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话
艺术史的故事，像个史学家也好，像个八卦爱记者也好，去挖掘去细看，是会觉得很有意思的，而一幅画的创作和欣赏，离不开这些过往的故事。
丹青老师说：“有谁愿意解读画布背后的故事呢，他可能就会知道一幅好画为什么终于会挂在这里。”
今天是局部第二季的最后一集，以一对堪为经典的友谊故事作结——马蒂斯和毕加索。看完后你会发现，原来画作背后的故事，有时候可能比画作本身还要精彩。

在这期节目接近末尾，丹青老师说：我无法让大家懂得一张画，我也没有意思让大家非得喜欢“现代艺术”，这档节目选择的随便什么画，其实是在提供消遣，而不是上课。
局部第二季也就此告一段落，希望大家喜欢丹青老师这16集提供的“消遣”和陪伴。再会。
艺 术 与 大 众
局部第二季 | 第16集（完结）
讲述 | 陈丹青
每过十来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各个厅就会有一次调整，花钱很多，工程也挺大，为了更新设计，或者为了让位给特展，或者为了借出的作品那个空位要填补作品，还有就是适当地、酌情地调整艺术家的位置等等。
我们现在站立的二楼十九世纪馆，原来就挂到高更、塞尚、梵高为止，毕加索、马蒂斯这些画都挂在楼下二十世纪馆。
新世纪呢，我就回国了，探亲的时候再来看，忽然发现毕加索、马蒂斯移到二楼来了，归到塞尚、梵高这一组展厅，远远看过去，他们的画好像就显得苍老了。
想想也是，我比1982年老了35岁，他们的画，可不也跟着一块老吗！
历史不是静止的，所有作品都跟着岁月成长、变化，现代诗人艾略特讲过一段话，说：“只要有一件新的好作品出现，历史上所有经典都会跟着动一动。”
这话非常中肯，你看马奈出现以后，你回看安格尔、库尔贝，你眼光就会随之一变。然后出了毕加索呢，你回看塞尚、梵高，你的眼光又会一变。
反过来，你要是看到三五百年前老大师的那些回顾展，你回看今天的目光，同样会变。所以这“动一动”，这句话很有意思，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就是这么动法。
今天啊，我们来讲讲早期现代艺术的老皇历。

1
为现代艺术开山的友谊
毕加索和马蒂斯，论辈分呢，他们和我们的齐白石、黄宾虹几乎同代。“齐黄”二位呢，被认为是中国最后的文人画家，马蒂斯、毕加索，公认是二十世纪现代艺术开山祖，单是这一层，历史的说法就大不一样。
话说十九世纪，马蒂斯是个60后，生于1869年，比生于1881年的80后毕加索大一轮。他们俩出生时， “印象派”还在受苦挨骂。
那么到了马蒂斯壮年的时候，也就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局面不一样了，他画画出手大胆、色彩猛烈，比西班牙小子毕加索，前卫得早，出名也早，身边有一帮追随者。
天才初出道，都得有人帮衬的，当时法国这些前卫画家， “印象派” “早期现代主义者”，赞助人大多来自俄罗斯和美国，那么俄罗国革命以后，就是美国人多了。
利奥和斯坦因两兄妹原来在旧金山，1900年移居巴黎，他们俩有钱，也还有眼光，热爱艺术，很快就成为马蒂斯最早和最重要的收藏者。他们在巴黎花园街的公寓，也成为前卫艺术家的沙龙。
上次说到过澳洲艺评家塞巴斯蒂安·斯密的新书《竞争的艺术》，根据大量史料，选择了四对彼此较劲、互相激发的友谊，从中挖掘这种关系的深度。当时连接马蒂斯和毕加索的，就是这对美国兄妹。

下面的故事啊，大致来自这本书，因为其中提到的画就挂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2
被刺激后的新开始
1906年，利奥和斯坦因兄妹介绍马蒂斯和毕加索见面，此后经常在每周六，在沙龙里聊天聚会。毕加索当时还没怎么出道，手头拮据，特别是新的画风还没建立，看到马蒂斯的画高挂在客厅里面，自然受点刺激。
有一天，马蒂斯从市场上买来了一个非洲面具给大家看，直接启示毕加索日后的非洲的作风那么一个时期。

1906年以前，毕加索画得都是一些底层的、贫贱的人物，世称“蓝色时期”，还没有完全摆脱埃尔·格列柯和劳特累克的影响。
墙上挂的这两幅《梳头的女子》和《演员》，是他非常珍贵的早期作品。
左1《梳头的女子》，右1《演员》
但是同期呢，马蒂斯大约已经在1900年前后，开创了色彩猛烈的“野兽派”作风，惊世骇俗，毕加索看在眼里，摩拳擦掌，心里很着急。
不知道是为了巴结买家，还是为了寻觅知音，毕加索为斯坦因画了这张肖像。他是个快手，一天可以画一幅大画，可是这幅不大的画面，他画了九十次，另一个资料说是一百十次。
我们今天不再会对这幅画里的前卫性感到惊讶，可是在当时，这幅画是毕加索受到马蒂斯刺激以后的新的起点——
从马奈到塞尚到梵高，这些十九世纪的前卫肖像，我们不会读到斯坦因肖透露的讯息，什么讯息呢？就是塞尚那种切割形体的方式，尤其是一种非欧洲的、绘画的平面感。

从此，就是这幅斯坦因肖像带领毕加索走向了“现代主义绘画”最关键的突破： “立体主义” 。
3
他没在这幅画旁吊死
1907年，也就是塞尚死后一年，毕加索得寸进尺，画出了比马蒂斯更加惊世骇俗的大画——《亚维农少女》。
据说马蒂斯一看之下的惊讶和回应，有好几个版本，其中一个说他像驴叫一样大笑，还有一个说他非常生气，发誓要报仇，要毕加索对着他求饶。
斯密不采信以上夸张的记录。

马蒂斯比毕加索年长十二岁，性格呢，是温文尔雅，教养深厚，不至于这么失态的，日后呢，他们俩还交换画作，终生都来往，因此，斯密认为可信的版本是马蒂斯当场说了一句蛮隐忍的话，暗示就是没有他的刺激，毕加索不会画出《亚维农少女》。
他说，“但凡在同行的创作中，发现一丝大胆的突破，所有人都跟着沾光。”
心理和艺术的关系，远远要比资料复杂。以马蒂斯的眼光，他当然看得出来《亚维农少女》包含的猖狂的挑衅，这也是他自己追求的价值。
可是《亚维农少女》用力太猛，走得太远，当时的反响非常恶劣，许多原来支持毕加索的人，也不吱声了，躲开了。
他的老哥儿们、前卫艺术家、诗人阿波利奈尔，曾经用性意识启发他，怂恿他创作，这会儿也避开了。
最早抬举毕加索的画商，丹尼尔·亨利·康维勒认为这幅画是失败的，是法国绘画的倒退。
追随马蒂斯的大画家德朗，甚至认为毕加索可能闯不过这一槛儿，可能会在他这幅画旁边吊死。
毕加索活到九十三岁，没有上吊，日后被认为（是）现代绘画最重要的分水岭。《亚维农少女》就靠在墙边，放了十年，没人理会，最后还是给美国人买走了，现在呢，挂在第五大道五十三街现代艺术博物馆二楼。
4
是消遣还是上课
当然这幅画再也不可能造成困扰，更不会震撼，因为“二战”以后，种种“现代主义”超越了毕加索和马蒂斯当年铺垫的叛逆，然而退回到1907年啊，我相信马蒂斯自己也难接受这份猖狂的叛逆，为什么呢？
我不想、也不能在这里跟大家谈，谈什么是非洲的影响和塞尚的影响，什么是“立体主义”和“野兽派”，那是太专门的话题，是美术史课程。诸位听说过马蒂斯和毕加索上过什么专业课程吗？
艺术，尤其是现代艺术，真是取决于直觉和本能。
本能、直觉，无可言说，也很难求证，所以挑衅者，像马蒂斯和毕加索挑衅之后，其实他一时难以判断自己做的事到底对不对，因为历史还没有展开。马奈当年遭遇的羞辱也是这种情况，他无法判断到底自己对不对，所以备受折磨。
我猜，中国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普遍接受所谓“现代艺术”，包括马蒂斯和毕加索，但我相信，绝大部分老百姓，甚至大部分画家，还是未必喜欢《亚维农少女》，也不明白斯坦因这幅肖像好在哪里，原因就三个字：看不懂。
我无法让大家懂得一张画，我也没有意思让大家非得喜欢“现代艺术”，这档节目选择的随便什么画，其实是在提供消遣，而不是上课。
5
有谁愿意解读画背后的故事
说到消遣，马蒂斯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他说，“我的作品就像一个安乐椅。”他说得对吗？很对。相对毕加索，他的画确实明快、安逸。

但他还说过一句不太被引用的话，他说，“艺术与大众之间永远存在鸿沟。”我知道这句话会冒犯“大众，虽然我也不确知“大众”究竟是指谁，但我同意这句话。
所有古代的艺术，属于教宗、皇帝、贵族，没有大众的份，那现代呢？
现代艺术的初衷也未必想到大众，相反，是对大众持续加码的挑衅。 
“大众”这个词，从“印象派”开始，意味着固定的、过去的、不变的美学传统，所以这个词对艺术家来说，既是激发又是折磨。
如今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每天涌进数以万计的大众，大家要是能够到现代艺术博物馆去看，会发现《亚维农少女》跟前围着的人，更多更拥挤，相比一百年前的“大众”，今天的大众进步了吗？更懂画了吗？我不确定，因为大众崇拜有名的事物。
贡布里希说过，你拿一幅画给人看，这个是我十二岁的孩子画的，或者说这个是毕加索画的，听的人、看的人，他的心理和回应立刻就会不一样。
其实，马蒂斯所说的那道鸿沟，在美术馆仍然存在，比如斯坦因这幅肖像，我就观察过，很少有人驻足细看，可是我自以为深知这幅画对毕加索有多重要，因为我自己画画，我知道一丝一毫的突破，是一遍又一遍、一笔又一笔那样找碰出来的，沿途的这种失败、挣扎，后来的转机，又被以下的一笔一笔覆盖了，永远看不见了。
毕加索15岁自画像与91岁最后一张自画像
所以我知道，假如毕加索没有在这块画布上成百次的破坏，他不会一步跨到《亚维农少女》，而没有《亚维农少女》，他也不会一步跨到立体主义。
我自以为了解斯坦因这张肖像，但是现在镜头对着我，然后我又假定对着大众，所以我不知道此刻，我是站在鸿沟的这边，还是站在大众这边？好在历史呢，已经挂在墙上。
公众似乎相信，一幅挂在美术馆的画，应该就是好画，有谁愿意解读画布背后的故事呢，他可能就会知道一幅好画为什么终于会挂在这里，这里实在有太多太多有待解读的故事。
这就是我为什么说这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是我至今尚未毕业的大学。
好了，监督我们拍摄的美术馆职员和保安辛苦了一个晚上，要休息了，《局部》第二季大致就讲到这里，希望大家不至于以为比第一集还要无聊，谢谢大家。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完整内容请观看节目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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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至日期：7月27日本周五19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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