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游什么
巫风强劲的中国象形文化
张远山
中央电视台“实话实说”栏目曾经预告将要讨论“旅游游什么”,我尽管没有看到,但是大致可以猜测嘉宾与现场观众会说些什么,不外乎旅游可以增长知识,陶冶性情,饱览大好河山,激发爱国主义等等。当然时下爱唱高调的人已经不多,由于是“实话实说”,恐怕就会有人说旅游是为了休闲,为了看风景,为了回到自然,是审美活动等等。这虽然并非高调,但只是理论上和想象中的“旅游应该游什么”,与“旅游实际上游什么”风马牛不相及。
中国人旅游时,实际上游什么呢?大多是从按图索骥始,到对号入座终。换句话说,是实地验证旅游地图、旅游指南上介绍的“八景”、“十景”,看看到底“像不像”。所谓按图索骥,比如黄山有一座山峰,原名青鸾峰,但不出名,没人看,主事者附会其形状,改名为“立马峰”,大批游客果然立马赶来,抬头仰望,发现是非驴非马的“四不像”,游客不愿白费脚力,只好宽慰自己,“有点像”。回去与人说起青鸾峰,本想抱怨上当受骗,但是话才说到一半,对谈者颇为艳羡地说:我也去过黄山,可惜没找到立马峰。他一得意,立刻发誓它很像立马,而且具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姿。对谈者虽然也曾按图索骥,但是未能对号入座而“不得善终”,而此公可谓善始善终,功德圆满。这就是大部分中国人在旅游中的实际情形。
青鸾峰(立马峰)
谓予不信,请看:某地某报宣称,本地发现天然隐形大佛,惊为天下奇观。于是各地报刊转载,举国欣喜若狂;旅行社立刻辟出专线,八方游客蜂拥而至。若非发生在自己身边,简直令人疑心是《格列佛游记》里的海外奇谈。几块乱石头,一座破山峰,随意比附成略有大佛之形(顶多是小人国里的“格列佛”),居然立刻成为宝贵的旅游资源,发现了“江山如此多娇”的最新证据。不错,中国山河确实美丽,但决不美在可以从石头里找出神鬼仙佛;旅游确实是一项重要的现代审美活动,但旅游审美决不是去找出鸡鸭猫狗,更不是让孙猴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审美又称观照,从审美对象中观出什么,也就照出自己是什么,美学理论称为“移情”或“心理投射”。观出鸡鸭猫狗,只能照出作为美学门外汉的阿猫阿狗;观出孙猴子,只能照出在审美领域沐猴而冠。这实在是令人奇怪!一只活蹦乱跳的癞蛤蟆,确是大自然的造化奇观,但是没人觉得美,一旦某块石头略具蛤蟆之形,居然觉得美了,视为具有“天然浑朴”之趣,大惊小怪一小时还不够,还要张大嘴巴达半年之久。
记得幼年之时,我的床紧贴墙角,睡前醒后,我常常盯着因墙皮剥落而形成的斑驳形状,一一详加推敲,以看出“像什么”来救济贫乏的精神生活。那时没啥可玩,更没书可看,墙角的几个破图形,被我“研究”了好几年。因为同一个图形,昨天看像糟老头,今天看竟像美少女,当然也能看出山水猫狗,简直应有尽有。由此可见,看出“像什么”是最粗陋最幼稚的精神活动,这种活儿我五六岁就干过了,不过十岁以后再也不干了。
关于旅游应该游什么,我不敢指导任何人。我想每个人都应该游出自己的意味、境界,乃至独得之秘。古之徐霞客,今之余纯顺,都是好例。如果做“孙猴子”之游,视石头为妖怪,以白骨当化石,乃至拜格列佛为活如来,把假舍利当真佛牙,那么肯定取不来旅游的真经。旅游游什么,在全民素质亟待提高的今天,基本受制于旅游手册和导游,受制于时下旅游文化的许诺和引导。然而目前国内导游的惟一“专家指导”,就是指点江山,让全体游客啧啧称奇:“太像了!”“像极了!”然后拍照,然后回家把照片冲印出来,指点给尚未去过的亲友看:“这块石头像不像学舌鹦鹉?那座山峰像不像缩头乌龟?”倘若不幸照片冲印坏了,他会比没去旅游还要懊丧。
我曾在普陀山潮音洞前的望海亭上独自静观海景,突然来了一个旅游团,导游手持扩音器大声聒噪,很煞风景。但是不属该旅游团的散客,却乐于凑上前去免费听讲,甚至若即若离追随导游,以为得了便宜。导游说:请看左前方那个岛,像不像一个观音?游客们惊疑不定,急不可耐地相互询问:怎么看?我怎么看不出来?导游勉为其难地试图自圆其说,可惜游客们硬是看不出来。我恶作剧地开玩笑说:其实对面的整个珞伽山,更像一个仰面朝天的观音侧影。所有游客立刻欢呼起来,一致认定非常像,简直惟妙惟肖。导游虽然讪讪地有点下不了台,但是我敢打赌,下次他另带新团,一定按我的胡诌进行解说。我只能希望新版导游手册不要把我这个恶作剧的“看法”载入,以免谬种流传。确实,旅游常与“怎么看”的“看法”、“观点”有关,导游们指定了“观”景之“点”,要求游客寸步不离地服从他的“看法”(其实他没有“看法”),因为一旦偏离这一指定之点,采用不同“观点”,就会产生不同“看法”。深谙此道的苏东坡早已说过“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皆不同”,凭什么要统一“看法”?凭什么不让每个游客有自己的“观点”?
潮音洞
不幸的是,那些不参加旅行社的游客,同样手拿旅游地图,一一对号入座,寻找“老鹰抓鸡”、“双猫捕鼠”、“猴子观海”、“天狗吠月”、“仙人晒靴”、“金鸡叫天门”、“双尊拜佛”、“仙女绣花”、“天鹅孵蛋”等等。在黄山白云溪景区,我遇到来自北京的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告诉我,之所以不参加旅行社,是因为跟随旅行社不能看到“全部景点”,自己玩就能把旅游手册上的“景点”一一找到。我还碰到来自台湾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已在黄山住了八天,准备再住一个月,找到旅游手册上的“全部景点”。也就是说,不参加旅行社的游客,“观点”、“看法”与旅游手册依然完全一致。然而事实上,“全部景点”的总和,也不及黄山之美的万一。我不由想起汤显祖四百年前的感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每一个导游,每一本旅游手册,几乎都在误“导”。我不禁要问:怎样的思维定势,导致全体旅游手册的作者和导游,不约而同地把象形化解说视为惟一的业务指标?怎样的文化趋力,导致大部分同胞像小学生完成标准答案一样,以看出指定的“像什么”为最大的精神满足?答曰:源远流长的中国象形文化和范型思维。
丰子恺《教育》
象形文化一旦具备了强大的历史积淀和普遍的集体无意识,就会沦落到“普天之下,莫非象形”的地步。上文所言把青鸾峰附会为立马峰,仅是其中一例,不妨再举一例。黄山奇石之中,啥也不像的飞来石最有韵味,而其最大幸运就在于啥也不像,因此很难附会,于是幸免了象形文化的“精神污染”。尽管如此,象形文化的迷恋者,依然认为它像一枚仙桃。旅游手册如此介绍:“远看,石如仙桃,又名仙桃峰。”为了抹去石头的本形,附会象形文化迷恋者的歪曲性想象,竟然煞费苦心地强调“远看”,而被精神催眠的游客,也乐于相信,自愿咬钩。可见在象形文化的迷恋者眼中,象形文化“无覆不载,无载不覆”,就其市场确实“六合之内,无往不胜”。象形文化确立了一些神圣不可侵犯的思维范型,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一切特异的事物和思想,只要无法“归化”到现成范型之中,就被象形文化的迷恋者视为洪水猛兽。
说到中国象形文化,自然容易想到汉字的象形,而在中国的大部分旅游胜地,确实可以找到汉字与象形文化的密切联系。比如在山石上凿出巨大的“爱”、“心”、“佛”、“缘”等字,于是游客们挤做一堆争相拍照,不惜浪费珍贵的半小时。每个游客在前呼后拥之中,旁若无人地独自搔首弄姿,结果都拍成了集体照。好不容易拍完一照,立刻心满意足返回旅游大巴。似乎与“爱”一沾边,他就人见人爱了,至少可以找到爱侣了。似乎与“心”合个影,他就是有心人了,至少不再狼心狗肺了。似乎与“佛”挨个光,他就“弗是人”了,乃至立地成佛了。似乎与“缘”为邻,他就广有人缘了,乃至三生有幸了。象形文化及其范型思维,就有如此魔力,能把原本聪明的智者,立刻变成盲目从众的弱智者。
黄山玉屏峰,好端端的雄奇山体,却被凿上“大好河山”、“江山如此多娇”之类鲜艳夺目、恶俗至极的擘窠大字(其他山峰亦然),于是浑然纯朴之美,地老天荒之感,顿时毁坏殆尽。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真正觉得这些字美,或者认为“书法”乃至“法书”为巍峨高山增色了,但是确有许多人为了这些字而拍照,宁愿山体拍得不完整,字却一个不能少。我不明白,为何把刻下“到此一游”视为民间恶习,却把始于秦代泰山刻石和汉代勒石燕然的官方传统,当做值得骄傲的国粹?初民的岩画,确实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文化遗迹(初民的祈禳仪式在光天化日之下举行,他们确有“神圣的理由”画在山岩之上),然而时至科学之光驱散神学巫风的今日,什么文化狂徒胆敢以神圣的名义在造化杰作上乱打草稿,自以为区区几笔破字竟有资格与天地争辉?“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石涛,乃是谦恭地把草稿打在宣纸上。因为他深知自己的画与黄山相比,极其卑微。如果他自居伟大,在黄山的山体上乱打草稿,那么自居比他更加伟大的后来者,也会在黄山的山体上发表字画。那么只要有十个勇于献丑的狂妄书画家,黄山之美就会被彻底葬送。
石涛《黄山图册》之一
我可以举出一个已被毁掉的极端例子,那就是苏州的最大名胜虎丘剑池,现在那里除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根本没有其他东西。因此那里成了我最为厌恶的中国名胜,发誓再也不去。中国大地,还有无数“造化杰作”被毁之后的所谓“文化名胜”,信誓旦旦地凿上“孔子小天下处”、“李太白登临处”之类佛头著粪的大字(仿佛圣人谪仙游踪所至,时时有隐形场记做了精确记录,以便供后人瞻仰),似乎不死乞白赖地与古人履迹、名家题咏攀上亲,该处自然风光就不值寓目。事实上众多的历史迷们,确实是买椟还珠地只看这些字,却对壮丽河山不屑一顾。更有甚者,不少骸骨迷恋者除了有字之处,别处一概不去,沿途一概不看。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文盲,他们仅知盯着旅游地图,乐此不疲地奔向每一处有字的所在。
未经文化玷污的造化奇观,乃是无人能够增色的天赐美景。我对任何圣人仙人的登临之处,全都毫无兴趣。当我登临绝顶,我愿意体验一下属于自己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寂苍凉之境,廓然出尘之感。大自然的天赐美景,乃是全体人类及其子孙后代的共同财富。在造化伟力面前,文化伟人必须明白自己极其渺小,没有资格把胡涂乱抹永久留于其上,否则就是不可原谅的亵渎神圣,是对人类共同财产的任意作践,是对无数子孙后代的审美侮辱。
或许因为汉字的象形,中国人的思维也早已习惯于象形,误以为牵强附会的象形思维就是形象思维;可能还有人以为象形是最高级的思维,最审美的思维,乃至最美味的思维。比如我们举世闻名的菜系,许多所谓名菜都是象形的,诸如“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孔雀开屏”、“蚂蚁上树”等等。每个菜,总要弄到看不出本形,吃不出本味,最终弄成与菜之本形本味风马牛不相及的“吉祥”动物形状,才心满意足。这种“人定胜天”的造作,其实更为符合中国古典智慧关于“妖异”的理解,已经毫无吉祥可言。何况许多“美术菜”只供看,不许吃,纯粹是暴殄天物、腐朽糜烂的形式主义。象形文化的迷恋者,津津乐道于《红楼梦》中凤姐喂刘姥姥吃茄子一幕,因为神奇的中国文化,居然可以让从未种过茄子的凤姐教导种过无数茄子的刘姥姥“认识”茄子。刘姥姥们连呼“阿弥陀佛”,究竟是因其千百年来的固有愚蠢,还是因其千百年的受到愚弄?我忍不住要对凤姐们说句粗话:你懂个茄子!
吉祥图案式的象形文化,已经遍布中国生活的一切领域,成了最具中国特色的审美趣味和思维范型。结婚用龙凤烛,做寿献“百寿图”。你贴倒“福”字,我悬蝙蝠图。民居挂“喜上眉梢”轴,商家贴“招财进宝”鬼画符。过年放鞭炮,既迎财神又驱邪。丧礼烧纸钱,既有纸人纸马,也有纸冰箱、纸彩电……象形文化的强劲巫风,从古至今,贯穿千百年,“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至今依然在全民乃至知识分子之中大行其道。
不仅汉字原本就是象形的,象形文化的热衷者,还可以使任何汉字像任何形状。在中国的所有旅游地,都有拙劣画匠设摊,替游客把名字画成龙相凤形,只要你告知属相,就可以把你的名字画成鼠牛虎兔。去年我登苏州灵岩山,从山脚到山顶居然看到十多个这种画摊。在生肖领域中,象形文化至今具有如此广大的市场,令人浑不知今世何世。从中国人热衷于与动物的非自然神秘联系,还可以进一步联想到,从三国时代华佗的五禽戏,到后来的鹰爪功、螳螂拳之类,它们虽然具有极为皮相的仿生性象形,但实际上却是广义的“形意拳”,其中“形”只是表象,是组织拳法与学习拳法时的假借,而“意”却是根本。如果中了象形文化之毒,本末倒置地去其意而存其形,肯定学不好拳法,只能学些花拳绣腿。
象形文化同样侵入到美学意蕴最为丰厚的传统母题之中,比如竹叶被象形为“个”字(扬州有“个园”,为清代徽商黄至筠的私家园林),于是画竹成了写一堆“个”字,竹子形象的僵化,导致其丰厚美学积淀严重降格,难怪王阳明对竹“格物”而大病一场。又如把初生荷叶象形为“荷钱”,于是周敦颐笔下“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变得铜臭扑鼻。再如意蕴不同的各种佛像手印,被笼统象形为“兰花指”,名称固然动听,却是十分粗疏的外行话。计成杰作《园冶》,提供了许多象形的建筑样式,比如园林门洞取汉瓶形。李渔杰作《闲情偶寄》,也弄出了不少象形的建筑小品,比如船舱舷窗取扇形。偶取一式,并与特定环境和意境臻于和谐,不失出奇制胜、由熟返生之新意,一旦成为思维范型或思想定式,必将窒息想像力,禁锢创造力。其实具象之形,多看容易审美疲劳,不如抽象之形朴素耐看。
当代各种体育的、非体育的大型盛会上的团体操,也多属象形,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只让满怀希望(因为媒体隆重推荐)的观众大失所望。那些版版六十四的向日葵图案(表示欣欣向荣),大帆船图案(表示一帆风顺),显然把观众当成了幼稚园中的学龄前儿童。为什么除了僵化死板的象形图案,设计者再也没有生动鲜活的其他思路?图案固然也是美术,然而仅是十分初级的美术,何况翻来覆去总是这些图案。个性鲜明的造型艺术,都是反图案的。
象形文化的最新表演,或许就是田坛马家军把训练奇迹与“鹿”的奔跑联系起来。即便这不是一种江湖骗术,至少也是故神其技的夸示,而竟有如此之多的人信以为真,传为美谈,不啻是当代人留给未来世纪的一大笑柄,正如义和团吹嘘的刀枪不入成为今人笑谈一样。所谓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也。
在象形文化的末世,衰极而振,于是无所不用其极。比如到处都有的中华奇石展,以象形儿戏哗众取宠,招徕顾客,创造商机,其实全世界到处都有这种石头。再如中国根雕艺术,原本极富天趣,颇有表现主义意味,妙在介乎似与不似之间,近来也日益刻划雕琢,变得“逼真”而恶趣起来。稍具古典美学素养者无不明白,“穷形尽相”、“过于刻划”乃是中国艺术的根本大忌。黄山脚下的奇石馆和根雕展,普普通通的石头与根雕,动辄开价上万,尽管“专供外宾”,且不说把老外当阿木林的奸商作风,有失文明古国风度,殊不知凭着象形就以为奇货可居,反而暴露出美学趣味的浅薄幼稚。
让我们回到开头,再以黄山著名的云海为例,那该是最难定形、最难附会的东西了吧?然而旅游图片偏要命名为陈词滥调的“万马奔腾”、“白云苍狗”,似乎非狗马不足以娱声色,其实那不过是诗人兴会所至随意为之的比喻。正如荀子所言,“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再巧妙的比喻,不过是语言游戏。立马峰、仙桃石乃至迎客松、送客松之名,皆当作如是观,可视为区别性或提示性标记,而非语言拜物教的对象。只有超越游戏性命名,才能在审美活动中领悟自由精神。如果把语言游戏降格为文字拜物教,那么“神”的僵硬空洞必使审美逸兴完全虚脱,“文”的游戏意趣也将彻底丧失,古人谓之“死于句下”。当歌中唱道“让我们看云去”,应该领悟的乃是波谲云诡的造化自由,而非千篇一律的文化洗脑。通过瞬息万变的云海翻腾,人们借助于心与物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获得审美愉悦和精神超拔。不少父母都让自孩子想象过“云朵像什么”,不失为一种开发智力的儿童游戏,但是如果成年人仍然停滞于牵强附会的指认物形,视为“看云”的惟一目的,那就是智力止于儿童的人云亦云之辈,拘于范型缧绁的精神囚徒。
象形式审美,如果也配称为审美,也是极为初级过于粗陋的审美。把“好山好水”弄得“恶形恶状”,把“自在之物”弄成“人文景观”,把“造化奇观”弄成“文化名胜”,是对大自然的贬低和糟蹋,更是对他人想象力的强奸和愚弄。自然之美,乃是丰富抽象而无法定义的美,仪态万方而不可通约的美,任何象形、比拟、归类都无法穷尽其美,因为创造自然的是造化伟力,并非人格化上帝,决不可能迎合任何人的心理期待,以使某些石头像鸡鸭猫狗来显示“上帝万能”或证明“自然奇迹”。大自然中既没有“神迹”,也没有“奇迹”。退一万步说,即便有奇迹,如果命名者以为惟有自己可以窥破奇迹并“天降大任”地由他来揭示奇迹,也是一厢情愿的独断论的黑甜梦。正如即便确有绝对真理,任何人自以为独得绝对真理并拥有独家发布权,乃是莫大的僭妄。每个旅游者必须明白,任何已被命名和定义的“奇景”,都是佛学早已揭破的“境由心生”幻象。撇开佛学对“境由心生”的根本否定,假设“境由心生”不失为一种审美方式,那么先在于你而被命名的“奇景”,仅仅是他者心境所生,你至少应该找到自心,并看到自心所生之境。无论是否奇景,它是你自己的,那么你也是你自己的,而不再是象形文化与范型思维的精神奴隶。
达·芬奇曾在《笔记》中写道:“当它(芬奇原指现代科学的“力量”,此处我把它引伸为象形文化和范型思维)控制所有一切创造物,并且改变它们的处境和形态时,它也就急匆匆地迎来所有物的解体,并且由此而改变了自己。”其实我不必到西方思想中寻求援助,因为尽管古典中国的形上学遗产相当贫乏,但是至少在这一特殊领域,古典中国的美学思想极为丰富,甚至独擅胜场。苏东坡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知道“画图以形似,见与儿童邻”。具有世界上最为伟大的山水画传统的中国人,在旅游乃至生活中的诸多方面,什么时候也能够“形而上”一下呢?老子更是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说过:“大象无形。”因此决非偶然,在电影《红楼梦》开头,谢铁骊为大荒山青埂峰下那块顽石选取的形象,并非任何其他“奇石”,恰是啥也不像的黄山飞来石,可谓深得老子思想之妙谛。而庄子说得更为具体透彻:“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在审美活动中借用这一学说,就是尽可能挣脱象形文化的控制和范型思维的桎梏,放弃那些半吊子的皮毛知识,比如不看或忘掉旅游手册的介绍,脱略形骸地与大自然乃至三千大千世界赤裸裸相遇。跳出老君炉,炼就火眼金睛,放出眼光,目击道存,将是数千年象形文化重负之下的中国人的救弊之道。我愿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千古名句结束本文:“既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一九九七年十月五日-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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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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