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奇在世界杯决赛前说的一句话,堪称世界杯最佳形象广告。
他说:“我愿意用四座欧冠奖杯换一座世界杯冠军奖杯。
莫德里奇在皇马已经达成了欧冠三连冠的辉煌
莫德里奇的克罗地亚,与世界杯冠军失之交臂
欧冠是“懂球帝”的领地,而世界杯则更是平常不看球的“伪球迷”的天下。从足球审美角度,欧洲杯似乎更势均力敌更“纯粹”,但论外延议题,欧洲杯的辐射力远不如世界杯。
例如,冰岛队早在两年前就轰动欧洲杯了,但吾国伪球迷还在咀嚼关于冰岛队的胡编乱造的段子,尽管他们对冰岛也只能维持成王败寇的三分钟热度,但世界杯国家营销性价比最高的,依然是冰岛。段子手亦有莫大贡献,这就好比央视不管解说多差、广告多烂,也不妨碍他们从咪咕和优酷赚得盆满钵满,毕竟我国人口基数搁在这。吾国游客去美国旅游要集体合唱国歌,以后去冰岛就该集体维京吼啦。郭沫若编选的1950年代歌谣有歌唱过:中国人民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
世界杯还令“黑暗欧洲的一盏明灯”(昔日中国对霍查领导的阿尔巴尼亚的敬称)阿尔巴尼亚,这个陌生的国家和民族,重新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尽管只是通过瑞士队的英超著名球星。两年前欧洲杯已经上演过扎卡“兄弟阋墙”的经典大戏——哥哥为阿尔巴尼亚而弟弟为瑞士效力,但世界杯才能将阿尔巴尼亚难民的故事讲給更多人听。
瑞士队球员扎卡和沙奇里因“双头鹰”庆祝动作险些被处罚,这一手势代表阿尔巴尼亚的国旗
与其说扎卡和沙奇里对塞尔维亚的“双头鹰”复仇,会重新点燃巴尔干火药桶,还不如说是让家国情仇通过足球得到必要的宣泄。
2006年世界杯在德国,我碰到的最酷的一件事,是在盖尔森基兴,马拉多纳统帅的阿根廷队6比1狂扫塞尔维亚,赛后专程开着带自动舞台的“吉普赛摇滚”巡演车来德国助威的塞尔维亚人,却不得不化悲痛为力量,强颜欢笑继续载歌载舞。而一位貌不起眼的三十几岁男人兀自在喧闹的人群之外打斯诺克,我回头打量了他两眼,他突然走过来递给我一张报纸,狠狠戳了两下新闻照片,我看不懂德语,却认得照片上的人:卡拉季奇,原波黑共和国的塞族领导人。一看我认得卡拉季奇,那哥们说:我来自科索沃。
本届世界杯最酷的事件之一,是当瑞士舆论对沙奇里、扎卡、贝赫拉米横加指责,并且瑞士人因凡蒂诺领导的国际足联对他们施以罚款的时候,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却义无反顾地支持瑞士队。沙奇里在科索沃的家乡Zhegra,整个城市挂满了瑞士国旗。而沙奇里也不忘感谢瑞士,他说:我有两个祖国。
然而,祖国在空中飘荡、撕裂。
如何在捍卫欧洲文明标准和大国国家认同的同时,给边缘族群、民族、国家利用世界杯发声的机会?甚至宽容某些当权者利用世界杯蹭热点求合影的行为——更不用说,宽容像厄齐尔这样无辜“被合影”的球员?欧洲主流舆论对沙奇里和扎卡,对厄齐尔和京多安,对萨拉赫的批评,充分暴露了欧洲四分五裂的地缘政治现实真相。
从巴尔干到土耳其到高加索,有一个辽阔的被中心歧视的边缘地带。
扎卡和沙奇里曾企图改为科索沃队效力而未果,而童年移民瑞士的拉基蒂奇却成功从瑞士队跳槽克罗地亚队。假如克罗地亚夺冠,轰动效应会大得多,这不单是世界杯的里程碑,甚至也堪称欧洲当代史的重要事件。
克罗地亚球星拉基蒂奇。他在瑞士与克罗地亚之间选择了克罗地亚
但法国队夺冠也意义非凡。十多年来,法国队在德尚带队之前屡屡在大赛发生内讧,种族成分的复杂恐怕也是诱因之一,而本届法国队非洲裔球员比例占到三分之二之多,却空前团结,以至于本泽马对德尚“种族歧视”的抱怨,显得纯属无理取闹。法国队完全契合了近些年国际足联反种族歧视的政治方向。
法国球员乌姆蒂蒂庆祝胜利
比较一下1998和2018这两支法国队,可以有很多有趣的角度。比如,1998年法国队夺冠催生了两个新词,一个是“齐达内式”,用于形容行事漂亮的政客,一个是“杜加里式”——不会进球的前锋——用于广阔的人生领域(小说家图森在他的小书《足球》中用到过这个词儿),这一次,“杜加里式”理应被“吉鲁式”取代,而马克龙,肯定也乐于接受“姆巴佩式”这个生猛的形容词,尽管世界杯前他都不认得姆巴佩。
法国总统马克龙在颁奖典礼上拥抱姆巴佩
1998年颁奖礼,希拉克一把将德尚举到桌子上捧杯,而这一次,马克龙懂得先去克罗地亚休息室致意。1998年的功臣德塞利,在一次访谈中口口声声强调自己的养父是“上等人”,似乎唯恐自己的出身“下等”,而这一次,乌姆蒂蒂强调自己生于喀麦隆,而拉米则宣称为自己是摩洛哥后裔而自豪。
法国总统马克龙造访克罗地亚休息室
一部欧洲足球当代史,是《博斯曼法案》带来的自由交易自由流动的历史,也是一部移民——尤其是难民——动荡不安的流动的历史。足球当然无助于解决苦难的现实,但好歹寄托了一点梦想 ,提供了一点慰籍。
美洲何尝不是如此。特朗普在推特上客套盛赞俄罗斯举办了史上最好的一届世界杯,不少网友惋惜美国队没来。然而,巴拿马队干掉美国队、取代美国队,这样一个活在美国阴影下的国家,历史性第一次杀进世界杯,不是更有趣吗?我的一位知识分子朋友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国家而只知道巴拿马运河。
莫斯科“一只蚂蚁”跳蚤市场上的世界杯32强海报和世界地图
俄罗斯确实办出了一届安全感颇强的世界杯。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位被足球流氓殴打重伤的法国宪兵吗?还记得克罗地亚主帅布拉泽维奇的信物——那顶法国宪兵帽——吗?假如说2018年度的世界,有什么著名预言落空了,那就是关于英俄足球流氓将决战俄罗斯世界杯的冷峻预言。
即便俄罗斯过了克罗地亚这一关而遭遇英格兰,英俄好汉恐怕也很难打起来,首先英国流氓都被摁在家出不来呢,其次俄罗斯好汉显然也不大有在那位空手道硬汉面前耍酷的雅兴。社交媒体大大诱发了看客们看戏的雅兴,当然也可以说人们把对西方与俄国新冷战的隐忧代入足球。然而WAR时代的足球,不单球员,球迷也处于高科技天眼凝视之下。这样一来,球迷骚乱的古典时代已经终结了。
其实四年前巴西世界杯也相当安全(四年前造谣称巴西队惨败后全国发生球迷骚乱的记者如今还好吗?),毕竟小偷和杀手也要看球也要休息的。时局越乱,足球就越成了净土——政治会千方百计加大投入保护这块净土——但世界杯一结束,乌托邦梦醒时分,小偷和杀手也醒了。
世界杯自然并不会弥合俄罗斯与西方的鸿沟,这依旧是高度对峙的两个世界——保镖为普京撑起的独一无二的雨伞,微妙地提示了这一点。
而闯进场内的Pussy Riot乐队,则力图证明所谓“连克里姆林宫的士兵也对问路的外国游客微笑”并不能代表一个国家的形象。
Pussy Riot乐队成员在世界杯决赛中闯进球场,与姆巴佩击掌
世界杯当然是爱国主义的舞台,但也不乏移情别恋的精神出墙行为。
本届世界杯的一大奇景是:直至决赛,仍有大量穿着巴西、阿根廷、西班牙球衣的球迷到场,他们早早抢到票要支持自己的国家队(可能德国队太早出局,德迷最后很罕见),内马尔、梅西、伊涅斯塔的幽灵始终一直在世界杯赛场游荡,甚至还有墨西哥、哥伦比亚、秘鲁等国球迷,也依旧盛装打扮游荡到最后,谁说世界杯最后成了欧洲杯?南美和中美的球迷不远万里而来不会轻易打道回府。然而,我也遇见了来自印度的阿迷,来自泰国的巴迷,来自巴基斯坦的西班牙球迷……
从巴塔哥尼亚高原万里迢迢赶来的一家阿根廷球迷,他们来的时候梅西已经离开
当然还有呼啸而来的中国球迷。上届世界杯决赛,刘建宏在解说中念念不忘喋喋不休中国足球,那是足球爱国主义在中国登峰造极的表演。但越来越多中国球迷并不关心、至少是没那么关心中国队是否能打进世界杯——而只关心自己支持的球队,只把自己心爱的球队视为自己的母队。连日本队也开始拥有中国拥趸,假如他们该被讽为“精日”的话,那大量的“精巴”、“精阿”、“精法”、“精德”、“精英”呢? 而我,正是一个“精巴”,但比起巴西人,我依然是一个矫情的“精中”。比利时与法国的半决赛,我是带着郁郁寡欢的心情去圣彼得堡球场的,我甚至更希望去看的是一场圣彼得堡泽尼特队的比赛。
没想到现场依旧有那么多巴西球迷,他们有些人确实想把球票卖掉,但卖不掉也照样看球——更重要的是,照样秀出真我的风采。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比赛结束后,巴西球迷和比利时球迷竟然围在一起载歌载舞,相形之下获胜的法国人反而斯文沉闷多了。
巴西被淘汰,巴西球迷继续在世界杯狂欢,他们大多穿家乡球队的球衣,甚至举着大旗(博塔弗戈队)
巴西球迷的独特之处,除了没心没肺的快乐精神,还有他们把家乡看得比国家重。我并没有看到西班牙球迷穿着皇马或马竞(当然更不会是巴萨)的球衣来俄罗斯,也没看到穿着拜仁或多特蒙德球衣的德国球迷,没看到穿着曼联曼城或利物浦阿森纳球衣的英国球迷,但巴西球迷简直是在世界杯上开巴甲大会:博塔弗戈、格雷米奥、巴拉纳竞技、科林蒂安、帕尔梅拉斯、弗拉门戈……他们纷纷穿着自己家乡母队的球衣来俄罗斯。
要知道弗拉门戈球迷是将“弗拉门戈”称为“国”的——弗拉门戈国。对他们来说“弗拉门戈国”高于一切。这才是巴西人独到的爱国主义。
世界杯越来越充分地展示了,爱国主义的身份认同,在全球化时代是如何不断裂变和重构的。
穿着巴西队球衣采访的记者,是体坛周报记者、腾讯大家作者王勤伯
一夜爆红路转粉的克罗地亚是一个最佳例证。足球自始至终代言了南斯拉夫分裂后的历史变迁,从苏克时代到莫德里奇时代,见证过两个克罗地亚足球黄金时代的球迷,如今也步入中年了。而苏克那个年代,还有一件大事深深烙在一代人的成长记忆中——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使馆。
当时的大学生李志也参加了反美游行,他还把一面中国国旗纹在自己胸前。李志胸口的国旗,如同崔健帽子上的红星,是烙印,是根源。
而在俄罗斯,我唯一一次见到披着中国国旗的球迷,姑娘脸上画着瑞典国旗,背包还有德国标志。她在广阔的世界游荡。
自由属于新一代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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