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570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法律博士,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 ID: hupima )。
俗语有云:出国就像上新东方。你以为是去学英语的,其实是去当厨师的。
没搬到圣何塞前,程悦欣还没有能深刻理解这番话。以前住在冯品芝家,他们给郝会会交点饭钱,总有中国超市的熟食或者郝会会自己做的面食。好吃不好吃的,也讲究不了那么多,至少每顿有得吃。现在自己开火过日子了,才知道,原来吃是那么大的一个问题。
老美对吃是极其没有追求的。一块披萨,是一餐;一袋沙拉倒点酱,是一餐;两块面包夹块肉饼,是一餐;两块面包抹点花生酱,又是一餐。对于程悦欣和张思禹的中国胃,偶尔这么吃是可以,但吃到周末,两个人都生无可恋。
张思禹说:“要不周末,咱们去吃点好吃的?”
香港酒楼饮早茶。两个人如饿虎扑食,吃掉四笼虾饺两盘龙虾伊面以及等等若干。吃饱了摸着肚子,张思禹开始看账单,在填小费的那一栏犹豫良久。午餐,规矩是 15%,晚餐,规矩是 20%。但 15% 算下来,实在也是一笔不小的钱呐。
回家的路上,张思禹跟程悦欣商量:“要不咱们学学做饭?”程悦欣撅着嘴,委屈的眼睛眨巴眨巴。在国内的时候,程悦欣连喝口水,都是妈妈倒好的;上班时候,单位出门十分钟,就是个大商场,眼花缭乱的各式餐馆,又便宜又好吃。以为到美国享福,哪想到是当厨娘?
当厨娘这件事,倒也不能说完全没乐趣。烧几盘菜,拍几张照片,被老公夸一夸,传到开心人人上,收一收赞,那是很有乐趣的美事。去年感恩节的火鸡大餐,就让程悦欣开心了好几天。但一旦业余兴趣爱好变成了主业,一日三餐变成了责任,这件事就变得很不好玩了。非但不好玩,还有了铁链、劳役和禁锢的气息。
已经嗅到这丝气息的程悦欣,眼睛吧嗒吧嗒看着张思禹,楚楚可人,重复了一句:“学学做饭?”她的手搭在张思禹的手臂上,微微颤动。张思禹愣了一愣,想到自己结婚前信誓旦旦,宠她爱她,不让她操劳,不让她变成庸俗妇人,觉得自己打脸确实打得快了一点。心一虚,嘴也软了:“那以后晚上等我回来做饭吧。”
饭不需要做,但秉承着夫妻分担家务的原则,其它家务却是逃不掉了。没有了郑懿、没有了郝会会,连冯品芝的装腔作势都听不到了,程悦欣的生活每天只有扫地擦灰洗衣服叠衣服。郝会会刚刚生完孩子,郑懿上课忙,程悦欣忍耐再忍耐,尽量不抱怨,不想让大家看扁。
直到这天,程悦欣好不容易看到 MSN 上看到郑懿,像抓救兵一样一把抓住:“我周末来看你们吧,柱嫂刚生完孩子。”连打三个:)。
郑懿正在气头上:“别来,来了气死你。”连打三个惊叹号。
胡金柱的父母是郝会会预产期一周前到的,没料到郝会会提前一周破水,送到医院生孩子的时候,胡金柱的父母还在倒时差。等郝会会从医院抱着女儿回来,胡金柱的父母还在倒时差。
倒时差很辛苦,尤其对老人家,半天困得要死,晚上隔壁还有婴儿大哭。
胡金柱的母亲想不明白,这整宿整宿的,到底有什么可哭的。
原因倒是很简单:郝会会没奶。
这个世界上对产妇而言,有一样东西可以瞬间让你从地狱置身天堂,学名叫麻药,网名被亲切地称为“挨批斗”。但这样好东西,胡金柱的学生保险是不包的。也不是全不包,但是自己要自费 200 多刀。200 多刀,就是 1 千多人民币,就是家里地上小半年的收入。女人生孩子需要那么娇气么?胡金柱鼓励郝会会,女人生娃和母猪生仔,都是生物本能,不需要过分放大这件事情。顺其自然,是对大自然最好的回应。
胡金柱举了各种例子,麻药会如何影响母亲对于分娩过程的掌控,如何对母体和胎儿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害,网上论证的链接也一搜一大堆。郝会会当然是同意胡金柱的观点的,毕竟这是生物学领域内的课题,胡金柱属于专家意见。但在产床上,但阵痛到第 10 个小时,她的四肢开始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好像有人拿一把勺子,伸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就这么一捣,再那么一拉。一捣一拉,一捣一拉,来回如凌迟。郝会会浸泡在自己的汗水里,忽然开始有一种绝望,好像这个孩子永远都不能降临了。
宫缩不开指。又折腾了几个小时。正在郝会会要昏过去时,突然一群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神情紧张地对着胎心检测仪交流着。随后,对着胡金柱宣布:“胎儿心跳过低,我们决定马上剖腹产。”
郝会会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剖吧,生一刀死一刀,剖了算了。但胡金柱跳起来了。剖腹产对产妇和胎儿更不友好啊。剖腹产影响产后恢复啊。保险公司的保险单(policy)里,顺产和剖腹产的费用完全不一样啊!
但医生坚持认为,和胡金柱比起来,他们比较专业。于是胡金柱的大女儿,Emma Hu,就这样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Emma Hu 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应该不是很好,她闭着眼扎巴着嘴,就是找不到可以吸的奶。母亲的乳房好像被那场生产耗干了,无论她怎么生抓硬拽,都出不来奶。Emma Hu 放声大哭,一开始哭得响彻整个医院,后来哭得冯品芝肝胆乱颤。
胡金柱的母亲和胡金柱一样对生物学很有研究。她觉得,女人生娃和母鸡下蛋是同样的道理,生下来的娃要靠自己养活,也是女人之为女人的根本条件。不产奶,算什么女人?婆婆对着郝会会的乳房拨过来拨过去地研究,用力按了按,连一点有奶的硬块都没有,绝望地叹了一口气。
郝会会的脸埋得很低。没有奶,女儿就只能靠医院里发的几瓶液体奶勉强度日,再往后,实在不行就得上奶粉。一罐奶粉就是十几块几十块,一吃起码吃一年,这又是什么样的开销?郝会会的脸红了,于是更执着自己的奶牛事业。下奶,比起养好下身的 2 度撕裂,是郝会会月子里更重要的奋斗主题。
关于如何才能下奶,胡金柱是非常洋派西式的,鄙夷一切中医养生。比如,美国医生不相信什么下奶汤,美国医生也不相信什么坐月子。刚生完孩子问产妇要不要冰水,医院里的病号餐是冰酸奶。美国医生对于下奶的指导意见只有一个 — 喝水。中医里什么精气血都是胡说八道,液体就是液体。水是液体,奶也是液体,液体的输入,就能导致液体的输出。所以,多喝水,一定能下奶。
郑懿和胡金柱的矛盾就爆发在这个下午。当郝会会在厨房里咕嘟咕嘟大口喝水时,Emma 突然哭了起来。胡金柱陪着父母刚刚从 outlet 回来,本来大包小包高高兴兴的,听到 Emma 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家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郝会会装模作样去房间里喂了一会儿。但一如往常,Emma 就是吸出血来,都没有奶。于是嘴一撇,又哭了。郝会会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步一捱到客厅里,对着胡金柱说:“要不,再开一罐奶粉吧?”
胡金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婆婆挺身而出:“你不让她吸,怎么会有奶?生个丫头,还那么娇气。”
数落着数落着,就谈得更长远了。从郝会会和胡金柱的文化差距,谈到收入差距,谈到如果没有胡金柱,郝会会怎么可能到美国来享福,怎么能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还有车可以坐。一个乡下丫头摇身一变能过好日子,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胡家的仁慈与好心。但是呢,还真是看走了眼,挑了个扶不起的刘阿斗。生个赔钱货不说,连奶都没有。说得得意了,声调难免越来越高,混合着 Emma 的哭声,整幢房子地动山摇。
或许是她说的声音太响,或许是她说的时间太长,一直在房间里看书的郑懿,终于不顾林锐阻拦,冲了出来。
“阿姨,你这么说话欺人太甚,”郑懿人还没到,声音先到。
郑懿指着餐桌上剩给郝会会的菜:“一锅土豆一锅白菜豆腐,一吃吃好几天,这是坐月子吃的东西么?”再指着郝会会的黑眼圈和带血丝的红眼睛:“晚上整宿整宿就听她一个人哄孩子,她能休息好么?休息不好能有奶么?”
胡金柱的妈妈愣了,胡金柱脸上挂不住了:“郑懿,我们家的事,你别管!”
“我也不想管,但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了吧!你爸妈说来帮忙坐月子,帮忙了么?你休的是产假,管她们母女了么?我看你们倒玩得挺开心,今天逛这里,明天逛那里。叔叔阿姨,你们可以来美国旅游,但能不能不要挑在郝会会生孩子的时候啊?就算挑了这时候,能不能不要到处说是来给她坐月子的啊?”
空气安静了。胡金柱父母委屈地看着胡金柱,胡金柱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胸口的气上上下下,但看着郑懿,却有些发怵,不敢发作,只好对着郑懿背后的林锐喊:“林锐,你还不管管她?!”
郑懿这下真生气了,冷笑着:“我跟林锐不是附庸关系,他管不了我,你有话直接跟我说,他代表不了我!”
正在这时,胡金柱的妈妈忽然高声哭了起来:“原来是要赶我走啊!”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起地来。“我住儿子家,也要被人赶啊!”
鸡飞狗跳的时候,冯品芝穿着睡衣杀了出来,指着正在蹬茶几的胡金柱妈妈:“你搞搞清楚!这里不是你儿子家,这是我家,我的房子!一天到晚吵吵吵,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把房子租给你们!从现在开始,我再听到你们谁吵一句,都给我滚蛋!统统滚蛋!”
整个过程,郝会会都低着头抱着孩子站在一边,一声都没有出过,一句都没有帮过郑懿。
郑懿很生气地对程悦欣打了八个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程悦欣唏嘘道:“真的,要是我,早就离婚了。”
郑懿也跟林锐讨论过这个问题 — 郝会会为什么不离婚呢?怎么还能跟胡金柱这样的男人往下过呢?论身份,她现在也有绿卡了;论收入,中国超市打工,总不至于饿死自己。真的,有手有脚的女人,为什么要在这样一段婚姻里苟延残喘呢?这对于女权斗士郑懿来说,真是不可想象。
“女人还是要受教育。”郑懿最后这样总结。
但林锐有不同意见:“郑懿,我想博士毕业,就是毕不了,一直热脸贴冷屁股,你觉不觉得我傻叉?”
郑懿反问:“你什么意思?”
林锐又问:“那你就是想留在美国,受了很多的挫折,还是不放弃,过程很艰苦,也很委屈,你觉不觉得自己傻叉?”
郑懿点点头:“你直接说结论。”
林锐叹了口气:“既然我们都可以为了自己的目标受委屈,那么如果一个完整的家庭是郝会会的目标,为什么她坚持目标,愿意为了目标受点委屈挫折,你就看不起她呢?你这是女权么?女权就非得让女人都离婚,都不要男人?”
郑懿上下打量林锐:“我发现你现在的思想很有问题,都站在胡金柱这种人的立场上了?”
林锐赔笑不语,暗地里叹口气:“我哪里敢啊,我混得还不如胡金柱啊。”
郑懿的女权并没有解救郝会会。一个半夜,郝会会泡完奶粉把 Emma 哄睡在自己怀里。她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人:抱在手里这么一点点的小人,骨头都轻软若无物,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弄坏。但体内,却有那么那么大的能量,可以让她日夜嚎哭。郝会会的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 自己连这点基本的需求都满足不了她。
“谁啊?”冯品芝一开灯,看到肿着眼睛咬着嘴唇抽泣的郝会会。
“大妈,我冲奶粉,马上,马上就上去,”郝会会快速抹掉自己的眼泪。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别的本事一点没有!”冯品芝嫌恶地蹬了她一眼,“月子里就哭,哭得以后眼睛哭瞎掉!”
郝会会不敢抢白她,抱着孩子往回走,却听到冯品芝开冰箱和微波炉的声音:“那个谁啊,我肚子饿了,陪我一起吃点点心。”
一只冰冻老母鸡,加黑木耳红枣,煮出香味,撇去油,两碗清汤。
热汤到了嘴里,郝会会两行眼泪不禁又要流下来,但怕被冯品芝骂,死命摒住。冯品芝抱着熟睡的 Emma,在灯光下左看右看:“这双眼睛还好像爸爸哦,要是像你,真的难看死了。看什么看,不服气啊?你那双眼睛好看啊?”
郝会会要去洗碗,又被冯品芝骂:“叫你月子里不要碰冷水呀!乡下人啊!这点都不懂的啊!”
喝冯品芝一碗汤,就要被她骂两次;喝她半个月汤,郝会会被从头骂到脚从里骂到外。武侠小说里的任督二脉都是被内功打通的,冯品芝大约也是有内功的人。被她骂了半个月,郝会会的奶水渐渐足了,等她出了月子,奶不但够 Emma 吃,还渐渐多了出来。
胡金柱父母大包小包回国后,逢人就说,去美国帮媳妇坐月子,实在是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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