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563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法律博士,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 ID: hupima )。
走过红地毯的胡金柱回硅谷后,觉得天也不蓝了,也不高兴为了龙虾尾巴去排 12 块 99 的自助中餐了。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天,3 月的硅谷飘了点雨,胡金柱背着手“哎呀呀哎呀呀”了半天。
胡金柱在国内,那不仅是走过红地毯的。无论到哪地,代表团都配有专门司机,漂亮的女大学生作陪,上下车殷勤为他护住头。“胡教授,胡教授……”大家都这么叫。胡金柱谦虚摆摆手:“哎呀,不算教授不算教授。”“就是,美国回来的科学家,一般教授怎么比?您要是回国,别说教授了,院士都指日可待啊。”总有人恰到好处地捧场。第一次在无锡,遇到下雨,车刚停他就像在美国一样往外冲,径直跑到屋檐底下,才看到秘书和保安在雨中撑着伞一脸惊愕地看着他。“胡教授,不好意思。”本地秘书后来特地敬酒赔罪,“我自罚三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工作做到位,就是要像接待领导,一秒钟的衔接都不能有问题。车停了,帮打伞的还没到,像话么?让美国回来的科学家们在雨里狂奔,像话么?
所以当胡金柱再次在伯克利校园里转悠,看到那排留给诺奖得主的车位上停了一溜破车,不禁背着手踱起了方步。胡金柱在心里叹了口气 — 像话么?这像话么?美帝太不尊重人才了,太不尊重了。
胡金柱很焦躁,祖国的科学事业等他回去振兴啊。刘部长不是说了么,中国连世界一流的奥运会都要开了,怎么能还没有像胡金柱这样的世界一流科学家?这一腔热情和焦躁,在他初回美国的头一个月里剧烈膨胀,膨胀膨胀,比郝会会的肚子涨得还大,涨得还快。他打过几次越洋长途电话,群发过一些邮件,那些在中国时候欢笑的脸,那些在酒桌上比谁的酒杯更低的热情,现在隔了一个太平洋,变成了恭敬但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客套。
“我们还要研究研究。”“人才引进是重中之重。”“还需要讨论讨论。”“政策已经在研究了,您别着急啊。”
依旧追在他屁股后面的,只有漂亮的女大学生。“胡教授,不知道您能不能拨冗指点一下我的申请ps?”“您能不能帮我写一封推荐信?”或者“您的实验室还招人么?”
“我的实验室?”胡金柱胸闷 — 是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实验室?胡教授,胡教授。叫得胡金柱自己都已经快当真了。
在这样的心情下,郝会会生孩子这件事,显得就更加不合时宜,让人烦闷。尤其是,她肚子里的还不过是个女孩。
先是烦签证的事。胡金柱出国近十年,不是没试过让父母来美国玩玩。但他父母去过美领馆三次,每次风尘仆仆跑广州,最后都拿回来一个拒签的章。一开始以为是因为胡金柱六年没回国,后来回过国了,还顺利结婚了,依旧签不出来。“歧视农民,赤裸裸地歧视农民!”胡金柱强烈抗议。
儿子在美国光宗耀祖,不能去美国就成为了胡金柱父母的一个心结。现在郝会会都要生了,不管男的女的吧,总是第一个孙辈。十年了,十年都没去成美国,孙子出生都看不到,胡金柱的父母想到是要淌眼泪的。这次跟胡金柱抗议:要是孙子出生我们还来不成美国,不如让我们死了算了,丢不起这人。
程悦欣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签证签不出是丢人的,乃至要上升到“死了算了”的地步,但她还是同意了这次让自己父母在杭州接待胡金柱父母,并且送他们去上海签证。果然,第四次签证签成功了。
让胡金柱的衣锦还乡尚且镜花水月,但让胡金柱父母引以为傲的荣登美利坚已经提上议事日程。买完机票后,胡金柱立刻头疼了第二件事 — 没地方住。他本来盘算着,父母来两个月帮忙郝会会做月子,他和老爹在客厅打地铺,老娘和郝会会睡房间,晚上管孩子也方便,没想到被房东冯品芝骂了个狗血喷头。
冯品芝以前不过是精明刻薄,但自从上海探亲回来后,整个人变成了活火山,随时喷发更年期综合症。一点点不顺心就要破口大骂,眼镜店打工也不去了,洪都拉斯偷渡史也不谈了。程悦欣和郝会会背后八卦过很多次,猜测她在上海到底遭遇了什么。
程悦欣的推测,是如亦舒那篇小说里那样,女主人公姑姑自以为嫁了洋人去了加拿大,其实洋人不过当地混混白垃圾,豪宅不过农村平房。等到再回香港,被物欲横流的都市声色所迷,失落夹杂不甘心,仿佛自己的奋斗和攀高枝都变成了一个笑话。风水轮流转,六十年代的香港,便如今日的北上广,一日千里,冯品芝这次恐怕是被教育了 — 她自以为的优越感原来是个空心汤团。
郝会会不那么看,小资产阶级的辗转迷茫和心情起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她的推论很直接 — “大妈一定是担心没人给她养老了!”年轻时候孑然一身当然是潇洒,年纪大了,未免要想老了怎么办。在郝会会朴素的宇宙里,人老了需求都是一样的,并不分国内国外城里乡下。直接证据就是,冯品芝回国前,三天两头挂在嘴上,她侄子如何如何,盘算着把他们这些租客都赶走,把侄子一家都移民过来,而这次回来后,再也不提这些话了。“肯定是她侄子!”福尔摩郝推理。
但无论是程悦欣还是郝会会,并没有人愿意去撞冯品芝的枪口求证自己的推论,只是在家越来越夹着尾巴,期待不要碰到这个没事就在客厅找茬的房东。
“不行!想都不要想!全部都给我滚蛋!”冯品芝挥着手上的抹布,“得寸进尺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啊?真以为我是吃素的啊!本来说好三个人,好了,现在要住几个?你自己算算住几个?还客厅打地铺?想得倒蛮好啊!做你的大头梦,都给我滚蛋,我一个都不租了!”
郝会会急了:“大妈,大妈,你别这样。”
冯品芝瞪她一眼:“谁是你大妈?乡下人!”都说三个女人抵 500 只鸭子,冯品芝郝会会和程悦欣三个人大呼小叫,胡金柱连话都插不上一句。
闹剧又以郑懿回家终结。郑懿只说了一句:“你没有权利赶我们走,你没有合适的理由(good cause),而且赶我们走要去法庭走程序,你要是擅自换锁扔我们东西我要报警抓你。”冯品芝吃瘪,看着郑懿胸口起伏。她最恨郑懿一本正经夹几个英文单词,完全搞不懂什么意思,但却又煞有介事。律师唉,英语可以说得叽里呱啦的律师唉。冯品芝心里是怵的,保不定以后还有什么事要求她,只好落下一句:“反正客厅不许住人!”
晚上张思禹回家的时候,看到胡金柱一个人在厨房喝酒。Costco 一瓶 20 刀的红酒,国内能卖上千。在国内见过世面的胡金柱,回硅谷后就本着“不占便宜是吃亏”的理念开始喝红酒。这样一想,不回国也就不回国,美国也不是全没好处。
“柱哥,怎么了?”张思禹觉得今天的胡金柱有点不一样。
胡金柱双塞潮红,醉眼迷离地看着张思禹,叹口气:“真他妈没劲。”
“别这样,你马上要当爸爸了,喜事啊。”张思禹坐他身边陪他喝起来。
胡金柱喟然:“是啊,要当爹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以前不甘心,还想,自己还年轻,我就是少个机会。你看我现在,”胡金柱低下头给张思禹看,“头发都开始秃了。一转眼就快 40 了。四十不惑,哪是不惑啊,上有老下有小,做梦都做不起来了。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想想真没意思,烦。”
林锐回家的时候,连张思禹都喝得有点高了。胡金柱喊他:“来来来,林博士,一起喝点。”
“他妈的狗屁博士,老子大不了不念了,拿个 master 走人,”林锐忿忿,“念个博士出来有什么用啊?狗屁专业,连对口的工作都找不到,还不是一样重新刷题当码农?”
“你到底什么专业啊?不是计算机么?”胡金柱问。
“图像处理。”张思禹替他回答。
“那跟你不差不多么?”胡金柱茫然。
“锐哥那个前沿多了。”张思禹道。
“前沿个鸟,有个鸟用!”林锐一口闷。
张思禹解释:“他现在那个导师是做机器智能自动驾驶的,80 年代末就跟丰田合作研究自动驾驶汽车了。”
林锐冷笑:“是,80 年代就开始做了,到现在做出什么鸟来了么?!柱哥,我跟你说,做研究是没有出路的,你有产品么?没产品一切都他妈是空谈。拽得二八五万似的,industry 里看起来都是傻逼。”
胡金柱感叹:“那你说到底还是计算机啊,再怎么样也比我刷试管强吧?来来来,咱俩碰一个。”
灯光交错,红酒的颜色深深浅浅,倒映出明明暗暗的脸色来。少年壮志,人生不得意,统统都在一杯酒里。将进酒,杯莫停。曾几何时,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千军万马才能过的独木桥,于他们只是笑谈;山高水远遥不可及的美利坚,也带着菜刀炒锅冲过来了。人生的前半程,道路都是划好的,你高歌猛进,周围人人都竖大拇指,牛逼。但冲着冲着,路边的景色就不同了,山一程水一程,不经意间,道路化成了千千万万条。没有人再会指着其中一条告诉你,冲,冲过去你就赢了。一转眼,就是三十而立,再一转眼,四十不惑。
就这样一辈子过去了么?找份朝九晚五食堂包饭的工作?老婆孩子热炕头,每天盘算这个月还房贷下半年去旅个游?
孙悟空最绝望的时刻,不是九九八十一难,不是五行山下五百年,而是意识到自己终归翻不出佛祖五指山。英雄气短,就短在这一刻,短在终于意识到,曾经踏碎凌霄的自由和恣意,不过是一个来自天边的嘲讽,不过是一个终会破灭的假象。
“我无能啊,”胡金柱黯然,“一把年纪还要租房子。父母来了没地方住,孩子生出来上学都不知道在哪里上。最可笑的是什么?是别人吹捧两句,给我画个大饼,我就真信了。真他妈太天真。”
“也不尽然吧,”张思禹安慰他,“海归还是很有希望的,我看国内新闻,确实在这方面有政策扶持。”
“政策?上下嘴唇一碰就是政策,”胡金柱摇头,“那时候说得多好?大会堂、红地毯,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发言,还上电视上报纸,有什么用?”
“谁他妈铺着红地毯谈正事?”林锐笑起来,“红地毯那就是骗傻逼的,场面越大越傻逼。真要谈事,哪个不是关起门酒桌上谈的?革命就是请客吃饭,你连人家吃饭的局都混不进去,还真相信人家要带你一起革命?”
胡金柱被讲得点头:“是啊,大意了,大意了。”
张思禹喝得醉醺醺上楼时,程悦欣正蒙着被子生闷气。张思禹的嘴伸到她耳边,被她一巴掌推开:“你走开,臭死了!最讨厌抽烟喝酒的人了!”
“柱哥心里不痛快,我们陪陪他。”
“他不痛快?他还有脸不痛快?!”程悦欣坐起来,“你们男人真是没一个有良心的!郝会会那么大肚子,眼看要生了,每天忙里忙外忙上忙下,他就这么插着手坐坐,还好意思不痛快?”
“柱哥也是为了柱嫂和肚子里的孩子么,男人么。”张思禹给胡金柱圆场。
“男人男人,我看就你们男人事多!还总看不起我们女人。”程悦欣板着脸。
张思禹扳过她的肩,轻语道:“悦欣,跟你商量一个事。现在柱嫂要生了,柱哥父母来了也没地方住,要不我们趁现在搬了吧。你不是早想搬出去了么?我上班也近一点,你也可以去南湾那边的社区学校上点课。”
程悦欣想了一想,在灯光下点了点头:“去南湾哪里呢?”
张思禹说:“好像圣何塞那边房价便宜一点,或者去 Sunnyvale 也行,我们这两天网上查查看吧。”
程悦欣还想再问,耳边已经传来了张思禹的鼾声。
搬出去自己住是她来美国第一天就许下的宏愿,更何况,这个房子还险些遭遇过入室抢劫,让她到现在还心有余悸。但是,程悦欣又想到了郝会会的包子和郑懿的火鸡,那些给过她在异国他乡温暖的友情。以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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