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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前我来美遇到的第一人,是HU先生。为什么叫他第一人?不仅因为他接了机,还因为第一次踏入美国土地,感觉十分陌生,甚至还有些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正心下迷惘,HU先生远远地喊我名字。我们本不认识,他何以知道我是我?不管怎样,有人在异国他乡这样喊我,我就像遇见了亲人。从此,在我的感觉里,他就成了我来美见到的第一人。严格地说,是第一个指名道姓说话的人。当然,他后来告诉了我,他先从网上查到了我的照片,所以才准确地认出了我。HU先生热情地向我介绍当地的一切,他中分的头发梳得铮亮,与我在国内接触的那帮熟人完全不同。我身边的人在当时大多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不知是追求某种艺术家气质,还是天生喜欢肮脏,反正没有像HU先生这样干净的。所以,我心下感叹,到底是出国的人,有华侨的样子。
来美遇到第一人
  那时的HU先生给我的感觉是处处积极向上,仿佛一切都大有希望。说起留学,说起工作,他都是侃侃而谈,无论是起眼还是不起眼的小事,他都满有兴致。比如,他刚来美国,下了飞机,没有接机的,他如何找车,都说得栩栩如生。谈了很多话之后,他问我,来美国第一感觉怎么样。我说,挺好。比国内干净。他说,没有污染,一点也没有。我说,看上去是这样。不过——说来也巧,这时候,我看到远处的一个大烟囱,正汩汩冒着烟,我顺口说,你看那里,就像国内的化工厂。HU先生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了又看,皱了眉,说,以前我也经常在这条高速上跑车,还真没看到。他笑了,说,你来了,就看到了烟囱,看到了污染。
  我说,也是,我怎么一眼看到了这个。其实,真的非常干净。他说,我喜欢这里的蓝天白云。否则,也不会留下来。就是为了干干净净。然后,HU先生就给我说了美国的种种好来。我不断地点头。他说得都对。我也分明看出他为了自己能留下来感到自豪。他还特别向我说明,他的绿卡办得比一般人都快。很多人为此熬白了头,他幽默地说,你瞧我的头发,全是黑的。
  的确,他的头发不仅全是黑的,还油光闪亮。单看这发式,就能感觉他对生活的满意度,可打一百分。安顿下来之后,他还抽空陪我玩了几个地方。他的心态和言语,用现在的话说,都是满满的正能量。他给我留下的就是一个乐观向上的异国奋斗者,面对着前面的无穷机会,正在摩拳擦掌着。虽然我很快就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离开了他。但我一直记得他。在离开美国的时候,我还特意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不仅感谢他,还给他留了国内的家庭地址,希望以后能在国内见到他。
十年不见 迥然两人
  然而,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前些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居然相遇了。他一定要我们俩单独坐坐。看上去,他有什么秘密话要说。于是,我们找了一家饺子店,我知道他爱吃饺子。这里人很少,他看了看华人服务员,说,挺好,我喜欢清静。我印象中,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问我,你看我变了吗?我打量了他一下,说,变了,感觉不是形象变了,你没有老,但里边的某种东西变了。的确,他依然中分的头发,依然干净讲究的穿戴,这些都没变,但眼神里有一种东西是过去没有的。他说,还能不老吗,是老了。我说,的确没老,甚至还年轻了。他惊讶地看着我,当然是不相信。我说,你比以前好像瘦了,瘦了显年轻。他坦然了,说,的确是瘦了。过去的衣服都没法穿了。我说,这点你与别人不同,别人是年龄越大,越发福,你不是。
  他摸摸自己的脸,说,不爱吃饭。尤其是这两年来,特别没有食欲。我问,身体不好?他说,不是,身体很好,就是不贪吃。我说,好事。他问,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我说,是啊,约十年。他说,想想真快。我回过国,但我谁也没见。你给我留的地址我都带着,可就是不爱见人。听了这话,我竟些奇怪了。他不是一个不爱见人的人。回想我第一次见他的印象,听听他的这些话,真不像是一个人。我说,我知道你哪里变了,就是你这心态。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喜欢独自一人去远方
  HU没理会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我现在特别喜欢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去老远老远的地方。没什么事,就是想出去。我说,像现在?他说,是啊,我这不是放假了吗?在家呆不住。就想走。而且是一个人。我问,你的孩子们都好吗?他说,还好。反正有他们的妈妈。他们倒是想跟着我出来,我不让,我不想让他们跟着我。听他说到这里,我就记起十年前,他非常乐于给我说起他的孩子们。夸他们如何如何可爱,说起了他们许多小事与小细节,甚至连孩子们出生时的一些情景,他都记忆犹新。现在怎么啦?于是,我说,你当年特别爱提到孩子,给我感觉你特别愿意跟孩子们在一起。
  HU先生似乎突然陷入回忆,他眼神幽深地说,是,当时确实是,他们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和他们一起,现在不行了。大学一放假,我就想着远离他们。如果不是因为割草什么的,我真愿意一个假期在外面流浪。他怕我不理解,又补充说,他们要求太多了,总感觉很吵。和他们在一起,我就头疼。没办法,我是真的头疼。
  我依稀记起十年前HU曾经对我说,孩子就是他的生命。两个孩子都是出生在美国,有了孩子,他才感觉在美国有了根。因为孩子就是根。孩子虽小,但确实是他在这个国家的根。他还特别给我解释他对根这个词的理解。他说,根是什么,根就是能把你系在这个地方的一些东西。你可能说不清它,但它深入在你生活的方方面面,有这个根在,你就有了在这里的理由。所以,孩子是根。孩子是我们两口子留下来的根。
  想到当年他的“根”理论, 我便问,两个孩子都上中学了吧?他说,是啊,大的刚上高中,小的在初中。他们都想跟着我一起出来玩,我不带他们。然后,他自己有些困惑地说,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爱带他们出来。有时候,看着他们,就想着逃离。我实在不能理解HU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才会使他这样。也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在我这个局外人眼里,他的这个变化真是太大了。我对他说,你不像过去的你,我知道你哪里变了。他问,哪里?我说,你过去是个积极向上的人,一心只追求更幸福的家庭生活。你打算换大房子,打算换更好的工作,打算与妻子好好奋斗有了钱全家出去旅行,也许你自己都忘了,但我想起来了。
  HU有些不屑地摇头,说,那个时候我太可笑了。你没看出来吗?我那时太幼稚。我说,不,你那个时候给我感觉特别好,人就应该那样。那不叫幼稚。那是有活力,有生活理想。他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问为什么不是?他说,你那个时候一定在心里笑我。我说,绝对没有。我羡慕你是真的。人难得有那样的时候。他说,很浮浅的东西。我说,这没有什么浮浅的,生活本来就是那样。他问我,你会那样想吗?我说,我不会,但我希望自己也能那样。他说,这就对了。你为什么不会那样?我说,我年龄大了。他说,那个时候,你年龄还不大。我说,那个时候,我就像你现在这样大。然后,他自己算了算,说,真是与我现在一样大。然后,他很感兴趣地说,你那个时候在想什么。我说,不记得了,应该没想什么吧。
内心理念的崩塌
  HU换了一个话题问,你有过中年危机吗?我说,没有。因为我每过三五年就会有一场危机,所以,就谈不上中年危机了。他说,每三五年?这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我把这看成正常,也没觉得怎样。他说,你详细说说。我说,我感觉只是内心理念的崩塌,你叫它危机也行。他很不理解地问,年轻时也是每三五年?我说,也是。他问,这怎么讲?我说,比如说,二十多岁的时候,可能一直相信爱情是白头偕老的,后来,突然知道不是这样的。那不就是一场危机吗?他有些释然地说,哦,那是个无所谓的事。我说,现在是无所谓,年轻的时候不会感觉无所谓,那就是一次理念与情感的崩溃。在我处的那个年代,就是这样。
  他不感兴趣。然后说,不过是小孩子时期的一些心理罢了。人到中年应该是不同的。我说,人每个阶段都会有一些过不去的坎。有时候就感觉深陷危机。完蛋了。其实,睡一觉就好了。他说,那不叫危机,那是小水沟里翻了船,死不了人的。我说,危机重在感觉,不在实际。他说,不对的。不是这样。我问,那是怎样呢?他说,中年危机,你没听说吗,人称灰色中年,心理上的不适应和不平衡,各种关卡危机,各种绝望黑暗,关键的是,有一颗想死的心。
  我说,哦,那可能我这个人是经常危机,反而感觉不出什么特别的了。你说的是那种特例。他说,不是特例。我现在相信,人人皆有。我说,不一定人人皆有。他沉思着说,就算有,谁又会真的告诉你呢。我问,你是想听到什么?他说,我只是想佐证一下我的感觉。我问,什么感觉?他说,不瞒你说,我这两年,经常深陷绝望,想死的心都有。我被一种东西逼的,只有出来跑。他眼神深深地看着我,说,我对孩子确实不那么爱了,对老婆也不那么爱了。我虽然不会把这话告诉他们,但每看着他们,我都会这样想。我不那么爱他们了。
  他的话还是让我挺吃惊。我说,这些时刻每个人都会有,但都会过去。再过去一段时间,你又会感觉,你非常爱他们了。他说,我看不到这个出路,看不到这个可能。我经常感觉非常绝望。无论什么事情,都会给我一种绝望感。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是灰的。我问他,你是不是认为自己陷入中年危机?他说,我曾经这么认为。可当我给同事谈起这事,同事说,我的情况超越于危机。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意思就是我的情况更严重,比中年危机更甚。见我没说什么,他又说,我是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
心里绝望无人能理解
  我说,没那么严重。你这个自我怀疑要不得,你没那么严重。不过是中年疲惫吧。不过,即便这样,在你身上发生,我都不敢相信。我只能感叹时间的力量。他问,时间?我说,是啊,时间,十年,把你从过去变成了现在。从积极到消极,从希望到绝望,从时机到危机……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HU想了想,说,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其实,我心里的绝望是没有人能理解的。我问,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我妈,我就边开车边哭。我哭得眼前一片模糊,都没法开车了。好像从那天开始,我的心就跌进了深渊。我重复了一句:你妈?他说,是啊,我妈。我妈都八十多岁了。受了一辈子罪。过去,我只感觉家里姐妹兄弟多,我一个人出来,无所谓,我每年都给她寄钱,她现在生活得挺好,与过去比,天壤之别。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天,我就一直哭。想了很多往事。从此,我就病就开始了。
  我说,你可以经常回家看看。他说,这是当然,我每年都回去。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绝望。我刚想问为什么事绝望,但我立即打消了念头。世上没有绝望的事,只有绝望的人。我心下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反而像安慰我似的说,我能撑过去,我想我能。但是很难。这真的是中年危机吗?我虽然这样自问,但我的结论更倾向于抑郁症。你说,我得了抑郁症的话,应该看医生吗?
症结在于当年出国
  我说,你自己说呢?他说,我感觉不用看医生,我想自己医治。我顺着自己的思路,一遍一遍地思想,我想找出一些根由,我发现了秘密。我问,什么秘密?他说,秘密就在于出国。我经常想为什么出国?听他说到这里,我就再次想起十年前的他,那不是很意气风发吗?我问,当年你不是感觉很好吗?他说,也可能,那时也可能算感觉好。或者说,是新鲜。一种莽撞的心态。时间沉淀,万事更新。我想起我妈,只是一个起点,问题在于出国。
  我能听出,他十分理性,并不昏乱。他说,当年赶潮出国了,并不知道自己真的要什么。生了两个美国公民,就想着留下来过一种美国新生活,更不明白这里面的缘由。这就埋下了祸根。我追索着绝望的根由,就追索到了出国这里。我顺着绝望的黑洞往下看,看到这里,我看到了底。当年,我妻子特别喜欢留下来,不知为什么,许多人都说,女人喜欢留在美国,男人都想回去。彼时,这种话,我只是听听,并不当真。现在才明白这话的深重意味。听到此,我插话:什么意味?
  他有板有眼地说,你想,女人是属于城市的,男人是属于乡村的;美国是属于城市的,中国是属于乡村的。当然,我这样分并不对。但意思是明白的。我说,我不明白。他说,很明白,美国宁静悠闲,女人在这里容易生存;中国有那种奋斗的氛围,竞争的场景,属于男人。那是男人的世界。这里不是。他说到这里,想了想,说,也不对,我没表达清楚。好吧,我只能这样讲,一个男人,在中国能找到自己的斗志,我美国找不到,或者说,我看到的这些只局限于华人。
  我说,好吧,就算这样,你还是没有讲清楚你绝望的真相。他说,一句话,我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真正位置。找不到归宿。去年回国,我有一种强烈的归宿感。不管中国怎样,只有在那里,我才有归宿感。和妈妈在一起,看着妈妈的皱纹,我心里就悄悄呐喊,从出国开始的一切都是错的,前边也没有奔头,我再也不要回美国了。可是,你知道,孩子与老婆都喜欢留在这里。我又不能给他们说什么。我问,这是你不再那么爱他们的理由了吗?他说,我不知道,但确实不那么爱他们,是真的。我试验过自己,当我试着和他们一起快乐地吃烧烤的时候,我的心不仅没有快乐,而且对他们极度反感。甚至,对孩子们哇啦哇啦地说英语,我都想捂耳朵。
  一个令人绝望的问题就在我心里:当年为什么要出国?我不属于这里,但我却不得不在这里。我只想着回去,有一天,我可能一个人悄悄地溜了,你不会吃惊吧?我说,应该不会。不过,既然有了根了,就有维系的纽带。他说,对于我,纽带断了。换句话说,我就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总有一天会飘到太平洋的那一端。而他们——孩子和老婆,不会知道我飘到了哪里。我说,你这是想玩失踪吗?他说,不是,只是飘过太平洋,我就能找到治愈我抑郁症的良药。我要活着,只能这样。你说,我不应该争取活着吗?
编辑:Y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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