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对学生组织官僚风气不满已久。学生会为何充满了官僚主义、功利主义?对于学生会,我们可以如何想象呢?
作者 | 林深
编辑 | 沙捞越
美编 | 黄山
微信编辑 | 侯丽
近期,微博用户@卖萌的零食工 曝光了一张中山大学学生会换届选举公示文件,引起了人们对中大学生会的浮想联翩。文件中出现了“正部长级”、“副部长级”、“执行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专员”等政治色彩浓重的头衔,显得与学生组织、青年身份格格不入。人们开始担忧官僚作风在学生组织中的萌芽。但公众的吐槽并非针对中大,而是公众对所有学生组织官僚化的忧虑的一种投射
那些官方的学生组织对于参与者来说,到底只是个社会生活的训练营,还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名利场?而对于那些局外的大多数,学生会、团委是自己权益的代言人,还是团结在校领导周围的一个利益团体?
领导,你好!
“你应该翘一下课,因为学校要求所有的小干事四点必须到场,没有例外。” 作为一名学生会的资深干事,垂簪为了学生会活动而翘课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学生会里做了一段时间,垂簪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干事”。“当我们屁颠屁颠地在商业街上挨家挨户拉赞助、在超市大包小包地购买物资、深夜伏案填写excel表格、用加减乘除计算分数的时候,才深刻理解了‘干事’二字的含义——如果不给你派任务让你干事情怎么会叫你‘干事’呢?”
学生会面试现场。图片来源:百度
在学生会内行事,要遵守一套的等级化的行事规则。垂簪还记得,“我们部门第一次开例会的时候,部长很严肃地告诉我们,见到院会里其他学长学姐,一定要正式问好,懂礼貌。”即便他们也只相差一两岁。另一位有干事经历的妞妞曾在学校团委下属的社团联合会工作,“有一次我的部长跟我单独面谈,因为我在开会时跷过二郎腿,她觉得这是我对她的不尊重,她呵斥我:‘你爸妈没教过你怎么尊重长辈吗?’”
是的,难以拒绝部长的命令也就罢了,干事们有时还要忍受对方的过分言语。一次,一名小干事因为没有转发学院团委的某篇文章,遭到部长在朋友圈里指名道姓的人身攻击,“ ‘不懂得规则就不要出来混’、‘脑子不灵光的人就是像这样的’、‘怎么就你这么矫情不服从管理”,配图是未打码的部长和某个小干事的聊天截屏,而在评论区,对小干事冷嘲热讽,对部长连声叫好者不在少数。”
小张是北京某著名高校的大三学生,在学生会任职两年,已经做到了部长职务。曾是干事的她说,通常在一项活动办完或进行中,学生会各级干部都会凑在一起吃个饭,但这顿饭吃的却并不简单,首先从座位的安排上,什么人该对着门坐,什么人该坐在中间位置,都有讲究。为部长倒酒,给上级盛汤,这些也都是干事的必修课。敬酒从哪一位开始敬起,该说什么话,这些功课经过多次的历练,基本上每一位干事都能熟记于心。“吃饭的时候酒是一定要喝的,如果别人怎么敬你都不喝,估计下次就不会带你玩了。”
图片来源:搜狐
到了“换届竞选的季节”,请老师和各相关部长吃饭也成了公认的常态。“即使你不明说,别人心里也明白这顿饭的目的,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学生会几年,她学会了不要和自己的上级唱反调,最好是完全服从;有事想找老师商量,不要越级汇报,不然他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不要得罪与老师关系亲密的干部,不要显得很有想法,锋芒毕露……
在充满官僚作风的森严学生会制度里,新鲜感渐渐失去,现实的异化感渐渐增强,豪迈者选择终结异化退出学生会,优柔者则半推半就不好意思主动退出,功利者选择伺机而动,等着 ‘苦命媳妇熬成婆’。
学生干部为己不为人
学生会处在学生和学校中间,执行着连接上下的功能,但有的人,却可以借这个位置现实个人的利益。
未未是国内一所985院校的学生,刚在大一的时候就进入了学校体育部,并与当时的体育部长“牵手成功”,成为情侣。而作为“老大的女人”,她看到了学生会的阴暗一面。
“一开始只是感觉他们很社会,聚餐吃个饭,就让来让去,谁坐哪儿谁点菜,都要讲究。”后来发现更夸张,“原来体育部负责筹办一场篮球赛,我那位前男友部长就‘贪’了又小一万——自己买什么都报,甚至我们约会吃饭的票他都拿去报销。”
虽然未未一个学期后就把这位腐败的部长甩了,但在当干事期间,还是因为和部长的亲密关系而“荣获”了一堆优秀团干、优秀裁判的头衔。那大概是部长大人赠予自己女朋友的礼物吧。
图片来源:steemit
将学生会的公共权力用于私人关系并非特例。曾在成都某高校读本科的姗姗告诉土逗,她的室友阿敏曾经加入了学生会,部长关注到了这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示好的方式却充满性骚扰的味道:“当我女朋友,我就让你入党。”这种用“权力”换好感的背后,是满满的权力自恋。
姗姗还告诉我们,当时他们学校有一些门路可以推荐学生进事业单位工作,于是安排学生干部下达消息,鼓励大家投简历,结果消息并未下达,而是被这几个干部截住,内部“瓜分”了。
而办活动,也总是“彰显自己”比“服务同学”重要。湖南某高校大四的小王用四个字来评价学生会搞的活动:自娱自乐。活动没多少人参与,用于上交的评估材料却言过其实,“现场座无虚席”、“来了多少重量级嘉宾”、“气氛热烈”、“这些都是由于活动想法好、组织给力、领导英明”之类的套话无非是为了让自己部门扬威、给老师留下好印象。北京的小张同学也认为,有些活动表面上是为同学们服务,但其真正意义就在于汇报给老师,作为一项自己的政绩。
明里暗里利用公权力服务于自己的私人目的例子并不少见,那么我们该问了:一个本该为学生服务的学生组织,为何变成了学生干部及部门便利自己的工具?
学生会是功利者的踏脚石
学生干部的利己性几乎从最开始就决定了。在这个校内学生的“公权力”部门,多见功利主义的精致利己者,少见为人民服务的理想主义者。
尽管最初大部分人参加学生会的目的只是为了“锻炼自己”,但通过学生会工作获得保研或者增加就业筹码,似乎才是部分学生会干部们走下去的真正动力。“学校没有明确的规定,说学生会主席就一定可以保研,但大家会看嘛,往届的主席几乎都获得了保研名额,这几乎就是公开的潜规则。”一位大三的学生会部长说。
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看,进入学生会的确“好处”多多。首先,成为学生干部可以拿学分或者获得针对学生干部的固定评奖名额,获得评优评奖的优势;第二,提前获知从学校和系里来的信息,在各种竞争中可以“先人一步”;第三,能在学校内的“精英阶层”中发展人际圈,并提前熟悉一套官场、社会的处世规则;第四,学生会干部这个身份不仅是进入工作岗位(尤其是进入公务员体系时)的一个加分项,他们本身跟学校老师、管理人员的频繁接触也常常给他们带来一些切实的机会,比如保研名额、工作直推机会等。功利目的成了许多学生参与并留在学生会的主要动力。
不过,即使在学生会内部,也非人人平等、爱拼就赢。比如在一些学校内设有的外联部、公关部,其主要工作是拉赞助。2011年入学中国人民大学的刘若曾经参加过学生会,她表示拉到高额赞助 “对一些有家世背景的同学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说,本系有不少同学的家庭背景好,他们依赖父母的社会关系随便拉个万把块钱的赞助,很快便能够在众多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生中凸显出来。
的确,混学生会有时候不仅与能力有关,更与个人的性格、交际能力甚至家世背景有关。2008年入学中山大学的一位校友就爆料称:“我在校的时候,我校学生会的主席全是富二代官二代,聚餐的时候都是请几十个在炳胜(一家中高档餐厅)吃饭。”另一位2010年入学的中大校友称,“我们那会儿的学生会主席就在我们院,据说是某省的红三代,顺利当选学生会主席并进入全国学联,毕业时被保送清华直升博士。”不得不说,这种一路开挂的人生套路,我们陌生又熟悉。而学生会干部与学校指导老师之间的关系,则引人遐思。
但土逗无意在此指责学生本身。大学学生会中的官僚主义、功利主义实际上正是真实社会中成功学、精英论及阶级分化的缩影。值得思考的是:一个社会到底在鼓励学生做什么?当主流社会的“大人”们都将做官、跻身上流社会作为评判是否“优秀”的标准,那么我们怎么可能期待那些成为干部的年轻人“向下看”,踏踏实实地去代表学生利益、“为人民服务”,甚至推动学校制度的进步与变革呢?
对于学生会,我们该如何想象?
从历史来看,民主性的缺失与功利化的盛行在学生组织中绝非理所当然。
现在的中华全国学生联合会是中国高等学校学生会、研究生会和中等学校学生会的联合组织。它的历史可追溯到五四时期的民族主义爱国运动。在五四反帝爱国运动中,全国各地先后出现了许多学生自己的组织——学生联合会,在其基础上,伴随着学生运动的日益高涨,全国学联应时而生。
1919年6月16日至8月5日,来自全国各地和留日的学生代表60余人,在上海召开了第一次全国学生代表大会,会议通过了《中华民国学生联合总会章程》,宣告全国学联正式成立。闻一多先生在五四运动中,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被选为清华学生代表,就出席了这次会议。
闻一多
当了“官”以后的闻一多并不官气,而是投入到顽强的社会运动中。1921年6月,以李大钊、马叙伦为首的北京八校教职人员索薪罢教,政府镇压引起“六三血案”。为表示支持,北京大、中学校联合会酝酿全市学生总罢课。清华学校学生会也不例外,通过了举行无限期罢课的决议。
正值考试出国的闻一多、吴泽霖等人是其中的重要组织力量,他们不顾政府的威胁与分化,拒绝参加毕业考试,默默接受了处分,离开了学校;后来,学校要求闻一多等人写悔过书为条件允许他出国,但依然遭到了闻一多等人的拒绝,最后学校无可奈何,只得使悔过一事不了了之。
国共内战后,国民党对学生运动的打压,学联开始倾向共产主义的革命队伍。1949年后,全国学联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高等学校学生会、研究生会和中等学校学生会联合组织”。当时的全国学联职能在于团结和引导全国广大学生投入学习与劳动,走向社会,投入社会主义建设。
80年代开始,学联的味道开始转变。在邓小平“干部年轻化运动”的号召下,年轻、高学历的干部有资格“越级上来”,团、学系统逐渐演变成为政坛的人才蓄水池。学联主席是政坛新星的代名词。从省部级的党组织到中央高层政治舞台,都有前学联主席穿插其间。如第十六届、第十七届全国学联主席胡启立一度官至zheng zhi菊常委;第二十一届全国学联主席杨岳当选时年仅22岁,后出任团z央舒计处常务舒计。
历届学联主席任职时间及院校。图:大象公会
如今,学生会与仕途被打通,“进会”当干部,自然也就成了那些“小官迷”们不可错失的机会。官场上的官僚之气,似乎也就自然而然地流入了本该是象牙塔的大学校园。
对于学生组织,我们到底该如何想象呢?
诚然,民主很重要。在一些高校里,无论是副部长、部长还是学生会主席,他们的产生都与学生无关。“没有过公开的选举,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规则,基本上是由学校来指定的。如何在学校老师那里建立好感,就相当重要了。” 但若不是学生自己选出来的学生会,当然没有动力为学生服务,也缺乏民主监管。前文所述的官僚、腐败自然可以“无拘无束”地肆虐校园。
但从历史来看,民主却还远远不够。日前中大爆出性骚扰事件中,据该事件关注小组的一名成员称,学生会几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有人问,这么多正部级、副部级的学生,为什么没有保护住自己的女同学呢?是的,民主的形式固然能够督促学生会解决同学们一些日常工作学习的问题,如食堂、选课、校园环境等。但如果学生会仍然纠缠在与校方的种种利益交换当中,而非“自我革命”,发展自己的独立性、动员力以及自己抵抗文化,那么在那些学校与学生利益剧烈冲突的时刻,它将难以保护、代表它底下学生。
或许环境的强压愈发沉重,但青年本来就是鲜活而充满能动性的。“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鲁迅先生曾这样说,“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引领社会的变革,这或许才是青年的本色,也是中国学生组织最应该看向历史,从中继承的精神。作为大学生的学生组织,又怎能甘于暮气沉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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