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在北大说过相声的博士,我这次站郭德纲
本文原标题《博士也不是这么说相声的》
这两天,很多人都知道了一档关于相声的选秀节目《相声有新人》,但是大家可能对这个节目里有几个相声新人,以及有啥新节目都不太清楚,而唯独知道了上海某大学来了一位说相声的李宏烨博士。他在现场进行了表演,并且“怒怼”了如今相声界里的大蔓儿郭德纲先生。一时间舆论有些喧哗,而李博士一跃也成为了很多人的热点话题。
博士怒怼郭德纲
恰好,不才我也是个小小博士(已经毕业),在北京大学里也为同学们说了几年的相声,后又蒙协会里大家抬举,在北大的曲艺协会中忝颜做了一任的会长。在高校的相声圈子里,也是久闻李博士的大名,于李博士的事情也了解一二。如今看到这一幕,心中颇有些郁结,有几句话不吐不快。当然,我就这么一说,您就这么一听,就事不就人。
一、 当了博士就能说好相声?
甫一开场的时候,李宏烨博士曾提及了下自己的博士身份,我想这一定抓住了很多人的眼球。因为一提起“说相声的”,大家一般都觉得他们是“一没文化,二没学历”,就连郭德纲先生自己都说过,说相声的人幼年失学的居多。
但是反过头来说,其实咱别说“说相声的”这群人了,就算是表演界里的最有文化气息的演话剧的那群人,又有几个是读博士上来的?大多数演员并没有高人一等的“文化知识”,更遑论有个博士学位了。要知道,某位当红流量新星在综艺节目里解个一元二次方程,字幕上都配上了“学霸”二字,可见很多演员也并没时间学习初高中的数学。当然,我必须声明,这也不是“黑”任何人,术业有专攻,北京电影学院教的是表演,并不需要教(还得是非数学专业的)大学高数的三件套:微积分、线性代数和概率论。
再稍微往深了说,为何如此呢?
必须得承认,“表演”是一项实践性很强的艺术活动,需要演员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早的得到登台锻炼的机会。而对于演员个人而言,舞台上的经验确实也要比书面上的二手说教来得鲜活一些,重要一些。因此,尽早地适应舞台上、镜头前的表演就成了他们的第一要务。如今很多少男少女为了走上表演这条路,为了考上那几所热门的影视戏剧类的高校,从初中乃至小学开始,就放弃了一部分学校中的义务教育,以便能够在这几家院校的各种面试中脱颖而出。而每年这些学院的面试,也是人山人海,真可谓是“千军万马闯独木桥”。我就亲眼看到过《开心麻花》的一位哥们为了进入这类院校所付出的努力,确实是非常的艰难,我还是蛮佩服的。再说了,演员这个职业某种程度上吃的也就是一碗青春饭,年龄就是一道槛,过了这村儿就没这个店了,“夕阳红”的演员可真的是寥寥无几。不独影视,放眼过去的京剧界,几位老先生也都以“七龄童”(“麒麟童”周信芳)和“六龄童”(章宗义先生)为号。这其实跟一些天才足球运动员的轨迹是一样的,梅西、C罗这些顶级球员都是不到成年,就已经在顶级联赛里效力了。
从另外一方面讲,“博士”似乎代表了一个与“相声”截然不同的领域,人们则往往将之与“有文化、高智商”的这个形象联系在一起。甚至很多人会默认,凡是读了博士的人必然会是一个各个方面都很聪明的人,再加上中国人往往对读书人有着“高看一眼”的习惯,故而在大众眼中,如果一个人都当了博士,他还去说相声,这就是一种“下嫁”和“屈就”。姑且不论行业之间是否高低贵贱之说,如果一个人接受了博士教育,实际上确实意味着他在某个专业领域中达到了一个很高的知识水平,而如果他真心打算从艺,不搞科研和教育工作,那么也确实有些“浪费”。
可话又说回来了,读了博士的人就真的能说好相声么?相声真的是博士们所能永福的么?要我说,这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几乎没有人会觉得,读了博士的人能够像梅西、C罗一样踢好足球,但为啥有时候就会觉得读了博士的人一定能够说好相声呢?我想,这恐怕是因为很多人并不了解从艺的难度——当然,如今确实有很多流量小生演技和表演都不够在线,但那是资本的力量在作祟,可如果真的把表演场景还原到相声和话剧这种剧场艺术之中,那如果没有点儿能耐是“圆不上人的”(即,聚拢不起观众)。
首先,剧场艺术跟电影不一样,你不能随时NG,也没有导演在旁边一步一步地给你说戏。当演员登上剧场的舞台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要从始至终的完成这一次表演——忘词就是灾难,情绪还要连贯。所以,“说相声的”或者“演话剧的”不能说一定要有个好记性,但至少得记住“梁子”(节目大致的框架)以及每个表演节点上的应有状态,而且不能有错。
其次,很多人都觉得在台上说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然而实际情况则是,很多人第一次登台的时候,血压会一下子高到爆表,同时会伴有肢体紧张,瞳孔放大,舌头打结等现象。不但如此,因为大部分人没有经过形体训练和发声训练,会导致在台上看起来动作极为不协调,发音是极为不自然,就连说话的语速都会比平常快很多倍——如果有人肯给你录像的话,那么我想没有几个人有勇气保留这种视频资料的。
第三,相声跟话剧还有一个区别,话剧很多时候是在台上构建一个封闭空间——他演他的,观众看观众的,二者可以没有什么互动。虽然之后也有提出打破舞台空间的想法,但如果你去看一场话剧,演员跟你没什么交流,你并不会感到奇怪。但是相声不一样,它从一开始就需要与观众进行一定量的互动,相声演员往往并不是以剧中人物的份,而是力图使自己的演出看起来像是一场朋友之间的闲谈。这就注定了,每个演员都要根据自己的身份和特征来找到接近观众的一种方式,而不能像话剧演员一样要以“剧中人物”为先。正因如此,相声演出的模式化成分更少一些,也就更难于把握一些——更何况,演员还不能忘记了相声的本职工作,那就是要引得观众发笑。
总而言之,当了博士并不意味着能够说好相声,实际上,无论当了什么博士都只能代表他在那一个领域的水平,而不能因此就认为干别的事情也能获得成功。真正能说好相声的,是真心喜欢相声并且下功夫琢磨相声的人,而跟博士的身份无关,除非他把读博士id精神头也用在说相声上。
不过,我觉得博士说相声还是有个比较有意思的地方,至少可以利用大众对“博士”和“相声”的刻板印象来找笑料。每次当我表演一些俚俗的段子的时候,都会被我的捧哏吐槽一句,“哎哟,您这都读了博士的人了,怎么也这么不靠谱啊?”
可是,他现在可说不着我了,因为现在他也读博士呢。
二、 校园相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由李宏烨博士的事件,其实牵扯出来另外一个话题,那就是在校园中到底该怎么说相声。要知道,李宏烨博士之所以能走上这个选秀类的节目,多半还是要感谢他在校园里的表演过程中积累下的一些名声。
如今高校校园中进行相声表演的学生,基本上就是两类人:一类是没有什么相声演出经验,但是对相声十分感兴趣的新人;一类则是在入学之前就已经有着比较丰富表演经验,甚至是已经登台演出过的学生票友(票友,即“业余演员”)。后者之中有些人甚至已经叩过师傅,甚至接收了专业培训。
在这两类人之中,前一类同学是比较多的,我们协会每年都在招新的时候都会见到这样一批同学,都非常热情,都非常希望能够实现自己登台表演的愿望;后一类同学人数不多见但也不是非常罕见,他们中很多人如今已然成名,譬如北京地区就有北京大学的徐德亮,中国政法大学的王玥波,以及清华大学的李寅飞,而天津地区也有南开大学“国乐相声社”的裘英俊和于丹,以及曾就读于天津农学院,现在已经是德云社总教习的高峰——在这几个人之中,李寅飞和于丹也都是已经读到了博士的人才,因此李宏烨博士并不是唯一从事相声表演的博士,也未必是他自己宣称的“博士之中说相声最好的”。
不过,该怎么说怎么说,就我观察,能够撑起高校相声社的并不是后一类同学,而是前一类的同学。后者对于高校相声社来说,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人才,而前者则是每年都络绎不断。故而,高校相声社就有着学校社团的一个通病,水平起伏不定——如果赶上一批水平比较高且热情比较高的同学,那么相声社就会红火上两三年,而一旦等到这帮人毕业,社团的水平可能就会回落到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程度。
虽然,社团的水平会起伏不定,但不意味着相声表演不受大家的欢迎,实际上在各个学院的晚会上,相声作为语言类的节目是必不可少的,而且甚至是学生自己创作的作品能受大家的欢迎。
这又是为什么呢?容我略说一二。
传统相声之中有大量的剧本和题材,并不适合在校园中演出,它们之中有很多作品都是体现学校之外的社会生活。咱就比方说《托妻献子》这个作品,它要体现的是社会上的一些人如何假仁假义,以至于最后把自己朋友的老婆都拐跑了。这个作品由郭德纲和于谦两个人表演就非常可乐,因为这二人的组合看起来就非常的“社会”,但如果换作是两个刚上大学的学生就会让人觉得非常的“出戏”。
就我的个人经验而言,在学校之中,真正比较受欢迎的还是语言文字游戏类的文哏节目(譬如,李寅飞常说的《大话鲁迅》),或者能够反映校园生活的小段子(譬如,徐德亮说过的《我的大学生活》)——这两类作品反而是没有经过高校生活的人是很难创作出来的。所以说,学校里其实有一个自己演出的“小生态”,与演出市场上的主流大环境并不相同。故而在我看来,李宏烨博士能够在自己学校的相声社里获得一定的成功,应当要感谢的是高校里比较独特的演出环境。
另外,学校中的观众群基本上就是自己的学生,而且因为地域或者高考的缘故,听相声的时间往往都很短——很多来社团参加活动的同学,更是此前只听听一两个火爆的相声段子,他们跟听了多年相声的老观众(俗称“粘子”)的口味是截然不同的。大部分同学们不太会在意相声作品应有的连贯性和合理性,也不会太在意我之前所说过的演员表演细节,但凡只要其中有一段能够引起共鸣的笑料,大家就会慷慨的给予相当多的笑声。可这并不能说明这段作品就已经大获成功了,因为校园里的环境是非常宽容的,而且是非常青春的。
我也曾经听过李宏烨博士的一些作品,我只能说学校的环境既成就了他,但也害了他。他在学校演出的时候,确实引发了不少同学的笑声,但如果他认为自己在学校里曾经获得的些许成功,就意味着已经在喜剧表演上大功告成了,那显然是不太现实的。
李宏烨博士早年的校园相声,笑果甚佳
道理很简单,在学校野球场上的大神,往往撑死了也就是校队的水平,可他们往往连职业联赛的青年队的边儿都摸不到,更何况是与那些顶尖球星的差距了。
三、 相声是否可以“公式化”?
李宏烨博士在节目上展示了他自己创作的三本“相声理论”专著,并且在他自己和妻子的演出服装上都画上一个数学公式,即他自己构建的关于“相声的一个公式”。李宏烨博士认为只要按照他的这一套公式理论去创作相声,或者用来修改相声段子,就一定会获得很好的演出效果。其实,李博士和他的相声理论在高校相声圈子里早有闻名,一开始大家还是抱着些许的期待,觉得角度很新奇,但是一旦有所了解之后,就只能说“见怪不怪”了。
交大博士的“笑果预期公式”在弹幕区引发狂喷
那么,相声到底需要不需要一个理论构建?要我说,真的太需要了。如今的相声表演教学仍然处于一种口传身教、师徒传承、经验为先的状态,相较于正规且系统的话剧表演,既缺乏系统的培训,也缺乏相关的理论指导,而且很多资料还因为老先生的过世,正处在消亡的过程之中。从稍微大一些的方面来说,中国的喜剧理论一直就处在一个比较空白的阶段,喜剧在很长时间都得不到文人们的注意和思考。而西方的喜剧理论至少从古希腊就开始有完整的叙述了,比如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悲剧是模仿比我们更为高尚的人,而喜剧则是模仿比我们更为低劣的人,等等。这样深厚的历史沉淀,让我们这些想要学习相声表演的人非常的羡慕。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那么,应当如何构建这样相声理论的呢?毫无疑问,想要构建任何一种表演理论,都要针对这个表演传统进行一番了解,然后“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样生产出来的内容才是令人信服的。如果你找不到直接可以对话和采访的对象,至少也该像老舍先生一样浸淫过京城的茶馆文化之中,或者在天津的相声园子里进行一番近距离的观察。
而李宏烨博士的理论构建方式从一开始便走上了一条非常“个性化”的道路,他的研究素材就仅仅局限在他的个人表演经验之中,其取材和取样的范围也比较狭隘,仅仅局限在他表演场地之中。不但如此,他对于“相声”的理解也非常的个人化,甚至几乎漠视了相声已有的一些理论。比如,他就认为刘宝瑞的单口相声就不能算相声,相声表演一定要由两个人来完成。
刘宝瑞和马三立,都是单口相声表演大师
他的这些看法,使人不禁怀疑他的这番理论会行之有效么?仅仅针对极为有限数量个案的经验总结,无论如何也上升不到统计学意义上的论断。如果材料和采样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那么无论使用多么复杂的数学工具,都没有用。我本科就是经济学出身,这点道理也还是略知一二的。
那么,相声的理论构建中,或者表演过程中,需要不需要引入一些现代化的意识和手段?我认为,这同样也是必要的,在相声表演中完全追求过去的艺人“老范儿”,并不是一个非常可取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相声也是一步步发展出来的,很多相声大师既是传统的继承者,也是传统的改革者。很多新时代的相声作品也非常之优秀,譬如《买猴儿》和《小偷公司》,而这些作品的背后也不独是相声演员的功劳,何迟、梁左也都是极为优秀的相声作家。甚至于说,如今的相声表演已经有些“国际化”的趋势了,邻国日本的“漫才”和“落语”都影响到了我们的相声表演,比如董健春和李丁的《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在相声表演与创作中的指导以及应用》就很有一些“日式相声”的影子。
董建春 李丁表演相声
《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在相声表演与创作中的指导以及应用》
以上这些内容都说明了,相声演员和相声这种艺术形式从来都不拒绝“新流派”和“新形式”,即便是郭德纲先生自己的表演也没有完全的“因循守旧”——如果真按照过去的“三翻四抖、铺平垫稳”的节奏,那么如今适应了快节奏的生活的观众恐怕早就睡着了。
那么,这些新作品为什么还能够被称为“相声”呢?不仅仅是因为表演它们的演员在台上穿了大褂(何况,好多演员还穿着西装表演呢),而是因为它们仍然在沿用着相声表演体系。譬如,演员的口风儿是“相声口”(即,相声演员具有的独特语言习惯),表演手段也包含了很多传统相声中的搞笑技法(譬如,吃了吐,楼上楼),甚至有些笑料的内容都是翻新自传统的“包袱”。更重要的是,它们绝对不是几个段子的简单叠加,而是一个有人物形象,有“垫话-瓢把儿-正活”大致结构,“底包袱”(结尾的笑料)多半也是演出高潮的作品。
然而,李宏烨博士的很多作品……怎么说呢?
大概除了在人数上相当于对口相声以外,与我说的以上任何内容都没有什么关系。然而他之所以引得这么大的话题,不过也还是因为他的这些作品被冠以“相声”之名——当然,更准确的说,李博士认为他们的作品也不应当被称为“相声”,而是应当被尊称为“校园相声”。正所谓古有“白马非马”,今有“校园相声非相声”,如果说公孙龙的命题还包含于哲学思考,那么李博士的定义则只剩下了“矫情”二字了。用蒲松龄老先生的话一句话来说,那就是“止增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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