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先森
01
1997年，王家卫去戛纳领最佳导演奖。
身高1米9的他戴着墨镜，穿得道貌岸然，傲慢地走上领奖台。
屏幕前的陈丹青一看，说：“这不就是个流氓嘛！”
10后陈丹青和王家卫一起参加上海电影节，他又补充了一句：“王家卫是流氓加才子，带着一股江湖气，既坦然又大气。”
陈丹青所说的流氓气和江湖气，从王家卫的第一部电影就开始了。
王家卫和陈丹青
王家卫本是编剧出身，他先是在黄百鸣的公司写剧本，但黄百鸣发现这家伙从不来上班，也没交出过作品，就把他给炒了。
被炒后王家卫来到陈勋奇的电影公司，不久后又被炒了，原因还是拖稿。
年轻时的王家卫
后来，穷编剧王家卫在同样是穷编剧的刘镇伟的推荐下，来到邓光荣的电影公司混饭吃。
拖延癌王家卫是幸运的，时值香港电影遍地黄金的年代，只要给老板一个卖座的类型、几个大明星的名字，就能搞到投资。
吴宇森的《英雄本色》大获成功之后，黑帮片、英雄片一时间风靡香港。
编剧出身的王家卫一看机会来了，马上给老板邓光荣写了一个剧情梗概，摆出一套刘德华、张学友、张曼玉和万梓良的阵容。
邓光荣觉得靠谱，掏出一沓钱给王家卫：你来做导演。
王家卫就这样拍出了他的处女作《旺角卡门》。
观众本来想看动作枪战、义气英雄，进了电影院才发现被王家卫给骗了。
影片的结尾把两个男主角的死亡处理得冷酷而卑微，简直就是清一色黑帮英雄片中的一股泥石流。
他们也是从那时才知道，原来黑帮电影还能这么拍！
王家卫这招太狠，太绝了！
02
1988年6月，《旺角卡门》在香港上映，口碑票房齐飞，王家卫一炮成名，邓光荣也狠赚了一把。
紧接着，王家卫又摆出一套张国荣、刘德华、张学友、张曼玉、梁朝伟和刘嘉玲的全明星阵容，忽悠邓光荣说拍一部警匪片。
邓光荣此时对王家卫信心满满，就豪掷4000万给他，让他再拍一部《旺角卡门》式的黑帮片，同时计划分上下两部上映。
此时王家卫忽悠人的本事已经登峰造极，不仅能忽悠投资商为他掏腰包，还能忽悠大明星为他拍戏。
王家卫有了忽悠的本钱，他最初的想法是拍警匪相恋，谁知后来把黑帮片拍成了无脚鸟的故事。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他还把老板的4000万花光了。
《阿飞正传》开拍前夕珍贵的六星合照
《阿飞正传》原本的结局，是张国荣扮演的旭仔在菲律宾跳桥自杀。为此，直升机冒着坠机的风险出动了8个架次拍张国荣跳桥的画面。
可对投资人说好的黑帮片呢？所以王家卫又拍了一段黑帮火拼的场面，旭仔也被安排为枪杀。
就这样瞒天过海，把文艺片说成黑帮片，观众差点就信了。
1990年，巨星如云的《阿飞正传》隆重上映，与周星驰的《赌侠》迎面相逢。
《阿飞正传》旧版院线海报
其结果是《赌侠》大卖，《阿飞正传》惨败，上映不到两周便宣告休映，票房只收回了900万，还不到投资的三分之一。
梁朝伟在片尾的那几分钟，本来是下一部“阿飞”的彩蛋，但没收回本钱，胎死腹中。
邓光荣算是被王家卫坑惨了，血本无归的他急火攻心，连夜被送进医院打点滴。
王晶站出来实名diss墨镜：王家卫饿死老板！
还好次年《阿飞正传》狂揽5座金像奖、6座金马奖，也算是给了邓光荣些许名声安慰。
邓光荣、张国荣和王家卫
这也是张国荣唯一一次金像影帝，不过那年在加拿大休假的他没有到场从刘晓庆的手中接过奖杯。
后来《阿飞正传》获金紫荆“十年内最佳香港电影奖”，邓光荣去领奖时说，如果当年把这笔钱放到股市或房地产，现在我已经是亿万富翁了。
说完又加一句：但我不后悔。
03
《阿飞正传》的票房惨败，让王家卫被贴上“票房毒药”的标签。
整个电影圈都说“这个导演不能碰，谁碰谁被他坑死”。
想再骗邓老板是不可能了，王家卫只好跟好基友刘镇伟合伙开公司自己拍电影。
王家卫和刘镇伟
公司是有了，但钱不够，于是王家卫把“诈骗”的对象转向了台湾片商。
当时正值香港电影鼎盛时期，台湾的金主对投资港片很是慷慨，只要导演提出一个不错的故事题材和明星阵容，他们就能投资几百万来买这个计划，俗称“买片花”。
其时正逢徐克的《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大火，掀起了古装武侠片风潮，于是王家卫列出了一个比《阿飞正传》更豪华的明星阵容，以及改编金庸武侠的“计划”，骗来了台商上千万投资，开拍《东邪西毒》。
王家卫拍着胸脯对投资人承诺：贺岁档按时交货。
拍摄期间，刘镇伟不放心就前去探班，竟然发现王家卫连续好几周都在拍欧阳锋杀人那场戏，资金已经严重超支了！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找王家卫开会，商讨出了一套方案：停下《东邪西毒》，先用原班人马抢在贺岁档前拍一部喜剧救场。
留给刘镇伟拍《东成西就》的时间只有一个月，但这忙他必须得帮，否则王家卫没准会遭到台商派出的黑帮追杀。
一个月后，刘镇伟炮制出来的喜剧《东成西就》在贺岁档大卖特卖，港台票房超过2600万，“骗子”王家卫躲过一劫。
相反，拖拖拉拉拍了两年的《东邪西毒》遭遇票房滑铁卢，观众在电影院里看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
《东邪西毒》虽然票房不佳，却拿了不少奖，成为华语电影武侠片的里程碑，后来刘镇伟拍《大话西游》便偷师王家卫的《东邪西毒》。
也因此，“拿奖找王家卫，赚钱找刘镇伟”成为香港影坛一段调侃之言。
04
王家卫不光骗投资方，还骗演员。
1996年，王家卫突然想拍一部同志电影《春光乍泄》，把故事地点选在的香港的背面，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并且选定了选定了张国荣和梁朝伟做主角。
直男梁朝伟曾发誓绝不拍同性恋题材，这该怎么办呢？
王家卫再次发挥他的忽悠本领，弄了一个假剧本，给梁朝伟设定了一个他喜欢的角色，成功把他们骗到了阿根廷。
王家卫开始跟他说，他的角色去阿根廷是为了找爸爸，关淑怡演他女朋友。
梁朝伟来到阿根廷，才知道根本就没有爸爸，所谓的女朋友也没有，床戏倒是有——跟张国荣。
开拍后他们才发现上了王家卫的贼船：他把他们的护照扣了下来。
王家卫根本没想好要怎么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拍完的戏，明天他觉得不适合就全否掉。
这种做法，简直就是耍流氓嘛！
梁朝伟拍暧昧戏放不开，王家卫就在片场放音乐，让张国荣慢慢带他入戏，有时一场戏一拍就是一天。
伟仔十分想家，好几次想溜回香港，可每次跑到机场却又硬着头皮回来。
张国荣就更郁闷了，水土不服感染了细菌疯狂拉肚，还被王家卫一天一个想法所折腾，据说他曾认真考虑过怎么分配遗产。
原定两三个月的拍摄档期，拖到了半年。
张国荣眼看自己的复出演唱会时间就要到了，十几万张门票已经全部售罄，在距离开唱前几天终于忍不住自掏腰包买了机票回香港。
杜可风在《春光乍泄》摄影手记里记载：“剧组的每个人都很羡慕张国荣，每个人都待不下去了想走，但是每个人都做不了张国荣。”
黎耀辉，你还记得何宝荣吗？
后来，《春光乍泄》让王家卫首次获得戛纳最佳导演奖；而梁朝伟则是继《重庆森林》之后，再次获封金像影帝。
王家卫说，梁朝伟以前没有自信，可是拍完《春光乍泄》之后他就越来越有自信了。
05
被王家卫骗过的演员可不只梁朝伟和张国荣。
他拍戏是没有剧本的，每天到片场给你一张纸，就是当天的剧本了。
拍《堕落天使》时，女神李嘉欣有一天到片场后才知道要演一场自赎的戏。
为了这场戏，王家卫早早就给李嘉欣“灌迷魂汤”。
他先是故弄玄虚，让李嘉欣对他彻底信服，然后通过点滴的细节暗示，一步步接管她的判断力。
最后，突然把剧本递给李嘉欣，还没给她思考的时间，王家卫就喊：Action！
女神乖乖就范。
王家卫这种不用剧本的拍法，可害苦了他的演员们。
拍《东邪西毒》时，他突然指着沙漠的另一头对杨采妮说，我想见到你站在那边的地平线上，那一定很美。
杨采妮被他的完美主义感动，就这样走啊走，走了两个小时，天都黑了，最后仅仅得到了一个画面。
其实王家卫不是想得到这个画面，他这是在磨演员的性子。
《东邪西毒》拍了一个月，刘嘉玲找到王家卫：导演，我都三个周没洗头了，想出去洗个头。
王家卫答：古代人本来就不常洗头。
结果刘嘉玲拍啊拍，最后的成片里却没几个镜头，台词一句也没有。
拍《花样年华》时，张曼玉问王家卫该怎么演，王家卫答：随便啊。
张曼玉又说，我若是苏丽珍的话这场戏会哭，王家卫答：那你哭啊。
在《2046》片场，王家卫和木村拓哉有段对话：
王家卫：你在等一个人，准备好了吗？
木村：等等，不好意思，我在等谁？
王家卫：等某个人。
木村：某个人？我还是不太明白……
一脸懵逼的木村拓哉就这样跟着剧组拍，前前后后，拖拖拉拉，拍了近5年，他也从单身汉拍成了孩子他爹。
最后影片上映时，木村拓哉的镜头只有7分钟，观众没看明白他的表演，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
他无奈地感慨：“感觉自己真没用，以后再也不会再跟王家卫合作了！”
06
王家卫才不管你委不委屈，就是NG到让你怀疑人生。
《阿飞正传》里，刘嘉玲单漆跪地拖地拖了20遍，地板都被擦得发光了，王家卫还是说“感觉不对”。
不疯魔，不成活。张国荣和张曼玉在床头贴头的那一幕NG了47次，成为哥哥演艺生涯里被NG最多的一场戏。
同样的，梁朝伟吃一个梨拍了20几次，张学友NG吃了20盘面，吃到吐血。
他一边吃王家卫一边连连摇头：“不行，重来，把你演电视剧那套收起来。”
梁朝伟一句对白也要演27次，为此张曼玉不得不陪他对戏27次。
王家卫对他说，你看看张曼玉，再看看你自己。
梁朝伟第一次受了打击，回家哭了好几天。
刘嘉玲急了，跑去问王家卫：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男朋友？！
但也因为《阿飞正传》，把梁朝伟带入了表演的大门，尤其是片尾的那三分钟，第一次让他意识到身体表演的重要性，使他在后来的戏中更加收放自如。
《一代宗师》开场的雨夜打戏，梁朝伟每天天黑就泡在大雨里，一直NG到深夜，持续熬了30多个夜晚。
梁朝伟实在顶不住了，就去王家卫诉苦：我不行了，我撑不住了。
王家卫不管，让他继续拍，继续淋。
后来梁朝伟淋雨淋到病倒了，去拍X光才知道患了气管炎，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
为了电影，王家卫不仅耍流氓忽悠人，还很绝情！
拍《花样年华》时，王家卫又要不断“折磨”梁朝伟。
他对他说，这部戏你演的是中年男人周慕云，不能再走以前的青春路线了，你过了年龄这关就能成为马龙白兰度那样伟大的演员。
梁朝伟最终凭借这个角色，拿下戛纳影帝，是华人演员里的第一人。
王家卫评价梁朝伟：“他现在演戏已经成精了。”
前段时间，梁朝伟和王家卫的公司的合作期满，双方解约，20载精诚合作落下帷幕。
有人说，是王家卫成就了梁朝伟。
07
王家卫可真“流氓”，为了达到他想要的感觉和效果“不折手断”，不仅要疯狂地NG和折磨演员，还要疯狂地删戏。
《阿飞正传》的4000万是有去处的，王家卫总共拍了60万英尺胶片，剪出来只有90分钟。
害怕老鼠的刘德华在老鼠窝拍了好几天，一个镜头没用上；梁朝伟被骗到香港环境最恶劣的九龙寨拍了半个多月，只剩片尾阁楼上的3分钟……
拍《2046》时，巩俐为了一个镜头从天黑哭到天亮，哭到眼睛都肿了，结果片子剪出来她一看，压根就没这场戏。
《东邪西毒》的定妆照里是有王祖贤的，后来拍着拍着，王家卫把剧本改了，女神最后只有一个侧面。后来剪《东西邪毒终极版》，他直接把这个侧面也剪掉了。
王祖贤被剪掉的镜头
导演，我明明拍过你的戏啊，为啥戏里没看见我？
王祖贤愤愤不平：“这部戏我是完全信任导演才会接，以后我不会接他的戏了。”
有图为证：王祖贤《东邪西毒》定妆照
作为《青春乍泄》的唯一女主角，关淑怡跟着王家卫在阿根廷拍了半年，本来想在影坛大展身手一番，可是正片上映，发现自己蒸发了。
关淑怡参演《春光乍泄》
王家卫为了补偿关淑怡，在后来的《春光乍泄》纪录片中，才让她的角色还原。
最可怜的是张震，他为了拍《一代宗师》拜师八极拳大师王世泉，苦练三年，每天把自己关在练功房6小时，一直练到八极拳冠军。
可惜影片上映前王家卫把张震的戏份删了很多，他的一线天连一条完整的故事线也没有，张震可谓是“白忙活了一场”。
王家卫当时安慰他说，这些东西都在你身上，今天可能用不着，但是以后你一定会用得着。
后来他拍《绣春刀》系列，果然用到了。
王家卫这个流氓骗子，却让很多演员对他死心塌地。
他让原本只会唱歌的王菲成就了荧幕上最经典的角色；他让原本被称为花瓶的张曼玉封为国际影后；他让原本跌入事业低谷的章子怡登上神坛；他让敏感内向的梁朝伟在电影里绽放光华……
章子怡说，只要王家卫找她拍戏，她不看剧本，不问片酬，不管档期。
摸爬滚打多年的张晋终于凭借《一代宗师》获得金像奖最佳男配角，领奖台上他最先感谢王家卫：江湖上有个传说，拍王家卫的戏能拿奖，没想到真拿了。
张震的婚礼上，王家卫送了一张纸条作为礼物，上面写着“以后少删你的戏”，把张震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就是王家卫，强迫症无可救药，为了追求完美，有时不惜拍摄大量素材，只为选一两个镜头；为了追求灵感，拍戏时经常停工、修改或者重来……
王家卫导演，你太任性了。
08
王家卫的拖延症是出了名的，但你若以为他懒，那你就被他骗了。
实际上，王家卫是个深藏不露的“拼命三郎”。
《一代宗师》的上映日期逼近时，工作人员和演员轮着拍，只有王家卫死守在监视器前。
最后一场戏剧组拍了90个小时，王家卫终于宣布：“最后一个镜头拍完了，杀青了！”
包括群众演员在内的所有人都哭了，像毕业一样。
赵本山演完《一代宗师》后吐槽：跟王家卫合作，我才觉得拍电影是个累活儿，他像是修了个监狱，把大家关进去受磨难。
但赵本山也说了，“王家卫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在我们外人看来好似‘精神病’，但其实是他对电影的追求，也是任何人不能替代的。”
90个小时可不是他的最高纪录，拍《阿飞正传》时，剧组在菲律宾只有一周时间，三个组同时开工，王家卫连续7天不睡觉，24小时3个组轮流跑，每次跑就在路上睡一会。
菲律宾的监制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毕竟神仙是不用睡觉的。
《2046》从1999年拍到2004年，《一代宗师》从筹备到开拍花了8年，一度被戏称“一代失踪”。
为了考据史实，王家卫走遍了大江南北，访遍各宗各派武术名家。
跟王家卫合作过的编剧都有被他支配的恐惧，因为不管是表演、对白、服装、音效甚至节奏，都要符合他的要求才行，而且通常是剧情说改就改。
拖到最后，《一代宗师》的预算严重超支，王家卫不得不抵押了房子。
王家卫够胆，他敢把自己的全部押给一部电影。
他说：“我不是拖延，我是仔细。”
王家卫仔细到每一帧每一秒都做到极致，最终呈现一个最美的民国江湖。
《一代宗师》让章子怡拿奖拿到手软，她说了一句：感谢最好的年纪遇到王家卫。
而王家卫却说：做导演遇到章子怡是我的幸运。
演员和导演，从来都是相互成就。
7月17日，王家卫这个“流氓导演”，60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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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片30年来，王家卫仅仅拿出10部作品，这在导演中实在算不上高产，但他的电影，慢工出细活，每一部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在速食文化膨胀的今天，在这个喧嚣至上的娱乐界，从1988年到现在，经历过香港电影的兴衰，像王家卫这样的“流氓骗子”，实在不多了。
很庆幸能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王家卫，见证最美的香港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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