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姜文的工作室还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我跟着一个朋友去玩儿。听姜文聊过他喜欢哪种“拧巴”的故事:不是一根筋非要怎么地或非不怎么地的战天斗地,而是,“明明想着要去西单,走啊走啊走到王府井”。如果以劳动人民文化宫为起点,那可算是南辕北辙。可是——人生往往就是这样的故事。
《邪不压正》号称姜文“民国三部曲”的终章。它也配得上这个位置,甚至于整个姜文的导演人生,都是一个小小的收束:从《阳光灿烂的日子》起至《邪不压正》,始于夏日眩目热得发烫的北京,天南地北,时空穿梭,一脚历史,一脚天下,二十三年弹指,正阳门火车站一声汽笛,他又回到了北平。
归来:是复仇?还是送行?
说《邪不压正》的主题是“复仇”的人,不单是还没来得及走进影院,连原著《侠隐》也没好好看。虽然姜文一如既往地将影片拍得跟原著像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片中台词),但是从小说《侠隐》到电影《邪不压正》,共享一种内在的基调:李天然时隔十五年的归来,表面上看为了复仇(还加上任务),但他在四九城内外奔走,上房揭瓦,下地蹓跶,游西山串胡同,做大褂赴PARTY,他做的大部分事,都与复仇或任务无关。
与其说李天然是一个万里归来的复仇者,还不如说他是一个1937年北平的窥看者——不是大大方方地观察,而是寻寻觅觅地窥看。他经历各种各样的人群,各式各款的场景。复仇就像一个遥远的梦想,而老北平像一杯醉人的酒。
在2007年世纪文景版的《侠隐》前勒口印着这么一段话:
他隐隐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虽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墻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一部看上去以复仇为主题的小说,提领导读的关键词却是“回家”和“温暖”,这不奇怪吗?但书就是这样写的,《侠隐》是写给老北平的一曲挽歌,“复仇”只是里面的锣鼓点儿。
姜文当然没有张北海的故都情怀,他把1937年的北平巧妙地拍成了民国外壳的东城地理志。有一点,两位作者当得起读者与观众的共同致敬,那就是他们笔下/镜头中那北京城的质感。王德威说张北海创造了“他的理想城市”,姜文何尝不是如此?他执着地发现了北京的屋顶与天空。在姜文的镜头下,北平不再是鸽哨与秋意弥漫的故都,而是一座充满阳光与汗水的天空之城。
当李天然这个民国马小军,在北平的屋顶与牌楼上奔跑,伫立,踩得那些五脊六兽咔咔作响,又或是与周韵版的米兰在钟楼之上喝酒吃卤肉,看远处的鸦片仓库大火。此时的北平,也不再是我们熟知的帝都符号,而变身一座充满魔幻意味的城市。
我怀疑在电影的创作过程中,姜文或他的团队借鉴过勒萨日的《瘸腿魔鬼》。在这本18世纪的西班牙小说中,瘸腿魔鬼为了报答大学生主人公,带着他在马德里的上空飞行,揭开所有的屋顶,让他看到了形形色色被掩盖的隐私。李天然踏上房顶是对北平自发的窥探(顶着复仇的名义),但带他揭开静谧古城下波谲云诡的,是女裁缝关巧红。而两人初见时,关巧红恰恰因为“放脚”而瘸腿,医治她的瘸腿又成了李天然向女神唯一的献祭。
影片末尾,关巧红决然离去,李天然穿着她亲手做的大褂,站在北平的屋顶上怅然远望。仍然是午后的沉静古都,但李天然和观众都知道,芦沟桥的烽火已经点燃,日本军队已经遍布四九城,大仇虽然得报,靴子却落了地。《侠隐》的末尾,蓝青峰对李天然说:
天然,别忘了这个日子……不管日本人什么时候给赶走,北平是再也回不来了……这个古都,这种日子,全要完了……一去不返,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了……
张北海与姜文来自同一座城市,不同的时代,而他们共同的努力是描述出这座城市的美,并为这种美送行。这座城市的美,不单纯存在于故宫,大街,胡同与天空,它更多地蕴含在“人情”之中,没有了喜欢与亲近的人,憎恨与讨厌的人,城市就只是一堆房屋与一片土地。因此,我们不妨来总结《侠隐》/《邪不压正》的主题:
一个满心准备着归来践行“恨”的游子,却出乎意料地在这座城市收获了“爱”。
父子:是信任?还是怀疑?
姜文是一位执拗的讲述者
。而父子关系,是他永恒的主题之一。

有人戏称李天然回北平,不是复仇,而是“找爸爸”。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李天然是师父养大的孤儿,而目睹师兄杀尽师父满门,他却毫无作为,在李天然内心里,这是一种对父亲的背叛。而师父一家被灭门,也让父亲在他心中缺位了。
在美国的十五年,李天然一直认救他的亨德利是“爸爸”,他也被人叫做“小亨大夫”。然而,归来北平他才知道,真正救他养他的,不是亨德利,而是口口声声叫他小亨大夫的蓝青峰。好,他接受了,改叫蓝青峰爸爸。然而蓝青峰挂在嘴边的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李天然好像只是蓝青峰一盘大棋里的暗手。明白这一点时,李天然很崩溃。
姜文对父子关系的理解非常典型,就是那种既对抗又牵挂,既眷恋又决绝的关系。我们还记得《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父亲的出差/缺席也导致了马小军的放飞自我,阳光灿烂;《太阳照常升起》里,唐雨林直接杀掉了与自己争夺女人的儿子李东方,虽然李东方的前半生都笼罩在疯妈望夫(也是望父)的阴影之中;而在《让子弹飞》中,张麻子与黄四郎一方彻底撕破脸,是因为黄四郎设计杀死了张的义子六儿。而就在头天晚上,张麻子还在向六儿描绘他的未来:出国,留学,成才……
所以蓝青峰对李天然的情感天然就很复杂。他在北海琼岛还是放走了李天然,没有把他交给朱潜龙。他把李天然安排在海拔108米的钟楼之上,嘱咐李天然不要去找自己,但是让李天然每天敲钟,好让蓝青峰知道李天然还活着。最重要的是他再三宣示了他从亨德利那里接手的控制权:“我是你爸爸,你要听我的。”这一切表现,与蓝青峰此前出手将阻止自己利用李天然的亨德利推下城楼交相映衬,那种父子之间的恩怨纠结,非常耐人寻味。
李天然呢,他相信亨德利爸爸,因为亨德利有伴随他成长的经历,而且亨德利一直在阻止他犯险报仇——这一点未尝不暗合李天然的潜意识。有人说李天然是一个哈姆雷特,明明报仇天经地义,却总是踌躇不前。踌躇不前,一方面是他没法充分信任新出现的“上级兼爸爸”蓝青峰,另一方面,他确实需要面对内心的恐惧感:自己会不会在生死关头再一次背叛父亲?
姜文电影里确实贯穿着对“父亲”的不信任,不论是生父、养父还是教父。他从《让子弹飞》开始,就热衷于使用在快速对话与切换中把角色逼入一个无暇思考的境地,有意思的是,唇枪舌战的总是男性,打断男人谈话的唐凤仪则受到了耳光的惩罚。表达既是一种快感,也是一种权力,所以真正的较量是唇齿之间,血腥打斗反而像一出闹剧。《一步之遥》结尾,马走日的演讲被一枪又一枪反复打断,喻示着权力对表达的压迫。这种压迫温和地转换一下,就是“听话”。儿子不该听父亲的话呢?该。可是儿子不相信父亲。
扩而广之,姜文电影里,甚至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完全信任另一个男人。张麻子黄四郎马县长的勾心斗角如是,马走日项飞田武七的你死我活同样如此,蓝青峰朱潜龙与日人根本,就更不用说了。而救赎总是出现在女性那里,而且往往是年长的女性。
女性可以被看作母亲或长姊的角色,她们总是父子争斗中的润滑剂。有意思的是,姜文对女性也缺乏充分的信任,在他的电影里,女性总是一分为二,一个寄予情感,一个置放欲望。而男主角(不管是谁来扮演),总是对前者充满爱慕,又对后者难以释怀。马走日不惜舍弃性命为完颜英正名,李天然不跟唐凤仪私奔,唐凤仪就在日军进城时从城头坠落——欲望对象都是在逝去后成了男主角生命中更重要的角色——这也对应着父子关系,缺席的父亲才是最重要的那位父亲。
奥菲莉亚式的关巧红(这是与原著相差最大的角色之一,蓝青峰也是)激励了李天然的复仇,同时又拒绝了与他结伴同行,洒然而别。剥去时代背景与情节设置,这就是一段理想化的青春期传说:一位年长女性拯救了内心彷徨无依的少年,教会他爱恋与生死的真谛,而后全身而退,决不留下一个庸俗的相恋—相怨—分离的结尾。这样的故事我们看过太多,但只要作者讲得不落俗套,我们仍然会被击中与打败。或许,这就是青春的魅力。

所以55岁的姜文内心还是住着一个少年?尽管少年学会了与庸常的世界和解,但还是忍不住会重拾当年的向慕与怀想。
调性:是狂欢?还是温情?
你看我并没想把这篇文字写成观影指南。《邪不压正》适合谁看我还真不敢断言
。我想说的只是,在中国电影越来越懂得了类型与地气之后,我们更要珍惜还在坚持的电影作者。

《邪不压正》的成熟度超过姜文此前任何一部作品。成熟度不是完成度。或许《阳光灿烂的日子》与《鬼子来了》更有不管不顾的痛快,与灵光乍现的惊艳。但《邪不压正》比起“民国三部曲“前两部(《让子弹飞》《一步之遥》)来,更能在想象与现实之间找到一种成熟的平衡。
如果将姜文的电影作为结果,倒推它们的诞生过程,大致可以画出一条“先破后立”的路线图:他先是忍不住想怀疑一些所谓“常识”,比如苦难,比如战争,比如人性。七八岁的顽童总是这样,无论你给他们什么样的结论,他们都喜欢在前面加个“不”字。如果他们有鲁迅的笔力,就会讲出“从来如此,便对么?”这种大哉问。
姜文亦是如此,他的兴奋点在于挑破华丽的旧袍:杀人是这么容易的吗?爱一个人是这么简单的吗?历史是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吗?
一部两部未必能说明问题,但奉献出六部电影之后,姜文似乎成为一个专拍“历史片”的导演(除了他不挂名导演的《寻枪》)。这是一种策略,但也是一种追求。因为历史中的人与事,才会形成“常识”,才会有那么多有意无意的遮蔽。所以对“传统”无爱的姜文,并非喜欢历史,他只是想用自己认知的“真实”去破解虚妄。
不过这并不是姜文的核心能力。清理历史这事,有的是人干得比他专业。姜文真正夺人眼目的,是他“破”之后的“立”。
这里我又忍不住想扯一下中国叙事传统中“狂欢”元素的缺乏。真的,自王小波之后,我们还有什么狂欢的文艺作品吗?“尽皆过火,尽皆癫狂”的东西倒是不绝如缕,但那是平日压抑端庄的白领们在KTV里的互掷蛋糕。狂欢也不完全是想象力,不然刘慈欣就是狂欢宗师了。狂欢是一种气质,要的是不囿常境不依俗例,从日常生活中发掘出天马行空的另类叙事。最近陈思诚在访谈中把喜剧分为“天才喜剧”和“方法派喜剧”。他说的“天才喜剧”像查理卓别林、周星驰,大概就偏于狂欢气质,在他们那样表演之前,没有人会觉得那样演绎会好笑,在他们之后,也没有人能模仿那样的演绎。狂欢气质不可模仿不可复制。
姜文的电影从来不缺狂欢气质,他自己几乎把每个角色都演成了假痴不癫型,连带着对戏的各位也都真假难辨,整个场面自然而然就出人意表。为什么黄渤在《邪不压正》首映礼上说姜文的每一场电影都是一场节日就在于姜文电影总能提供节日的狂欢与惊喜。
但具体到《邪不压正》,接连不断的笑点之外,又有如水呜咽的伏线一直跟随。像《一步之遥》末段那种在很多人看来是失控的碉楼追车戏,这次完全没有出现。相反,不少人说在李天然身上看到了自己——这对于一向标签是“不带观众玩儿”的姜文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异象了。

李天然,失父的孤儿,怀揣血海深仇,美国学艺十五年,受命回北平报仇雪恨——预告片撩拔起来对《邪不压正》“铁血”“燃”的想象,注定是要落空的。李天然留美十五年,本事一天天见长,可是他的情绪控制能力,他对中国社会的认知,他对自己未来的掌控,几乎都在原地踏步。
然后,他被扔到了1937年的北平。
我想姜文一定同意这一点:当一场时代变局扑面而来,当一场总以为可以避免的恶战不期而至,没有人能做好准备,像参加世界杯决赛那样慷慨上场。绝大多数人,还是习惯于一边怀着“惘惘的威胁”,一边用家长里短的方式拾掇生活。老舍《四世同堂》里的祁老太爷,坚定地相信“咱们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这就是典型的古城人心。
此情此境,李天然产生哈姆雷特式的犹疑,再天然不过了。一面含着对往日内心恐惧的恐惧,一面又看着这座大城像泰坦尼克一样慢慢倾覆。唐凤仪从城头坠楼,与其说这位交际花爱国殉国,不如说是在殉她将逝的甜美生活。灯红酒绿,警察局长的情人,协和医院的不老针,刚从美国回来的小鲜肉,这一切随着日本兵的齐步进入朝阳门,都会天翻地覆。
最后的镜头给了白衣飘飘的李天然,但真正最后的画面是连绵不绝、安静如常的北平屋顶,笼罩于夏日的艳阳。身边的人都已离去,连最后一个爸爸蓝青峰,也说“咱俩两清了,你该去找自己的儿子了”,大仇已报,情义复绝,幻梦将醒,何去何从?
李天然在此时得到了真正的成长。让我想起《阳光灿烂的日子》最后的彩色镜头:人人都伸出一只脚,马小军无法也无力靠岸,于是,一位少年静静漂浮在游泳池中,独享最后的骄阳,把它变成将来不确定的回忆
狂欢与温情并存,终点回到了起点。或许这是年龄与阅历带给姜文的改变,但我更愿意相信,在上海的北京人马走日回到了生长于斯的大城,这是故园给他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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