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和“地中”
河马
周日去报社值班,“读书会”提前到了周六。这周的议题,是讨论腾讯现场直播的“最中国”之辩,即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两位考古学家何努与许宏,近日应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之邀,以“二里头遗址还是陶寺遗址,谁是‘最初的中国’?”为题进行的一场辩论。
何努先生是现在陶寺遗址发掘的主持者,许宏先生是二里头遗址发掘的主持者。对一直关注这两处重要遗址发掘的我们“读书会”来说,他俩的辩论其实并没有提供什么新的硬材料,但考察上古文明发展的一些思路无疑被理得更清晰了。依我看,他们两位也基本形成了共识:陶寺是早期邦国中已明确发现具备较完整的太阳历历法知识的邦国;二里头看来是目前已知的最早具备向外辐射影响的王国,已有一套完整的价值观及礼仪。陶寺是“满天星斗”时代“最亮的一颗星”,到了二里头已是“月明星稀”。
虽然两位考古学家都是“考古本位”,尽量避免依照未必是完全可靠的古文献记载来硬套考古成果。但实际上现有的成果还是脱不出古文献记载已清晰描绘的大框架。《晋书·律历志中》记:“逮乎炎帝,分八节以始农功,轩辕纪三纲而阐书契,乃使羲和占日,常仪占月,臾区占星气,伶伦造律吕,大挠造甲子,隶首作算数。容成综斯六术,考定气象,建五行,察发敛,起消息,正闰馀,述而著焉,谓之《调历》。” 很明显,陶寺最重要的考古成果大致能对应这个记载。不管它是不是就是尧都,立表和带夏至刻度的圭尺等发现,证明其时已掌握了太阳历历法。
对我来说,讨论天文历法的演进是考察上古文明最关键的一条线索,这关系到古人是怎么理解这个世界,只有把这个弄明白了才可能对考古发现进行更合理的释读。我现在头脑中已比较清晰的线索是:人类最早是依北斗斗柄指向定四时四方,然后再分八节。可能也很早就有了观朔望的月亮历,一个回归年月亮只能是十二次圆缺,这在观天时代应不难被发现。北斗八卦历和月亮历也许可追溯至旧石器时代。农业文明的出现有了精分历法的需要,发明圭表测日影,发展出了太阳历。最早是十月太阳历(应是源于十个手指计数方便),这就是十天干的起源。月亮历则是十二支最早的起源,也是十二之数作为坐标的起源。太阳历部族在和月亮部族结盟时又产生了阴阳合历即十二月太阳历。太阳黄道也开始分为黄道十二宫。史籍多记载阴阳合历完成于黄帝时代,最晚不迟于帝尧。陶寺遗址可以对应。
在彝族古书中保存下来的“遮佐”(意为“罡煞”)图,表达天极领北斗四象分四时四方再分八卦。
凌家滩玉版的“四象生八卦”。
无量寿佛曼荼罗最外圈顺时针旋转的24格是从太阳历24节气标示演变而来,内圈八叶则脱胎四象八卦位。
《晋书》所记,羲和占日即测日影定太阳历,常仪占月即观朔望定太阴历,伶伦造律吕、大挠造甲子代表已是十二月阴阳合历。伶伦是黄帝时代的乐官,十二律吕用来配属十二月令,六阳律称律,六阴律称吕,以黄钟律配冬至,必已知阳历;“甲”代表十月太阳历的十天干,“子”代表十二月月亮历的十二支,大挠以“甲子”合用纪年,也说明其时已知有阳历;而荣成综合这些知识“述而著”的《调历》,应即最早的阴阳合历,“调”即“调合”之义。
古籍中多记伶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造律,有释“大夏”即“巴克特里亚”,我的脑洞也曾一路开到古巴比伦。当年郭沫若研究甲骨文时,就曾考十天干源自本土,十二支很可能源自古巴比伦。郭沫若“释干支”时,“西来说”还是学术时髦,如今考古材料更多,对古籍的释读也会更还原其原义。李零教授在新著《我们的中国》中释“夏”是指“夏地”,即二里头,是对应天文观测的“地中”;远山兄考《山海经》中常提到的“昆仑之丘”是指上古的天文观象台。如此,“夏之西”可能只是指中原偏西的黄河中游仰韶、天水一带,即发明圭表测影最早建太阳历的伏羲族故地。伶伦“自夏之西、昆仑之阴”造律吕,很可能有月亮历部族黄帝族和太阳历部族伏羲族融合的背景,反映的正是“阴阳合历”的历史进程。
西方上古文明史我并不熟悉,但大致知道美索不达米亚早期文明还是月亮历,而古埃及的所谓“人类第一部太阳历”,其实是与月亮历结合的天狼星历,把天狼星和太阳一同升起的那天作为元旦。古埃及真正的太阳崇拜也许要到阿肯纳顿法老的“阿顿教”改革。阿肯纳顿原名阿蒙霍特普四世,信“阿蒙教”,但他受到来自东方的太阳崇拜影响,将原本多神崇拜性质的“阿蒙”崇拜改为具有早期一神教性质的“阿顿”(太阳)崇拜。这个改革很短命,他死后不久年轻的图坦卡蒙法老就复辟了。图坦卡蒙原名图坦卡顿,改为图坦卡蒙说明他的信仰从崇拜阿顿回到了崇拜阿蒙。此后率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很可能就是代表当时已受到更先进历法知识影响的古埃及改历派。阿肯纳顿法老时代(约前1362至前1332年)距今3300多年,比陶寺观象台距今4100多年要晚800多年。过去一直说黄道十二宫星座之说源自古巴比伦和古埃及,最早是隋唐时随佛经翻译传入中国的。黄道是表示太阳一年中的运行轨迹,黄道十二宫必是阴阳合历后的产物。在没有发现比陶寺遗址更早的太阳历历法确凿证据之前,我们有理由暂定太阳黄道概念最早是从中国传出去的。
表示阿肯纳顿法老太阳崇拜的古埃及浮雕。
远山兄去年已出版的大作《伏羲之道》,通过对彩陶纹样的重新释读,探讨了伏羲族通过圭表测日影发明太阳历的历史进程。他最自豪的成果是还原了“太极八卦图”本是天文历法图。他依据天文历法含义重排的“归藏历”太极图的卦序排列,有十分简明合理的逻辑,并解释了“阴阳”概念最早的缘起是源自圭表测影。阳爻表示太阳位移,阴爻表示日影长短,“阴“脱胎于”影”。冬至一阳生,日影由长而短,夏至一阴生,日影由短而长。太极阴阳鱼即由此形成。
右为陶寺观象台遗址,测量点即在阳鱼极心。
远山兄排卦的十二支分名值月图。
远山兄排卦的归藏历24节气太极图。
主持陶寺考古的何努先生在“最中国”之辩中提到,陶寺圭表上的东西南北与现在大致相当,并发现了有夏至影长刻度的圭尺,他因此认为陶寺已有“地中”概念,并认为陶寺就是最早的“地中”。这个判定还有待商榷。陶寺圭尺上1.6尺的刻度即使合于《周髀算经》记载的夏至影长数据,并不一定就是“地中”的数据,只是说明《周髀算经》在介绍“勾股方圆之法”时引用的夏至影长数据很古老,可能来自陶寺观象台的观测。陶寺本身的位置却并非一定就是最早的“地中”。明确提到“地中”概念的《周礼》记载的夏至影长数据是“尺有五寸”。“王畿千里,影差一寸”,这一寸之差也可能正是有无“地中”概念之差。
上古历法明显是从观天的北斗八卦历发展而来的,“天中”即地球自转轴正对的北极天心,是较早发现的。因地球在逆时针自转,所以天象看起来都围绕着这个“极心”在顺时针旋转,这自然会让人产生“天极崇拜”。北半球星空最好认的座标是北斗七星,春分、夏至、秋分、冬至的子夜,北斗斗柄分别指向东南西北,人类因此而定四象(四时四方),再分八卦,后又发明用圭表测日影,细分历法,定阴阳五行。东西南北无疑最早是依“天极”和北斗而定。早期文明只有“天极”概念,对应“天极”的“地中”可以是任何一个点。光明兄曾作过一番研究,虽然古籍记舜时已有四方祭天,但《尚书》中却只提到四岳,并没有“中岳”。早期的四岳可能也非后来定的四岳,覆盖范围并没那么大。洛阳附近的嵩山被定为中岳,是在较晚出的文献记录里才出现。
良渚玉璧无疑是天极崇拜。
圭表测影知识成熟后,寻找和“天极”对应的代表“京畿”的“地中”才成为可能。依《周礼》之记:“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树之。”这一“地中”概念有可能在陶寺后期就已产生。二里头附近的登封告成有座“无影台”,直到隋唐一直被追认是最早的“地中”,这解释了陶寺之后洛阳附近的二里头为何会崛起。“无影台”名“周公测影台”,据说是周文王第四子姬旦为“宅兹中国”寻求天文依据而修建。无影台并非完全“无影”,圭台上从表石至北边缘的距离合当时1.5尺,夏至这天八尺表的影子只有1.5尺,所以这天在圭台之外看不到影子。但如果仅是依据测日影而定“地中”,只能判定纬度而无法判定经度,对“地中”的经度判定,其实并非来自天文观测。
周公测影台最早应是土圭木表,现存的石圭石表是唐建的。
“地中”概念肯定是参照“天极”概念而来,北极天心是“上帝”所居,“上帝”在地上的代理人“转轮王”也要居于“地中”。陶寺时代的天文历法知识,使得测定“地中”至少可保证能有一些“天道”依据。应该是尧舜稍后的大禹时代,派出了天文官在神州大地遍测日影,参考实际能影响控制的邦国范围及其它各种因素,终于确定了二里头这个“地中”。有了这一稳定的中央概念之后,“禹贡九州”才能划分,“中国”概念才正式形成。李零教授说“夏”不是指朝代而是指“夏地”二里头,有一定道理。“地中”主要是依夏至正午日影尺寸而定,对应以冬至为起点的太阳年的“日中”。二分二至精确测定后的“夏至”,甚至可能就是“夏后”族名的由来,古籍中多有上古先有“春秋”然后才有“冬夏”之论。总之,夏启开三代。
圈中一竖并带标旗的甲骨文“中”字是源自象形圭表,应已可成为定论了。以“立中”就是“立表”而言,发现了最早的圭表遗物的陶寺,可以说就是“最早的中国”,其圭表测日影的知识则为后来寻找“地中”做好了准备;若以确立“地中”作为“宅兹中国”的标志,则二里头可能才算是“最早的中国”。
西周早期的何尊铭文中,有了现存最早出现的“中国”二字。
太阳历的出现无疑是人类上古文明史上最重要的事件,陶寺遗址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何努先生表示因不断有新的理解在刷新以前的结论,所以完整的考古整理报告一直在推后定稿,严谨的考古学家们无疑是想把考古证据做得更扎实一些。但在我们更为天马行空的“读书会”上,脑洞早已越开越大。远山兄自诩开创了“伏羲学”,论证了最早的太阳历是从大地湾就开始的,在龙山后期的陶寺达到顶峰。前不久我和收藏良渚古陶的班头兄一起赴济南,拜访大汶口古陶民间收藏大家行者兄,并细读了山东省博物馆新馆陈列文物。我特别感兴趣的就是大汶口中后期突然开始出现的袋足鬶,这个让人印象如此深刻的器型一定代表出了一件大事。我大胆提出,这可能是三个都接受了太阳历的大部族表示结盟的祭天礼器。袋足来自西北方的草原部族,太阳历来自沿黄河东扩的农业部族,鸟崇拜来自本土和南方部族影响,袋足鬶就是后来表示太阳崇拜的“三足乌”原型。大汶口时期的古东夷,就已有了各种上古文化的初步融合,其后上千年,一直在争斗、拉锯、融合。行者兄对此颇为认同。远山兄认为大汶口晚期莒县陶罐上著名的“日火山纹”,是从大地湾和仰韶彩陶上的“连山纹”、“舞蹈纹”、“谷神纹”、“日神纹”演变而来,是东扩伏羲支族的族徽标志。是不是这回事我还不敢断定,从太昊、少昊名称里的太阳崇拜暗示来看,似与太阳历的传播有关。“日火山纹”是表示在山顶举火迎日出的解释,非常强有力,至少能较明确地说明大汶口晚期已有了太阳崇拜。
在本次“读书会”上我总结的思考是:上古文明最早是天极(北极)崇拜,然后随着太阳历的产生,太阳崇拜兴起,而后太阳崇拜的话语权掩盖和误释了许多天极(北极)崇拜的源头文章。但如果顺着北斗八卦历、月亮历、太阳历、阴阳合历这一演进路线,则不难缕清上古文明演化的内在逻辑。
— END —

回复“庄子江湖”可查阅往期目录
点击链接可收看往期精华文章
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庄子江湖”
编辑:贺马儒
感谢分享朋友圈,转载请注明来源
纸质发表和出版,联系公众号后台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