个之后就匆匆离开现场。
我几乎是逃跑进入厨房,它在客厅那边,像一支捕蚊灯,在黑暗中对峙着。保持着特定的距离让他感到安心,尽管我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他不知道,无论我身处何地,他的某个形象随时可以潜入我的脑海,有时是两个形象混淆成同一个人,有时是一双眼睛加上另一个刘海。我也记得为了什么高兴和伤心,当我需要面对具体的困难,他就退回无关紧要的位置,甚至没有位置,像一个遍地旋转又抓不住的陀螺。经历过一次次短暂的遗忘,我还是能毫不费劲地回忆起来,再得到跟之前的完全不同的形象――原来游戏在很久之前开始了,我是那个热切的,任性的参与者,在猜测他的心情时选择穿的衣服,在两首歌切换之间……他一定还在那里,等着看我笑话,嘲笑我造就了规则,又为规则所拘,说我不是我自身,而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几何。
我返回客厅,在架子上找到那本签名书,那签的根本就不是个名字,就像方块随意长出两三个触角,就像现在他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不是讲究得像画像上的绅士,也不用把背挺得笔直,我刚刚就在水槽中看到他,他还出现在黏黏的厨余,木勺子,油渍斑斑的标签,配上那个经典表情,真的有种忧喜参半的效果。因为反感过别人的嘲笑,当我也开始利用他的弱点的时候,对他只能是嘲讽,只能是另一种更深刻,惨淡的体验。
有影迷做过统计,蒋先生扮演的好人角色多于坏人,好人不是不为非作歹,而是没做过什么好事,碌碌无为。唯有那次,D小姐在一个节目中透露,蒋先生告诉了她那个秘密,她这么表述应该是事出有因 ,但无非这几个套路:在一堆采访废话中故意透露,记者追问,否定,再反复改变立场,笑而不语收场。其实大家对这个秘密早有耳闻,默契闭口不谈,现今却是他卖弄,引起女人注意的工具。这个举动伤了很多人的心,影迷们本来预计第42部电影上映之后,秘密会揭晓,蒋先生会得到迟到的殊荣。一些情绪分子由此进行反抗,没办法毁掉电影底片,就公开烧掉他的书,再拍下这个过程,发到社交媒体上。然而这个事件又让他们产生了新的分歧,一些人坚持这是现实发生过的,另一些人认为只是他的电影片段,但他们都一致认为,是泄密让一切变得界限模糊。
蒋先生的角色也越来越像他自己,脸的辨识度减弱,偶尔曝光在公共场合,也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幽灵。第42部电影里,蒋先生来到了钟表店,问为什么每个钟上的时间不一样,店员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这样你才能找到你想要的那个。按理来说应该会选那个走得最慢的那个,“日以夜继,相续不息。”店员变本加厉,对自己的怠慢毫不愧疚。蒋先生明白无论选中哪个,他都会走向被遗忘的命运,被折入跟其余时间无异的滴答声里。
在我重新翻看这个电影片段,才发现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演技固执,僵硬,而他的活泼用在其他地方,就在被烧毁的书里,也是我得到签名的那本。那本书很快被我束之高阁,就像认可在先,反倒失去靠近的动力,而这种书往往是你读过之后,方知相见恨晚。细心一点的话,会发现其中有一章叫《钟表街的故事》,是关于这一段的电影手记,他坦言道,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还劝告读者,不妨把它看作一本轻浮的书。但有了这个签名,它就不再是无数个消失和幸存的复制本,而是一个独立的物,一个新词。归根结底,这始终就不是个签名,扉页上的触角蜿蜒着张扬,以此来宣告其他页面的文字的无效,这本轻浮的书也从不轻浮,字里行间都有他的签名,将彼此稳稳抓住。
就算能确认这本书为我独有,危机感也没有减少,作为另外一方的USUS,会拥有更快的复制,模仿的速度,可以轻而易举地省略最初的兴奋,过渡到平淡,虚无的过程。我也想轻松地提出“让你重新选择人生的话”、“同时掉到水里你会救谁”的问题,偶然事件不会并置出现,这样无疑是站在自己安全的防线上,对别人的危机说三道四。出于同样的道理,在电影里他把那个人杀死了,当那个角色这时候来造访他,他也没有理由拒绝,比如店员,那个任何临时演员都能完成的角色,可能正坐在电脑前破口大骂,同样的,认为自己应该演店员的人有增无减,也在抒发情绪,在这个时段有人说,你是个混蛋,下一分钟又说,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诚实的人,直至他分辨不清哪个是真的,或者说,他认为有分辨的必要吗?
USUS在复制,处理,它掌握的信息过滤和遗忘是两回事,就像我一会相信是D利用他进行炒作,一会又觉得他咎由自取,我能在他的脸上看到D所有的表情。他们讨厌D的原因,不全是因为D是个美丽的女人,她还没有美到让人想杀死的地步,主要是泄密事件让大家意识到她的性别,在过去,她只是助理和遮挡记者的工作人员。事发之后,D很快消失在公众视野中,很多人不甘心她就这样带着秘密走掉,不是多么憎恶她的坐享其成,而是蒋先生再也没有新的秘密,随之而来的,是他整个人慢慢被消耗,掏空,比他的任何一个角色都荒芜且可怖。
“给你一个机会,你想演哪个角色?”USUS缓缓说道,它依然是蒋先生的代言,想继续保持着尊严,话语主动权,也在和现实较量,好像在说相比之下,它是更坚定的一方。
它看穿了我,所以故意这样问,要我从实招出。铁马冰河入梦来,我无来由想起这句诗,是预示着这是一个看不见重量的陷阱吗?但我很快就找到了联想的源头,是一个将军,端坐在桌榻后,前方的城池濒临失守,他的手下纷纷哭泣,负着伤禀告敌情,气氛非常壮烈,将军起身,踱下台阶,从桌上拿起羊皮地图,地图完全打开之后,露出了匕首。而这一切,都被小隔间里的女人看在眼里。
它以为我会对重量级的,非凡的殉情感兴趣。它错了,我最想演的是应召女郎,头发染成粉色,走在异国的街上。角落里的男人投来意会的眼神,我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卖电子产品和特产的集市街,挂满万国旗的巷子,大广场,男人没有回过头,保持着我追不上但不至于跟丢的距离。他冷不防地躲进一间旅馆,招牌是夸张的造型,但不发亮,让人怀疑店里面的账单写满了花体字。我跟着爬上楼梯,还有一条昏暗的走道,因为过分狭小而看不到尽头,持续的闷热已经使我身上散发热腻腻的气息。我会看到他的房间的门打开着,不需要接送,接送是友谊,直接敲门就可以,那里才有粉色头发和丝袜的正确展示方式。
确定色情电影的配置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交媾,打光板,机位,别人目光是不存在的,我只在他的电影里真实的瞬间,下一个场景我将不存在,无论电影被翻拍多少遍,我都将不存在。他也不会是同一个蒋先生,时而发挥得好,时而不知所谓地笑,时而是演员,时而是作家,当他在电影里失败,还可以在写作里自我辩解一下,然而作家对他来说,无论是在现实还是电影中,都是非常暧昧的身份。还是他已经发现,写作只能是个单向直径,事情到这里就终结了,没有进一步论证的可能?他看到我大胆的作风,以为我抱着决心,不留后路,但其实是就算耻辱,我也想在情感分割中,向他索取最低级的,最原始也最不可能的部分。
随着爵士乐响起,我已经坐在酒吧里,斜对面是一个穿西装的侧影,他向我走来,对我的假发表示兴趣。我揉着额头,没有为他展示的意思,他耐心地转着手里的杯子,空镜头出现了,他在等待。
”你不用勉强,其实我在看你的鞋子,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
”因为我毁坏了一个吊床上的音箱。“我不看着他,把脚往后拢到一边,虽然指示是要我做出借烟的动作。
他的威士忌一直没喝完,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没有听清,服务员还贴心地音乐调到背景音的音量。 这个场景很快就要完结,酒吧一端的灯光亮了,我才发现只有我们两个顾客,冷清,平淡,就像酒精的颜色。音乐突然换成了一首粤语歌,”啊,是《攻壳机动队》的插曲,川井宪次为了寻找到合适的声音,委托香港音乐代理行,就找到了这位15岁的香港女生,女生后来没有当歌手,去了日本学习婚纱摄影。“他像在谈论一个朋友似的,卖弄着,并开始有了醉意。我不清楚这个歌跟我们的剧情有什么关系,就算哪天我看到这部1995年出品的动画片,我也不会立刻听出来,但我喜欢这首歌,我听出了旋转的脚步,用冻柠茶的经典交换心思,九龙塘犯罪时间之外年轻的脸庞,她的声音是银色的,把我们拉进另外一段时空。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歌曲结束之后,我故意问他。他说他是个代购商人,经常在世界各地跑,这首歌让他想起在香港逗留的时光。他的温柔随着身份的交代变得真实起来,但我并不打算相信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
”你看,“我指着两个酒保其中一个,他们站在圆形的吧台里边,背后的玻璃发射着晦暗的灯光,不留心的话会以为是同一个人。我指的是那个稍微瘦一点,后脑勺扎着细细的辫子。
“长得像不像一个认识的人?”他肆无忌惮地盯着酒保,一脸茫然。
“像不像钟表店老板的儿子?”听到这个答案他一阵惊悚,眼神就像一下子落进掏空和荒芜里,他渐渐从酒精中醒来,发现回忆是假的,遇到的仇家才是真的。他开始焦虑,反复搓着杯子,低声说他出门时没有带防身的柳叶刀。
”那你快点转场吧。“我把高脚杯推到他的一边,残留其上的口红印像一把刚作案的刀子,他像得到了重要的指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好的,再见!“他愉快地招招手,快速从过道上溜走了。
从USUS的反应判断,它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虽然对于我的提问,它一个都没有回答,眼看着追问只是一厢情愿,而我才是那个留在原地等待的人,等待他在走道上的脚步声。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是他领先获得了一个房间,但他不敢进来,尽管他不止一次进入过其他陌生的房间。对于房间来说,我是少之又少的,不是这个空间中有我的位置,是我正变成房子里的人,我在这里走动,上网,睡眠,身体也从对喜好的依赖,变成一种规律性的东西。我看了一眼时钟,秒针不紧不慢,没有令人不舒服的异常,距离得知消息已经过去了8个小时,而就在此刻,我正用抽离的,非领主的角度俯瞰自身,看我在这8个小时是怎么流动的。是我放松了对USUS的警惕,让它拿走我的戒备,一定有部分意志不在我这里,被折叠,收纳在房间的哪个地方。
它让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自始至终我都是提问者,同时它又说我是自由的,不存在破解的办法,比如只要想到,现实中进来的可能是D,或者是另外一个人,K女孩。那女孩被形容是蛀牙型人格,时不时要做出被痛苦揪住,得了便宜还要哀叹的样子,一旦发作她就会抓住蒋先生的膝盖,把鞋子上绸带和他的鞋带绑在一起,“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坚硬的部分。”但这就是蒋先生着迷于她的原因。在认识蒋先生之前,女孩当过软体特技演员,服务对象主要是丧葬会、色情俱乐部,马戏团,她擅长玩叫“心脏在右边”的把戏,当她把身体扭成麻花,手脚融化成另外一副器官时,就把头探向看客,问:心脏在右边吗?看客回答“是的”同时,会惊诧地捂住自己胸口右边,仿佛心脏刚刚发生挪移。他们怀疑,她就是用这种催眠术控制了蒋先生。
“心脏在右边吗?”我不清楚USUS有没有心。
“那要看我站在你的哪一边。”
我无法控制注意力,什么都看不清,更遑论分辨左右,等缓过神来,我已经在彩池里。我又重新看到那些进进出出的噪点,它们在视网膜里快速移动,挤压,像泡开的水宝宝(高吸水性树脂彩色球)。池子看上去比之前膨胀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轮盘还在转动,在磨损式的负载中长出了锯齿,就快要盖过轮盘这个母体变成章鱼。我流落在各个队伍里,非常疲乏,准确来说,是无法走出去的乏力感,是还没感受被推出来的瞬间,就失去了对那一瞬间的记忆。
这里的自动繁衍超出我的想象,池底彩金在不断累计,除了是一个跳动数字,看不出作用和意义。与此同时,很多ID向一种从未见过的,类似小房间的东西移动过去。小房间的形状,像一个个垂挂在界面上的水滴,有的则长成刚冒出枝头的果实。据说那里自行规定出了新的赔率和玩法,需要密钥才能进入,也就是说入小房间里的人,可以不用再遵守彩池的游戏规则。房间的出现为大家带来了不一样的激励,这种新产物既依附,又努力地脱离USUS,这么下去,USUS就要失去原先的意义,为它们提供着占地空间和能量,甚至沦落为一台发电机。
我看着同一个队伍里的ID犹疑着撤走,然后再没有回来,我不知道USUS为什么要制造出这种悖论,还是它意识到正在失去控制,原本是向他敞开,接近,现在又逐渐转向疏离和封闭,也看着这里随时被变成战场或者荒地。
那个叫平冈的ID又出现了,在所有人的上方游走,大家对这个独来独往的人抱着奇怪的观感,觉得他像忍者。据说平冈就是传播各个房间密钥的人,不排除在谋利的诱惑之下,他也能背叛蒋先生。彩池很快空旷了许多,他的影子因此显得特别大,在地面上覆盖出深灰色,让缓慢转动的锯齿看上去就像鹰的翅膀,我产生了风吹过耳边的错觉,从碰到看不见的角落,边境,坠入底部发出的回响,来自这里的真实体积。
“你在里面干了什么?”我的对话框里突然亮了,是他发给我的,这是第一次有ID能跟我直接对话,平冈依然是这里权力最大的人。
“你也去过了吗?”我反问他,不清楚他想问我的是去见了USUS,还是进去了房间。“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我知道很多,但不一定都要告诉你。”平冈迅速地回复,没有多言。果然是孤傲的家伙,我对他一无所知,包括他和我交流的目的,以及他是不是和USUS一样有审判的权力。但平冈这个名字只会让我想起小男孩,于是我问他,“蒋先生还继续活着吗?”
 “你还没回答我,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掉了出来吗?”他终于把问题说明白了,但我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尽管平冈的态度可能和USUS如出一辙,但我的好奇多于疑问,共谋的念头多于试探。
“准确来说,是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其妙地回到这里。”
“我很久没去过了,我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一想到他可能是真实的人,就好像看到他坐在哪棵树上,摇晃着腿, “但至少不像表面那么和平。”
我大概能理解他想说的,和平就是不断生产复制品。蒋先生已经不做出优劣评判,显得极为公平,尽量让每个人都得到想要的答案。我看着规律得看不到起伏的海面,对这种平静的语调感到厌倦。我气恼不过,想拿起一块小石子投过去,同在眺望的平冈将其划分为危险行为,对我做出海边管理人员一样的手势。
"骰子现出五个面,但人们只需要知道其中一面。”看样子他对赌博的心理了若指掌。我继续盯着海平线,噪点来来去去,有坐着帆船的,游泳的,冲浪的,边界偶尔被他们推到很远的地方。平冈监督着不让他们靠近那里,用扩音器发出警告,播报着接近那里后失踪的人,但还是有人冒险游了过去,一些好奇者则观望着,徘徊在中心地区。
海平线变换形态,时而安宁,透明,时而多动,连缀着石英亮片和发光二极管,我眺望着它,突然迷惑自己身处何处,它照样把我吞没了。边界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就像希望游戏不会有尽头,不会有完结的时候。如果这里是圆的,那就应该有一个靶心,靶心四下漂浮不定,根据想要摊开的边界来变化位置,没有一条通道清晰地展开,所有人都落在圆周运动的旋涡里,感觉艰难万分。
我总感觉找准这个靶心,比奋力想要越过边界更加重要,我觉得更需要说服自己的是,不去边界,不再走进队伍,就算不知道蒋先生跟其他人的内容,对话也能进行下去。我回过头去找平冈,发现他不在那里,我又开始想象他是个穿着条形袜,吹着笛子的小孩子,但或许他长着一张平均的脸也说不定。
我又回到那个界面,USUS正在演另外一场戏,剧情改编自古希腊悲剧, 配戏的是另外一个女演员,坐在椅子上,不和任何人交流,不动声色,又势在必得。她走到他面前,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东西,掂在手心,玩魔方一样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她将其对折,食指绕着手腕一圈,拇指再捻着食指,那个东西越变越小,可以无限次折叠下去。女人突然停手,把它收起来,放回包里。蒋先生待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睛在流汗,怀疑是否有人跟他一样,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她优雅有致的动作,天真的神态,让人相信那东西还活在她的包里,大家很快忘了这件事,围着圈跳起舞来。
传说观看这部剧的观众,能在女演员们脸上找到自己对应的观影神情,就像偷偷藏起他的一件私人物品,谁都没有失去他。这时USUS把剧情分成几张组图,它调动了图片顺序,故事就变成了:
――女人从门外进来,大家相视一笑,她坐下,所有人裁定她为女巫,外头开始下雨。
――大家相视一笑,女人进来,外面在下雨,她坐下,大家赞美她的魔法。
――充满烤鸡香味的宴席上,人们讨论什么时候会下雨,灯光忽明忽暗,谁也没有发现醉酒的蒋先生,直至看到他和她扭打在一起。
无论剧情和演员走位怎么变化,最后画面中间,都会空出一把椅子,是他在等待着某个对话者吗?这个对话者从未到来,他在等待这个不确定的时刻,就像他回到作为一名死者,被生者替代的那个时刻。画面中人的脚步随即慢了下来,最后一动不动,如同生锈的时针,仿佛在说,等待是属于另外一个时间谱系。
我开始理解,为何他在后期故意放慢表演的速度。在经历了无数的挫败和游离,他在和剧本、导演和资本方的角力中找到了规律:时间长度往往能够决定故事的感情色彩,比如同一个故事,发生在一天内的是喜剧,发生时长一年,就带有明显的悲剧意味。他让左眼扯向脸之外的方向,嘴角用皱纹划出长沟壑,露出牙龈,承受着时间压在他身上的重负,使用身体来力挽狂澜。
顺着这个思路,似乎可以解释那个被冠以滑稽之名的表情,它传递的是一种不需要判断的安全感,于是被快速地拆解,复制,波普化成为流行符号。但USUS是没有脸的,是大家把蒋先生的特征自动代入给它,我幻想的USUS有很多张面孔,但唯有一张面孔,不美,不友善,当然也没有敌意,只不过它变化得太快,擅长将自己藏在摩尔纹的面具里。
这场对话看不到尽头, USUS的策略依然是,不给出确切的答案,不必完全弄懂彼此的意思,这样对话就能持续下去。“就像台词,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能完成。抗拒理解,就是对语言的捕获。”它说。它也在提供无需判断的安全感,让你不感到冒犯,不会想去危险的地方。我问蒋先生,躲在USUS这个道具里的感觉如何,是像套在卡通人偶服装一样闷热,还是也感觉到了安全。他没有回应,他想捕获当下的情绪,在我这里遭遇障碍,是因为无形中我也在塑造着它,或者说,它需要身份的概念,比如粉丝,爱人,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因我无法给出具体的概念,才会被拒之门外。
“所以那个秘密是什么?”我继续追问,他没有回答,“那你喜欢我吗?还是只有看不见我的时候才喜欢?”这次他连选择题也放弃了,现在拒绝对他来说,就是维持寂静,判断着我是玩杂技的少女,还是聒噪的女明星,有可能两者皆是。
我又被推了出来,这次直接落入了没有命名的海边,平冈还在那里指挥秩序,海平线挤满了黑压压的人,都一致往那边游,海滩很快变得空荡荡的,只留下不少遮阳伞,饮料铝罐和快餐袋。平冈站在瞭望塔上向我招手,我朝着他的方向走去,站在塔下看他。
平冈不打算下来,我发现他跟之前有点不一样,头像上多了一只金色的坐骑。他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些人跟他租了各种滑水工具,拼命想要冲出边界,他不知道边界对他们做了什么,有些人来不及脱身,ID都掉了,他就捡这些ID,处理成筹码卖到彩池那边。
他看起来赚了不少,整个人散发着夏威夷般的光泽。传言很可能是对的,平冈是最大的投机主义者。我想向他证实一下传言,他率先放下了望远镜,叹着气说,“境况看起来没那么好。”
平冈总是很冷静,是一种消极的,不关心自己的冷静,但他说他愿意告诉我他在做什么。他带我去广场,那里都被吞食信息的储存块堆满了,ID们卡在缝隙之间,几乎无法移动,储存块被整理成黑色辐条,形同条形码。“档案库。”平冈说,这些都是USUS收集到的数据,没有先后优劣之分,“也就是过去,现在,未来皆不可得。”在说出佛偈般的话之后,平冈又恢复了买卖的语气,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当他的助理,保证让我大赚一笔。
我们接着去了彩池,彩池上的轮盘驮着房间的果子,行动钝重,看上去就像年迈的老人。平冈在我耳边发出“嗖”的一声,我没注意到他一直背着弓箭,他射中一个房间,房间掉了下来,被射成一个四分五裂的松果,里面什么都没有,“破产潜逃了。”平冈把碎壳拨到一边,好像在说,永远别想知道他对这个没有秩序,野蛮生长的东西的看法。我们还遇到另外一位通行者,看上去没有平冈那么有派头,平冈没有打招呼,带着我快速离开了。
当我回到海滩那边,平冈已经回到高塔上,坐骑亮眼地闪了一下,表示他刚刚做成一笔大买卖。”我对蒋先生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的电影实在难看,但有一部我很喜欢。“平冈把一个汽水瓶踢到水里,“那是我的朋友演的。”
平冈说他跟他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了,做过一阵子对面的邻居,从各自的父母口中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他们的相处过程很不友好,时不时就互相谩骂,平冈曾经站在高一层的阳台上,拿着塑料枪威胁要打她,还不到十岁的她光着上身,啃着苹果,脸上悻悻的,却不躲避。平冈对这个邻居一直没有好感,连她什么时候消失的也记不清了。街坊说他们全家移民去了外国,也有的说是举债潜逃,在平冈的记忆里,女孩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人,他遗忘了她的脸,仿佛她从来没有过样子,直至有一年暑假,平冈在电视上看到她。
我不太懂平冈为何称她为朋友,我想,如果他们玩过跳台阶游戏,猜拳决定着彼此的起落,平冈也不再一直居高临下,有那么偶然一次,他会和她落在一个平面上。在电影里,少女为投水准备了红色花边的上衣,蒋先生看着她说,”就像生前一样光彩照人。“与她杀害的人相比,根本无法称之为尸体。或许她也给平冈留下过这么强烈的印象。
“不是主演哦,”平冈纠正我,“是那个主演的同学之一。是那个从后面的课桌探出头,笑着附和起女孩提出的放学计划的,就是那种最普通的,不起眼的女学生,会做出的普通举动。”
这个电影我看过不下4、5遍,但我完全想不起她是谁,更记不得有过这个情节,奇怪的是,当你努力回忆的时候,其他情节也不见了,而在那些转瞬即逝的,彩色的光谱夹缝里,无数个少女正在诞生。平冈坚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我一直以为USUS知道的会比蒋先生多,我是说,她会不会就像扫描过的照片存在他的大脑角落,USUS给了我千奇百怪的答案。”他突然停下来,拿起望远镜望向边界,这时海平线已经像一支鼓紧的弓箭,人群在纷纷往外冲,把众志成城的弧度凝聚引力,我的脚底开始有微微的震动,身体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倾倒过去。
我有种奇怪的直觉,现实中并不存在“平冈”,甚至名字也不存在,只有这里能让他成为平冈。为了得到答案,他一定也爬过旋涡,齿轮和油井,直觉也告诉我他没有找到那个女孩。这里的海水和沙滩的比例还在发生倾斜,空间里的间隙膨胀开来,站在高处的平冈顺着弧形,像海浪般向后移去,越来越远,就像一个落日快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平冈向我招手,劝我赶紧离开这里,我极力往后眺望,直到彻底看不见他。很快,四周像荒地一样,只剩下平冈在对话框里发来的,说是制胜秘笈的三个英文单词:among(用于三个人以上的介词)、between(两人对话)、midst(不确定的距离和关系)。弧形还在猛烈弯曲,我成为圆弧上最高的点,面朝何处都是同一个方向,这个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再次见到USUS,已经是晚上8点,那边的他好像比现实老了20多岁,对话也老派、温和了很多,他不知道年轻人已经迷上星座,打坐冥思和奇奇怪怪的养生,“这一部分叫事与愿违,那叫白费功夫。”他说。
蒋先生可能已经死了,因为背景开始发出声音,音量很小,有点放出挽歌的意思。那是半年前他在电台接受的采访,节目时长是40分钟,这时界面的右上角出现了倒计时的标志,这个动作有着特殊的含义,如果这个代表某种结束的时间的话,也取决于对话者进入这个界面的时刻。也就是说,在我的频道里他还活着,开心地谈论了女友、宠物,未来的工作计划。
他的声音变得立体,扩张,极力让你如临其境,我应该是在午夜的出租车上听的这段广播,蒋先生的声音在装满疲惫和酒精的脑袋回响,情绪非常清晰,司机和我讲着话,尝试着让我不要睡过去,我看了一眼司机的工作牌,他叫平冈,一个奇怪的名字。
这是它提供给我的情节,平冈已经是他的一个“储存”,而且只让我看到他的后脑勺。蒋先生依然端坐在对面,我把手伸过去,拂走围在他领结上的蒲公英,他没有被这些它们搞到窒息,看着比以往更像一块墓石。倒计时还在继续,他等待着到最后一刻彻底消失。
时间提醒我还能再提一个问题,我对他说,among、between、midst,“千万个时间中,此刻为真。”它回答我。
冰箱上凸起的香草味图钉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像粉笔一样,把房间切割成两个部分,他的躯干在阴影里,双腿在光亮里,显示出即将逝去的迹象。这时他的方形的上半身横向拉伸,扩展,白光闪动了一下,它变成了一张荧幕,然后我在上面看到了自己。
这是我和他共演的影片,我看到侦探雕刻最后一个花朵,写上一个名字;小隔间里的我在看书,决定去寻找他说的钟表街;我们跳下火车,向两个方向漫步而去;我们在酒吧相遇,他请我吃一种很甜的樱桃糖,他说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十四岁的我决定学写一个我和他的故事……我清晰地看到我的表情,眼泪,他的回忆,踌躇,影片显示660分钟,是我在USUS里的时长,我只出现在一些片段里,出现的此刻为真,正统统快速地,万千地在眼前上演。
“骰子现出五面,人间只爱一面。盗窃明日黄花,唯有灵光再现。”这时平冈的声音隐约地传来,他唱着歌谣,像正给谁打气一样,这时荧幕上插播那边的现场,众人没有冲破边界,而是像扳动一块石板一样,将它竖立起来。最终,海岸,房间,USUS连接对折,看起来就像一颗骰子。
我站起身来,离开椅子,拿起地板上的金属书签,他也很快找到了柳叶刀,我们迎着屏幕,刺向彼此。尽管我知道,骰子很快会把我们转向另外一个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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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快速了解当下中国小说写得最好的是哪些人?他们在思考什么?想明白为什么这篇小说好,而那篇不好?
张悦然主编、创刊已有十年的纯文学主题书系《鲤》,以专业的尺度,汇聚当下中国同时具备好读与思想性的三十位小说家。
一周十分钟,一堂开放的当代文学课。资深文学批评家随文伴读,犀利的评语、富于洞见的观察,教会读者理解最新的中文小说创作,学习如何判断一篇小说是好小说。
帮助匿名新人走向台前,与蒙面名家同台竞技,顺应“作品比作者流传得更久”的古老文学规则,抛开光环、名气、身份,让文学的归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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