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天辟地头一遭
——浑沌凿窍
张远山
南海之帝名叫倏,北海之帝名叫忽,中央之帝名叫浑沌。
倏与忽经常相约前往浑沌所居的中央之地游玩,浑沌招待他们非常周到。
倏与忽商量报答浑沌的盛情。
倏说:“别人都有七窍用来视听食息,偏偏这么好的人却没有。”
忽说:“我们为他开开窍吧!”
于是他俩每天为浑沌凿开一窍,花了七天凿出七窍,不料竟把浑沌害死了。
(译自《庄子·内篇·应帝王》)[1]
这是庄子的创世寓言[2],与《旧约·创世纪》的创世神话一样,花了七天时间。但这仅是巧合,庄子的灵感来源于人的七窍,希伯莱人的灵感来源于巴比伦天文学的七星观念——星期即源于此。庄子的创世寓言不同于《圣经》的创世神话之处,就是他的创世寓言不假手于神,倏与忽都不是创世神,而只是时间在寓言中的拟人化,汉语中至今仍有“倏忽”一词,意为极其短暂的时间,相当于佛经中常用的梵语“刹那”。但是庄子并不认为时间在刹那之前还没有,却在刹那之后被某种超自然力量突然创造出来了。“倏”与“忽”虽是极为短暂的时间单位,却象征短暂时间的总和,相当于佛学中的“渐”。一切自然演化,都在“渐”的过程中完成。所谓浑沌,就是浑浑噩噩的愚钝。浑沌之死,意味着文明开化。
甚至不妨从更为坐实的角度来理解这一寓言。浑沌是一块原始的大陆,所谓“中央之帝”,就是中央之地。而倏与忽是原始的大海,所以谓之“南海”之帝和“北海”之帝。这符合大地被海洋包围的初民直观。又因为浑沌是陆地,因此可供开凿。而为陆地开凿出生命,赋予其形态的,正是大海。在由倏、忽这样极为短暂的时间原子累积而成的藐远时光中,洪荒之水对蛮荒之地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洗礼,庄子把这一过程称为“造化”[3]。最初的生命,就在漫长的造化过程中诞生了。经过永不停息的变化、演化和分化,终于形成了多姿多彩的地球生物圈。
由此可见,庄子是最早具有朴素进化论观念的中国思想家。不过我无意于拔高古人,所以我更愿意把这一寓言理解为精神意义的创世,而非物质意义的创世。也就是说,庄子认为,艺术是人类世界与非人世界的最大区别,倏与忽为浑沌凿出视听食息的七窍,是要让他告别蒙昧,享受独立自由的艺术人生。
七窍由四部分即庄子说的“视听食息”四官组成:目二窍,司视。耳二窍,司听。口一窍,司食。鼻二窍,司息。
人类的所有艺术,都是为了满足七窍的精神需求和肉体需求。
与耳目相关的艺术,主要满足精神需求。听觉的音乐和诗歌满足耳朵,视觉的绘画和雕刻满足眼睛,综合视听的戏剧以及现代的影视,则同时满足耳目。相对而言,与耳相关的艺术较为女性化,如音乐与诗歌。与目相关的艺术较为男性化,如美术与阅读。
与口鼻相关的艺术,部分兼顾肉体需求。相对而言,与口相关的艺术较为男性化,比如饮酒艺术和烹饪艺术;与鼻相关的艺术较为女性化,比如日本的香道艺术和法国的香水艺术。
佛学的六根,相当于庄子的七窍,但是似乎更为全面——中国人后来受五行观念影响,也有五官之说,即在庄子所说的四官之外,再加上身体。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的前四者,大致与七窍相当。后两者即身与意,更可以囊括以上未能包举的所有其他艺术。比如古典的舞蹈、射箭、击剑、骑马、打猎,以及现代的赛车、滑雪、跳伞、冲浪、登山等各种运动和娱乐,都是对身体愿望的满足。这是就其侧重而言,其实身体的娱乐,无不与心意的愉悦相关。而最为纯粹的意的享受,则是一切超功利的思考与阅读,还有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或灵性友谊。贾宝玉之所以被称为“意淫”,就因为他对女性美的爱慕,超越肉体而专注于意。许多人对“意淫”的理解,侧重于“淫”,而非侧重于“意”,似乎贾宝玉满脑子春宫图,整日价意乱情迷,实为不甚雅驯的俗念,与“意淫”固守于“意”的钟情,可谓大相径庭。其实一切艺术的创造和欣赏,都以“意”为主,庄子对此有极为高明的见解。他的“得意忘言”之说,成为中国艺术的终极理论[4],两千年来难以超越。在庄子的影响下,中国人终于成为深谙艺术三昧的民族。一切真正的艺术,其实无不源于“意淫”式的性灵之爱。
爱情是最高的综合艺术,与五官六根七窍无不相关。意中人的容貌悦目,意中人的声音悦耳,意中人的气息芬芳,意中人的唇舌可口,意中人的身体可共舞蹈,意中人的心意息息相通。从艺术角度来看,意中人的倩影如绘画,意中人的娇躯如雕塑,意中人的言笑如音乐,意中人的情话如诗歌,意中人的喜怒嗔痴如戏剧,而每一次恋爱,又如同一部小说。男人饮酒,愿与心爱的女人把盏对酌;女人画眉,要让心爱的男人心醉神迷。若非渴望爱情,谁会倾情创造艺术?若非拥有爱情,谁会倾心欣赏艺术?
每当读到这一开七窍的寓言,我就会不由自主想到笛子,笛子不是也有七窍吗?[5]笛子是我最喜爱的乐器,尽管我吹不好,但我喜欢瞎吹。中国人说“丝不如竹”,这我非常同意。弦乐的音符是间断的,而管乐的音符是连绵的,有悠悠不尽的余韵。中国人又说“竹不如肉”,这我更加同意。我想,人就像一支开了七窍的长笛,美妙而自由的艺术人生,就是一曲荡气回肠的长笛独奏。
[1]《庄子·内篇·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厚。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〇本书引用《庄子》原文,均同拙著《庄子复原本注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异于郭象版《庄子》篡改本。下文不再另注。
[2]庄子(前369-前286):名周。战国中期宋国人。道家集大成者。是对秦始皇以后的两千多年中国江湖文化影响最深最巨的先秦思想家。寓言数量仅次于《韩非子》,寓言质量冠绝古今。今传郭象版《庄子》三十三篇,比刘安版《庄子》五十二篇少十九篇,又对原文大量篡改。其中内篇七为庄子亲撰,外篇十五、杂篇十一为庄门弟子后学所撰。
[3]《庄子·内篇·大宗师》:“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4]《庄子·外篇·外物》:“筌者所以在鱼也,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也,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5]河南舞阳贾湖出土了距今六千五百年的中华第一笛,共计22支,均为七孔笛。参看拙著《伏羲之道》第46页,岳麓书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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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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