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须再游,书要重读
张远山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前者可增广身体之见闻,后者可开拓心灵之阅历。身之行,心之知,囊括了生命之全部。或知而行,或行而知,知与行孰难孰易,颇有争论,对知行必须合一,争论双方却无异议。万里路该怎么行?万卷书该如何读?我的体会是:地须再游,书要重读。
苏东坡是诗文词赋书画无所不能的天才,是读书大家,又是因反复贬官而行迹最远的名人,也是行路大家。他的名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可以解释“地须再游”:一处绝佳胜地,只有在不同的气候、季节、时间反复游览,才能充分领略其美妙。也可解释“书要重读”:一本绝妙好书,只有在不同的年龄、处境、心情下反复阅读,才能充分领悟其奥义。所以纳博科夫说:“你不可能读一本书,除了重读它。”
所谓重读,是指主动的重读,并非被动的重读。据说英国人由于在小学、中学、大学里被反复灌输莎士比亚,长大以后几乎没人喜欢莎士比亚。这种情况同样出现在中国,由于在小学、中学、大学里被反复灌输鲁迅作品,中国人长大以后极少有人喜欢鲁迅。正如被塾师的戒尺打得手心通红的古代士子,熟读旨在培养君子的儒家经典以后,几乎都成了伪君子。外力灌输如同包办婚姻,即便门当户对,乃至郎才女貌,也没有惊喜,毫无会心——“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自由阅读则如同自由恋爱,即便时空远隔乃至人弃我取(娶),也情有独钟,无怨无悔——“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庐山只有一座,别人造了别墅,我就不能再造了;西子只有一个,与范蠡偕隐后,你就没有机会了。即便用克隆技术为每位国人克隆一个西施,为每位洋人克隆一个梦露,也必兴味索然。书籍天然具有可克隆性,喜爱者不妨人手一册。马克·吐温在书柜上贴着字条:“妻子与书,恕不外借。”爱慕其妻者,只能徒呼奈何,爱慕其书者,只需另购一本。对异性与书籍有共同爱好,结果判然两样。爱上同一异性之人,决不会夸奖对方的眼光,双方只是情敌。爱上同一书籍之人,无不惊喜对方的眼光,双方可成挚友。好书之美妙就在于“人尽可夫”,任何人的精神求爱都不会遭到拒绝。虽然永远相见恨晚,但决无“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憾。
不少人把阅读视为畏途,因为要读当然应该读名著,然而中外名著已经多到一生不干别事也看不过来,所以始而望书兴叹,终至放弃阅读,所以名著尽人皆知,却又谁都不读。其实人并不需要阅读所有名著,只须找到属于自己的名著,反复阅读就行。林语堂说得妙:“读所好之书,所不好之书,可让他人读之。”
有精神深度之人,读书必得力于一家。这一家是谁,因每人先天秉赋、后天兴趣不同,无人可以代为指定,所以只能在乱读书中自己去“寻寻觅觅”。刚开始,难免“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继而进入“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左顾右盼,但迟早会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正果,于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一旦找到精神新娘,你就会白天想着她,有空就亲近她,上床更是爱不释手。然而读书又不同于娶妻,只求深情,无须专一,完全可以由此及彼,呼朋引类,让你的精神新娘“骑着马儿,带着妹妹”,一起进入洞房。
读书是一种古典趣味,反复重读则更加古典。现代趣味主要是音乐、电影,现代人热衷于反复听同一张唱片,沉迷于反复看同一部电影,这使他们失去精神深度。要想获得精神深度,惟有读书。正如流行歌曲所唱,“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书最忌被课堂灌输败坏兴味,或被巨细无遗的必读书目吓退。钱锺书说:“必读书,大多不必读。”不值得重读之书,就不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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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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