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1542 篇文章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虎皮妈,作家,编剧,法律博士,出版小说集《人间故事》。本文来自:虎皮妈的夜航船( ID: hupima )。
天蒙蒙亮的时候出发,沿着一号公路一直向南,经过风情精致的海边的卡梅尔镇,停靠有大风车的丹麦镇,左手晴天,右手大海。终于,渐渐,人烟少了下去,只有面前一条无穷无尽笔直的路和两边的大荒山。地形地貌开始变化,沙漠里的植被顽强地生长着,从日出到黄昏,霸占着窗外触目可及的景色。夕阳的余辉变成了脑海里久远前的记忆,就在程悦欣几乎要绝望放弃的时候,一块触目惊心的大广告牌映入程悦欣的眼帘 — 广告牌周围一圈被闪亮的灯泡包围,画面正中一只红色诱人的大龙虾,旁边金光夺目几个字,“Buffet”(自助餐)!
副驾驶的林锐吹了下响亮的口哨:“拉斯维加斯,我们来啦!”考完试后一直处在冬眠状态的郑懿也睁开了眼睛,身体晃动着向程悦欣这边靠过来。
“到了?”
“终于要到了!”
“快点到吧,我都饿了。”
“等下吃大餐,我订的酒店包自助餐!”
真的站到拉斯维加斯纸醉金迷的主街上时,程悦欣坐车 9 个小时的满腹牢骚立刻烟消云散了。米高梅酒店大堂的狮子,林锐硬说就是从前《猫和老鼠》片头的那只;巴黎酒店的穹顶,真的有流动的蓝天和溢彩的白云;威尼斯酒店里蜿蜒而过一条河,摇橹而过的刚朵拉上有唱着歌的意大利帅小伙;Bellagio 门口巨型喷泉,伴随着“My heart will go on”的音乐,左右摇动,翩然起舞。还有缩小的巴黎铁塔和凯旋门,有灼热逼人的火山秀,巨幅大海报上有只着三点的美女和露着腹肌的猛男。
但最让程悦欣心惊肉跳的,莫过于一整个大厅的老虎机,目光所及,都是鲜艳炫目的色彩,耳边是让人血脉喷张的金币声效,大厅的某个角落总有人在欢呼“Jackpot”!快乐大转盘启动,所有人都摒住呼吸,音乐节奏伴随着众人的心跳,目光焦灼,都望向那枚指针——减速,再减速,差一点点是 2000 块的大奖,又滑过了 20 块的小奖。最后指针停摆,呼吸骤停,接着是掀翻屋顶的欢呼掌声暴动。乐傻的那个得奖主,拿着 20 美元的钞票,就向路过的兔女郎胸口塞去。这是感官和欲望主掌的地界,色天欲海,应当也不过如此。
“可算体会到资本主义的腐朽堕落了,”林锐搂着郑懿,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又来拉张思禹:“走走走,老虎机有什么好玩,上桌玩几把 21 点。Winner, winner, chicken dinner。”
桌面又是另一个世界。程悦欣面前的女荷官话不多,手势熟练,扑克牌在她手里行云流水,像花一样绽放。赌桌上没人说话,手一横是牌够了,指尖拨动是再要一张。坐在张思禹左边是个胡子拉扎的白人老头,但每盘下注都阔绰,五十五十输掉两盘,第三盘两张 A 分两把再押花色,居然真的博到两把 black jack 赢回来整整两百。坐在林锐右边的是个神情高冷的亚裔男,眼见他一堆筹码都输完,一口喝干啤酒,最后两个筹码作小费,翩然离场。
来拉斯维加斯前,林锐用了半个圣诞假期研究各种赌场电影和文章,还从网上订了一箱筹码在家和张思禹练习,此刻终于要轮到真人下场,兴奋得满面红光。程悦欣手气背,连拿两把 16,再要牌就爆,不要就牌面太小。输了 10 块钱,就再也坐不住了,往张思禹背后躲。郑懿倒是一开始赢了 20,但几盘下来,还赔了 20。林锐把自己面前的筹码划给郑懿:“再来几盘,有赌未必输。”郑懿摇头:“不要,想好玩 20 就玩 20。”
两个男人留恋赌桌,郑懿和程悦欣只好两个人去看秀。
程悦欣一边走一边还在回望:“我都不知道张思禹这么喜欢赌,要是把钱输光了怎么办?”郑懿笑:“张思禹不会的,他有分寸。林锐就说不好了,他是个‘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主。”程悦欣瞪着郑懿:“你既然知道,那还不管着他点?”郑懿笑了笑:“都是成年人,他轮不到我管,我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
程悦欣皱了皱眉:“男人不管怎么行?他要是把钱输光了,那你们俩明年的生活费不得受影响啊。”
郑懿挑了挑眉毛:“我们俩财务独立,不干涉对方。”
程悦欣愣了,心疼起郑懿来:“我看林锐平时对你挺好的,没想到当男人那么小气,跟女朋友分那么清楚,你们俩都同居了……”
郑懿“扑哧”一声笑出来:“同居怎么了?谈个恋爱又不是包养。他倒是想包养我,也得看我乐意不乐意啊。”
“你为什么不乐意?”有老公宠,有老公养,不是所有幸福故事的结尾么?
“程悦欣啊,我看过一本小说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今天也送给你,”郑懿转过脸,认真看着程悦欣,一字一句说,“爱到最顶点,也要自立。人不自立,谁来立你?”
看着程悦欣迷糊的脸,郑懿叹口气。
“都是成年人,本来你的生活也轮不到我多嘴,我也一向不爱做吃力不讨好的事。但我听说,你又不准备明年申请了,有这回事么?你人都已经到了美国,就真的准备一直这样混下去了么?”
托福考完,GRE 确实一直没动。借口没有合适的专业,申请这件事也在程悦欣脑子里一直无限延期着。被郑懿这么一问,程悦欣的脸涨红了,本能有种被冒犯的感觉。最近一个月两人间的热络迅速降温,刚见郑懿时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又重新回到程悦欣面前。
程悦欣面红耳赤:“我没准备一直混下去,就是还没想好,张思禹说我可以慢慢想。他就是愿意养我,我就是愿意被他养。我妈说了,那些嘴上叫着独立的女人其实就是没人可以依靠,看着坚强,其实虚弱得很。你都和林锐同居了都不愿意跟他有经济纠葛,说明你一直没拿林锐当自己人,你一直没把他规划在自己的未来里。”
四目相对,程悦欣装出来的强硬后面都是虚弱和委屈,她硬着头皮准备迎接郑懿的愤怒和反驳。但没想到,郑懿的脸色从白变红,从红变白,最后只是深呼吸了一下,点点头:“既然你不喜欢,那我们不聊这个话题。”
几个著名的秀票都已经卖完了,最后只有一个十点多的半裸秀。程悦欣和郑懿间一度冷场,相处尴尬,只好都把目光集中在舞台。舞台上两排美女,白花花的胸,铺天盖地地挤过来,并没有刺激和美感,反而被压迫得不能呼吸。灯光亮起,陆续散场,程悦欣委屈巴巴地说:“也没什么好看,浪费钱。”郑懿不咸不淡地回答:“也算体验了一把。”
两个人穿过一个又一个酒店往回走。已经半夜,但这是不夜城,空气里没有冷清,反而多了些夜的堕落。冬天的寒风扑面,郑懿的步伐块,程悦欣跟在后面。跟着跟着,她的嘴巴眼睛都向下弯,憋了两个钟头后,终于软了下来,上去拉拉郑懿的衣服:“郑懿,我刚才说得不对,你别生气了吧。”
郑懿有些诧异地看着程悦欣,看着看着,忽然叹口气:“程悦欣,我真羡慕你。”
程悦欣奇怪:“你羡慕我什么?我才羡慕你,名校生,又有大好前途,我什么都不是,连托福都考不好,我可羡慕你了,羡慕得都快嫉妒了。”
郑懿笑出来:“你看,你这种说话的样子,我中学之后就不敢想了。我羡慕你怎么被保护得那么好,一点点委屈就可以哭,想要和好就直说,好像前二十几年从来没失望过一样。”
“你失望过啊?是失恋啊?我也失恋过啊,我高中就谈恋爱了,跟我们班班长,结果进了大学我们就分了。大学也谈过一个,谈了一年也分了,”程悦欣理直气壮地自爆情史,“你看,我也有过感情创伤,所以你不要把我讲得像白痴一样。”
郑懿盯着程悦欣。月光下程悦欣的脸像瓷娃娃一样,巴黎铁塔顶的黄光打下来,映了一半在她的眼睛里,光彩闪亮。郑懿忽然有点泄气:能像程悦欣这样天真地生活,到底有什么不好呢?
郑懿的生父在她十岁那年就去世了,两年后,她住到了继父的家里,很快,又有了一个同母异夫的弟弟。这么多年来,不能说母亲和继父对她不好,但她始终觉得,自己像电影里说的,是一只没有脚的鸟,需要用尽全力往前飞。大学毕业后在北京的一个红圈所干了两年,攒了点学费,就来美国念 llm,接着又继续念 JD,然后,就是进大律所,7 年升合伙人。郑懿极端理性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她节省自己的体能,不做一切不必要的事情,不投入不必要的感情,不结交不需要的人。
但今天,这个仅仅被她定义成“熟人”的男朋友的室友的老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对自己当街撒起娇来,而且是这样毫无目的自然而真诚地撒娇,让郑懿有点猝不及防。她正想重新把程悦欣归一下类,忽然,程悦欣勾住她的手臂,欢呼起来:“你看你看!喷泉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凌晨两点,张思禹悄悄开了房门,轻手轻脚洗漱了一下,刚刚上床,屁股被狠狠踢了一下。
“你还知道回来啊!”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点月光,照在程悦欣娇嗔愠怒的脸上,“说,是不是输了好多?”
“没好多,就五十,”张思禹老实交代,“后来我都不想玩了,但林锐不肯走啊,杀红了眼。唉,十二点的时候他输掉五百啊,五百啊!我背上汗都出来了。”
“输了这么多?!”程悦欣坐起来,一个月的菜钱啊。
“但后来真被他翻本翻回来了,现在还赢了两百。林锐说明天请我们吃 Bellagio 的自助餐。”
“明天吃自助餐,明天你们肯定又要进赌场,哼,还是胡金柱明智,根本就不跟你们一起来,”程悦欣依旧气鼓鼓。
“嗨,柱哥,让他输点钱还不如杀了他,”张思禹扳过程悦欣的肩,“老婆大人,机会难得,也就明天呆一天,后天去大峡谷,之后不就走了么。你来美国以后,第一次出加州,明天陪你去坐刚朵拉,好不好?”
程悦欣伸出小指头来拉勾:“说话算话!”
翻一个身,程悦欣又说:“老公,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申请的事情抓一抓,你觉得呢?你说我到底学什么专业合适啊?”但身边的张思禹,已经开始发出均匀的鼾声了。
大峡谷,几乎是跟拉斯维加斯捆绑在一起的连锁旅游项目了。圣诞前几天大峡谷刚刚下过雪,此刻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大自然鬼斧神工,20 亿年的地球历史,都隐藏在这通天彻地的白雪之下。
但再壮美的风光,绕着走两个小时看同样的风景,也无趣了。程悦欣褪去了南方人对雪的激动后,只觉得浑身发麻,手脚皆冰。跺着脚催促:“走吧,我们走吧。”但偏偏张思禹抱着单反左一张右一张,而林锐和郑懿对自然风光特别感兴趣,还专往没有遮挡的山崖边钻。
程悦欣百无聊赖,缩手缩脚靠在块岩石上看那三个人折腾。但接下来突如其来的一幕,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她面前播放。
林锐或许踩在了冰上,脚上一滑,一个踉跄,人向悬崖下载去。说时迟那时快,郑懿一伸手,抓住了林锐身上背包的一根带子。
程悦欣血冲大脑,惊天动地地喊了一声:“张思禹!”
中学课本里说,在紧急状态下,人可以抱起一架钢琴下五层楼。程悦欣不知道郑懿是不是用了那样的力气才抓住了直直往下坠的林锐,但程悦欣自己,应该是耗费了所有的真气,才发出了震彻大峡谷的惨叫。
郑懿跪在地上,人向外冲,一手扯着一条树根。这个惊心动魄的姿势,深深刻在程悦欣脑海里,像这样伫立了几生几世。
但据张思禹说,不过十来秒的时间。张思禹几乎是扔了相机就冲了过去,而程悦欣的喊叫太过惨烈,周围散落的游客都第一时间赶到。林锐被捞上来的时候,人是楞的,还半挂着之前得意站在石边喊“我艹”的傻笑。
郑懿没戴手套,背包的尼龙带子深深嵌在她的右手手掌,一片鲜血模糊,人脸色煞白,瘫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林锐就傻站着,仿佛还没回过神来,看着几个老外围坐一堆给郑懿清创和检查。
不一会儿,救护车也呼啸而至,还来了一辆国家公园的警车。程悦欣看着两辆车上下来一群高头大马的制服人员,有种自己进了好莱坞大片的恍惚。但就在这时,脸色煞白的郑懿终于睁开眼说了一句话:“我没事,不上救护车,保险不包。”
拉斯维加斯之行,就这样结束了。张思禹打足精神开回程时,坐在副驾驶的程悦欣总是偷瞄坐在后座的两个人。郑懿昏昏沉沉睡着,一向热闹的林锐竟然一句都不贫,只是捧着郑懿受伤的那只手在那里吹。那只手上了药,包扎完好,程悦欣不知道林锐到底在吹些什么,但林锐确实就这样吹了一路。
半路下来休整,在快餐店里点餐时,程悦欣终于忍不住问林锐:“你跟郑懿怎么认识的啊?”
林锐说:“有一年过完暑假回美国,整架航班乌泱泱全都是留学生,飞机全满。有几个女生坐我后边,我就在那听她们几个侃,说开学有个什么招待酒会,这个带了旗袍,那个穿什么汉服。忽然我就听到有个人说:‘我在国内从来不穿旗袍唐装,凭什么到了国外就要打扮成那个样子,满足老外对中国女性的奇观想象呢?’满足老外对中国女性的奇观想象,你听听,这是正常人类会说出来的话么?我就想,这妞帅唉。一转头,就看到了她。”
程悦欣顺着林锐温柔的目光望去,睡了一路的郑懿此刻满血复活,正望着窗外,一脸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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