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564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文末有彩蛋。
作者:二湘,毕业于北京大学,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小说曾被多个纯文学专业期刊转载。本文来自:二湘的六维空间( ID:erxiang6D )。
几天前因为逃遁越南政府边防,船上扔掉了许多食物和水。再加上这几天在海上漂荡,食物和水已经严重不足,只能限食限水。
一天三次供水,每次只给每个人一个矿泉水瓶盖那么多水。华勇觉得嘴唇刚刚给润湿,水就没了。嗓子眼发干发涩,像是一直在冒烟。
情况越来越糟,有人开始喝自己的尿。海盗抢劫后的第五个黑夜,华勇被一阵凄厉的哭声吵醒。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一个母亲的声音,她的十个月的婴儿断气了。她的哭声如此凄厉,船舱里每一个人都给吵醒了。有人小声地安慰着这个可怜的母亲,但是她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一直在哭,直到她嗓子哭哑,瘫软在地上,昏昏然躺在地上再也哭不动了。天亮的时候,华勇再一次听到这个母亲的哭声,不,不能叫哭,而是低沉的嚎叫,那不像是从人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更像是从某种动物嘴里发出的低嚎 — 这个可怜的婴儿的尸体不见了,有人趁母亲昏迷的时候把那个婴儿偷走了。
“为什么?”贵林眼眶噙满了泪,听到这里还是不解。
华勇凄然一笑:“你没有听说过吸血鬼吗?血里有水,水就是命。”贵林全身一凉,愣在了那里。八十年代初,他还是个小学生,在北方那个靠着海的城市住着,他并不快乐,但是全然无法想到同一个时间,在地球的另一个海域,会有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
“不断地有人饿死,他们的尸体很快就不见了。”华勇眼睛是木的,他机械地说着这些。
“不要再说了!”贵林叫了起来。他的胃一阵阵发酸,几乎就要吐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一个人,经历了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他把手撑在额头上,像是突然感觉到额头上的伤痛了。
华勇不再说话,两个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像海底的暗涌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华勇才又一次开始了他的叙述。
在四处苍茫的海上,时间似乎成了圆环,每日在海面上盘旋。到了第十天,海面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人们麻木地注视着那个黑点,会是另一艘海盗船吗?这只船已经只有原来一半的人了,这些人早已被掳夺得一无所有。
是艘渔船。老天一定是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
船上的渔民们告诉他们其实离马来西亚也不远了。他们提供了食物,饮水和汽油,还带着难民船走了一段路。
“天使,他们是天使。”华勇说起来嗓音有些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他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他们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船终于在两天后抵达马来西亚的比东岛。比东岛是一个方圆不过一平方公里的小岛,岛上荒无人烟,距离马来半岛 198 公里。马来西亚政府把这里开辟为一个难民营,并把它列为保安区,严禁外人踏足,难民们在此等待第三国家的收容。几乎每天都有难民抵达这个小岛。华勇成了这群后来被称作“越南船民”(Vietnamese boat people)的一员。
难民营周围砌着高墙,像联合国大院那样的高墙,只不过没有铁丝滚网。那时候,东盟五国对越战难民都实行了禁闭营政策,难民被禁闭在营内不能自由行动,更不准外出工作。他们能自由走动的就是那个小小的难民营大院。好在后来旁边又添加了一座简陋不堪的寺庙和教堂。
“多糟糕,没有自由。”贵林同情地说。
“能让我们上岸就算好的。”华勇眉头紧皱。就在他们的船只抵达前三个月,马来西亚政府向靠岸的一条难民船扫射,阻止难民上岸。死了很多人,海水都染红了,海面上漂满了尸体。许多年后在这里立了一些纪念碑,纪念那些遇难的船民。最显眼的雕像是一个父亲正努力拉住在海水里挣扎的女儿 。自 1975 年到 1995 年,大约有两百万难民逃离越南,投奔怒海,寻找光明,寻找一块可以栖足之地。他们中很多被海盗、饥饿、疾病,或是海上的狂风巨浪阻截,永远地葬身于南海深处。大约有 25 万难民陆续抵达比东难民营,并在此居住过。
“你知道为什么南海的海鲜那么美味吗?”华勇嘴角露出一些悲谑的笑:“因为那里有一百多万的越南船民的尸骨喂养了它们。”
贵林张大了嘴。
“比起来,我们算是幸运的。”华勇神情很快就严肃起来。
难民们住的是一间间的平房。每间平房里睡通铺睡着二十来号人。什么都要抢,吃饭尤其如此,稍微慢一点就会饿肚子。夏天热得要死,蚊子又大又毒, 房子也没有空调,一屋子的溽热和臭气。这都还罢了,最难以忍受的是总是被人欺负,被人打骂,谁让他是孤身一人呢。别的孩子指使他干这个干那个。他那时刚到,只能忍着。很多个黑夜,他在潮湿的房间里听着海潮一波又一波冲击海岸的声音,无法入眠,他不知道这样的黑夜还要继续多久,但是他知道这里是抵达梦想的必经之路。
有一天中午,他太困了,就躺在床上打盹,突然被脚上传来的剧痛惊醒。他痛楚地尖叫着,再看脚趾头都发红了。不知道是哪位在他的脚趾头之间夹了一个棉花条,并且点燃了棉花条。
“谁干的?”他终于爆发了,声音里有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冷静和威慑。
“我?怎么着?!其中一个带头的眼睛有些鼓的男孩斜着眼。话没说完,右脸颊已经挨了一拳。
“谁也不准帮忙!”华勇大吼着:“谁帮忙我和谁拼命!”他一边喊着,一边和鼓眼睛扭成了一团。那次打架的结果是他的一个眼圈青了,鼓眼睛却掉了一颗门牙。他的青眼圈在一个月后好了,鼓眼睛的门牙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同时找不回来的是他的领头地位。阮华勇替代了他。他打架是不要命地打。不怕打死人,也不怕自己被打死。这样的人谁打得过?他胆子越来越大,经常偷偷地从墙上爬出去跑到难民营外头,从外面摘了橘子、椰子,又拿回难民营卖给别人。他混成了头,一样欺负新来的人。
“你们难民营出来的孩子都是这样吗?”贵林想起了他的哥哥华良, 有些执拗,会在电话上和产品经理争得面红耳赤,一点也不退让。
“嗯,肯定都有一些,我们这样的孩子从小就得学会狠。尤其我是孤身一人。不然早就死在难民营了。”华勇眼睛眯了起来,有一种暗色的物质从他眼里闪过:“我对谁都狠,除了玉燕。”
玉燕是个孤儿,她坐的船遇到了热带风暴,那船本来就破旧,又严重超员,在暴风雨中不堪风浪,终于是翻了,她的父母和妹妹都葬身大海,她被过路的一个油轮救起,油轮的人又把她扔在了另一艘难民船上。那条船上也是满员,看她孤身一人委实可怜,就收留了她。然而这条船后来也遇到了海盗,好在几经周折终于到达比东岛。
“她比我还可怜。”华勇说:“刚刚丧失了父母和妹妹,自己又……”他停住了嘴。
贵林看了华勇一眼,没有追问玉燕的事情。他心里在发酸发麻。这世上的苦难啊,竟如世上的盐一般多,一般咸。
两个孤苦的孩子走在了一起,华勇处处护着玉燕,不让她受欺负。他摘了新鲜果子给她,把好吃的菜留给她,把她的活派给别的人干。这一下她就招人嫉恨了,他也不管。
八个月后,他拿到了战争难民签证,他终于可以去美国了,他在美国的伯父是担保人。
离开比东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层层鳞片状的浮云一直铺向天边。玉燕和一些难民被允许到码头给他们送行。玉燕一直在哭,华勇忍着泪和她说再见:“我们到美国见啊。”他最后一次回望岛上高高的椰树林,回望破旧的难民营房,回望那座他曾跪拜过的寺庙,然后登上了离去的轮船。他看到玉燕跑到一块岩石的顶上,向他挥手。轮船终于慢慢地离开了比东岛,海的颜色是变幻不定的,时而淡蓝,时而浅绿,是那种热带海洋特有的浅绿色,那个小小的热带海岛便在蓝绿变幻的光影中飘摇,如一颗绿宝石在水影中荡漾。船渐行渐远,过了许久许久,他依然能看见穿着白衣裳的玉燕站在高高的岩石上,不停不断地向着船只的方向挥手。
贵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那么,后来,你在美国又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然而华勇眉头紧皱,他的脸部突然抽搐起来,他闭上了眼睛。贵林于是没敢问他们后来的故事。
再后来华勇的父母亲和哥哥几经周折也终于到了美国。
“我中学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通往奶奶家的路》(The road to Grandma’s house)。里面写了我那些年的经历,偷渡的船只上的故事,还有我在难民营的故事。老师很喜欢,让我站在全班同学面前念。我现在还记得最后一句:“我站在奶奶家的门前,我没有哭,我一点也哭不出来。我也没有笑,我居然也笑不出来。我站在奶奶的面前,像一颗刚从湄公河里长出来的水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阮华勇说到这,终于笑了一下,自顾自地笑,似乎还是那个站在讲台前面向大家分享自己文章的少年。贵林看到了他脸上一丝难得的纯真。贵林想起了一个少年,一个和华勇一样瘦削的少年,一样也有一双细长的眼睛,也是有着这样纯真的笑。他曾和那个少年一起在那个北方的城市里游荡。他心里突然有些惆怅,那个少年现在在哪里?                
贵林住了两天就出院了。恩达到他的房间看望他。
“你听说过比东岛上的越南难民吗?”贵林问。
“比东岛上的越南难民?没有。”恩达摇头。贵林有些惊诧,居然连他这个马来西亚人都不知道这段历史。似乎那个时期的比东岛和相距不远的马来半岛是完全平行的两个世界。时间,空间都被隔断。
他在两天后回到医院,想看望一下阮华勇。那张床上却躺着另外一个头上都是绷带的人。病房里还是嘈杂拥挤,贵林站在那,那天和华勇的对话似乎还在房间里回响,还有那不时降临的沉默,海一样的沉默,贵林似乎看到了一条船,一条在汪洋中飘零的船,天地混沌,风雨飘摇,那船在不停地向前,不停地摇晃,不停地挣扎。
那天晚上贵林又去了玉叶餐馆,华勇的故事沉甸如铅,泛着久远的死亡的黄斑。在阿富汗的日子里,他目睹的死亡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几乎每个星期都能听到自杀袭击和各种暗杀。一层又一层的血色叠加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真有些艰于呼吸了。死亡散发着暮秋腐叶的气息,经久不散地萦绕在他的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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