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549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法律博士,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 ID: hupima )。
圣诞节张思禹和林锐去拉斯维加斯,胡金柱犹豫到最后,还是没舍得和他们一起去。说起来,大家都是穷学生,住在同一屋檐下,但胡金柱心里知道,自己跟他们还是不能比。怪来怪去,还不是怪专业么?
哪个大忽悠说的,21 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当年,胡金柱也是考进省前 20 名的高考生,父母是庄稼人,只知道寒门出了贵子,鲤鱼跳了龙门,但这扇门和那扇门有啥区别,完全两眼一抹黑。报志愿的时候,招生办来了个生物系的老师,语重心长地劝:“二十一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这话不是我说的,报纸上都登了。”真的,省报上都登了,党报上都讲了,怎么会有假。
本科时候,倒也不算差。学生物的出国容易,全班一半以上出国。90 年代的中国,还是看《北京人在纽约》的时代。“如果你爱他,让他来纽约,这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让他来纽约,这里是地狱。”姜文、王姬、中餐馆、文化冲击、生活艰辛,但背景色,是在中国大地上还没拔地而起的摩天高楼和花园洋房,让人目眩神迷。胡金柱现在还记得收到第一封 offer 的情形。他开了两打啤酒,一脚蹬在寝室正中的破书桌上,高喊:“美国,我来啦!”一个只能一双鞋穿到烂的农家子,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家乡,一步一个脚印,奋斗到城里,奋斗到美国,这里面有多少委屈和心酸,都在一口酒里。泡沫四溢,穿过喉咙,喷出鼻孔。
临上飞机前,材料系的系花送了他一套书 — 《光荣与梦想》,扉页上题词,“友谊地久天长”。理工科院校,系花的评选标准普遍比较低,但材料系的系花是真系花,而且还是能开口就聊萨特和存在主义,背顾城和海子的系花。是江南夜色柳梢头,那一段朦胧的月光。
1998 年出国,转眼,也快十年了。熬 paper 念博士,博士毕业找博士后,博士后出站换学校继续当博士后。想找教职,做学术,谈何容易?
说起来,最早认识冯品芝的是胡金柱,最早搬进来替冯品芝找租客的还是胡金柱。张思禹和林锐之前,住过一个商学院的室友,烧粥烧糊锅,从来不收拾厨房,但口气很大,开口闭口以后年薪 20 万刀起;住过两个访问学者,在国内呼风唤雨道貌岸然,来了后跟在胡金柱屁股后面倒卖奶票。但一个个都走了,谋高就的谋高就,呼风唤雨的继续呼风唤雨。张思禹,也找到了年薪 9 万的工作;林锐,哪怕专业不吃香,哪怕跟导师关系差,但到底也是学计算机的。在硅谷还能饿死学计算机的么?
只有胡金柱,依旧日复一日泡实验室,盯机器,刷试管,半夜盯着房顶想,教职到底在哪里。实在心闷了转过头,身边的郝会会抱着被子高高低低打呼噜。书架上的《光荣与梦想》落满了灰,“友谊地久天长”的钢笔字迹全然淡去。
胡金柱叹了口气。林锐运气好,找的女朋友又漂亮又有出息;张思禹老婆虽然不挣钱,但至少温柔漂亮惹人怜爱。自己呢?难道一辈子就吃中国超市的盒饭?胡金柱也奔 40 了,也是在 Cell 子刊上发过文章的。夜深人静,野心像弹珠一样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激荡。
命运里早就等待着的机会,那些摩拳擦掌的人尚不知道。
转眼,就是春节。程悦欣还是每周网络电话(Skype)连线,看着家里的年货一样样准备起来,父母单位又发了些什么,听着妈妈桩桩件件安排怎么走亲戚,年夜饭菜单如何。她强颜欢笑。明明才出国半年,但一切都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国内越热闹,异乡的人越冷清。
郑懿现在经常对程悦欣说各种法学院上课时听来的段子。比如,美国死亡率最高的几个时段,一是夏天,大家都在外面,加上天气炎热,最容易发生冲突械斗。再有,就是感恩节圣诞节。
郑懿笑:“猜,过节时候为什么死亡率高?”
程悦欣:“人多容易引发火灾事故?什么广场倒计时发生踩踏?”
郝会会:“估计是喝多了打架。”
郑懿摇头:“过节的时候,自杀率最高。”
程悦欣吓了一跳,仔细想想,越想越觉得有点悲凉。房东冯品芝回国了,现在白天,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个。美国街上人少,住宅区街上只有车,少有活人走动。一个人在家时,整个房子的角角落落都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张思禹说房子老了,木板热胀冷缩;林锐说房顶上经常会跑过小动物。但所有的声响,都在一个人的寂静里放大。
有一回,程悦欣在窗口看到几辆车。大大的皮卡,还有凯迪拉克,下来几个高高壮壮的大汗,手上有纹身,牛仔裤露出一半屁股。程悦欣躲在百叶窗后张望,只见那群人嘻嘻哈哈,其中有一个,目光如鹰一样射过来。程悦欣心里一震,吓得在窗帘后发抖。
晚上心有余悸地讲给张思禹听,还要被张思禹教育:“你不要种族歧视。”
程悦欣:“那他们是皮肤黑的啊!不是邻居。”
张思禹:“你确定是黑人?不是墨西哥人?”
程悦欣嘟嘴:“反正皮肤深色的,我分不清。”
张思禹说:“不能因为人家皮肤黑,你就不让人家在路上走啊。美国总统候选人都有黑人了,说不定马上要有黑人总统了,你不要看到别人皮肤黑就胡思乱想。”
程悦欣不响,心里说了几遍:本来就是吓人么!
以前看香港豪门恩怨剧,总羡慕半山豪宅,有生之年如果住个大房子该有多好。现在反而盼有人回来,哪怕不是张思禹,隔壁林锐有点动静,胡金柱凶两声郝会会,都让程悦欣觉得心安。华人论坛上有付对联,上联说美国,“好山好水好无聊”,下联说国内,“真挤真乱真热闹”。最挤最乱最热闹的春节,程悦欣第一次怀念起来。
她去郝会会打工的超市买了一堆福字对联还有贴门上的童男童女,在国内绝对不会看一眼的东西,现在样样都往门上贴。
“多热闹啊!”程悦欣在郑懿不屑一顾的时候真诚地说。“那年一起看春晚吧,PPS 上有!我那天休息。”郝会会兴奋地提议,然后压低声音,“金柱以前不让我看,说我没品味,今年他不在,我想看。”
程悦欣犹豫了一下,在国内她也不看春晚,但望着郝会会期待的表情,点了点头。
“柱哥过年还要加班?”郑懿问。
“他去中领馆,团拜吃年夜饭!”郝会会发自内心的崇拜,脸上光芒万丈。胡金柱喜欢搞学生活动,在十六校硅谷校友会里混了一个秘书长的职位,搞到了一张团拜的票。
太平洋时间大年夜早上,国内已经倒计时完开始放跨年的鞭炮。打电话拜年,背景音里一片噼噼啪啪。放下电话,程悦欣踢一脚张思禹:“过年还要上班!”
张思禹无奈:“中国人过节,美国人又不过。”
程悦欣瞪他一眼:“你们老板不是台湾人么?台湾人不过春节啊!”
张思禹附在她脸颊一亲:“我晚上早点回来。”
胡金柱走了。林锐走了。郑懿走了。
郝会会打开了电视,连上了笔记本电脑,董卿白岩松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和谐盛世,团结奋进。”
奇怪,以前最烦董卿念“叉叉叉驻叉叉叉发来贺电,向全国人民拜年”,现在忽然期待听千里之外的演播厅里出现一句,“旧金山华人向全国人民拜年”。
戏曲联唱唱到一半,沙发上的郝会会突然叫了起来:“动了!又动了!”郝会会的胎动越来越明显,整个肚皮像波浪一样高低起伏。程悦欣把电视机音量调低,一只手贴在郝会会的肚子上。真神奇,里面有个小生命!郝会会看着程悦欣笑,五官罩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舒展得让程悦欣看出了母性的美。
正在此刻,忽然,大门“碰碰碰”响了起来。天摇地动的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陈悦欣走去飘窗边,郝会会还笑她:“没事,可能送快递的。别理他,他东西放下就走了。”
但程悦欣掀了窗帘一看,心跳顿时漏了半拍。她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她腿有些软,天旋地转,美国警匪大片里的一幕幕瞬间都闪过脑海。
“你怎么了?”郝会会看程悦欣面色惨白,也扶着肚子走了过来。
正在这时,房门发出一声巨响,整个房子仿佛震了起来。程悦欣惨叫一声,蹿到了郝会会的怀里。那声大叫起作用了,门口那人没有再踹第二下。寂静,几秒钟死一样的寂静。
客厅地板上,程悦欣和郝会会抱在一起,郝会会的肚子贴在程悦欣胸口,一阵汹涌起伏的胎动。程悦欣忽然神智清醒了,抬起头:“会会,你肚子里有孩子,你去楼上躲起来。”
郝会会摇头:“我不走,我力气大,你去躲起来!”
程悦欣抓住她的手:“报警,你快去报警!”
门口的人还没走。门口不止一个人。窗帘边人影憧憧,有人向后院的门走去。
程悦欣大哭着推郝会会:“你去报警啊!”
四面围城。为什么明知道房子里有人还不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电视里演完小品开始放歌舞。程悦欣一下子抓起遥控器,把音量开到最大。随后疯了一样跑到厨房,拿起菜刀和炒锅,敲得震天响。
咣咣咣,咣咣咣!她在大门口敲。想到那个人影,又跑到连着后院的厨房侧门。她用尽全身力气敲着,呼吸呼吸,有人在看,有人在听。就隔着这道门,就隔着这面墙。
“啊!”程悦欣疯了一样大叫起来。
郝会会冲了下来,也冲着门外大叫:“Police!Police coming!”
两人肩并着肩,无休无止地叫着。电视上朱军喜气洋洋地开始倒计时:“十~九~八~七!”
三,二,一。忽然发动机的咆哮声传来,轮胎压过路面,尖厉的声响渐渐远去。
程悦欣和郝会会全身湿透,一寸寸靠着墙瘫了下去。郝会会摸了摸程悦欣的头,程悦欣捏住了郝会会的手。四目相对,程悦欣的鼻涕忽然流了下来。
郑懿第一个赶回家时,警察还没走,郑懿翻译了半天后,忽然灵感乍现地在前后院搜索了一遍,最后捡了一个红牛罐子来,交给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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