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老天荒的等待
——抱柱之信
张远山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庄子·外篇·盗跖》)[1]
为了适合不谙文言的现代读者阅读,本书选取的先秦寓言,大部分都做了尽量忠实的转述,或极有分寸的意译,这是直接引用原文的仅有一例。因为时隔两千多年,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这一惊心动魄的故事,依然不存在丝毫阅读障碍。庄子作为横空出世的思想巨匠和傲视古今的语言大师,其思想之清澈纯净,其语言之极致性表现力,在这段文字中可谓淋漓尽致[2]。朴素庄重又简洁有力的行文,足以令所有操持汉语的不肖子孙惭惶无地。
“寓言十九”的庄子[3],创作了大量寓言,是因为“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4]。“庄语”与“戏言”相对。庄子亦庄亦谑,寓庄于谑,庄而不滞,谑而不虐,庄语之时是无出其右的悲剧家,戏言之时是无出其右的喜剧家。
这一寓言寥寥二十二字,与古典文体中最短的二十字五绝,十六字小令,字数相当,然而汗牛充栋的唐诗宋词,无一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短短四句家常话,包含了全部戏剧要素,构成了一出完整悲剧,有人物,有场景,有情节,有发展,有突降性的意外事变,最后还有悲剧高潮。由于有民歌的复沓,才起即止,却不觉其短。由于有散文的韵致,曲终奏雅,故回味无穷。而其脉络之清晰,蕴涵之弘富,包孕之深广,慨寄之绵长,抵达了增一字太多、减一字太少的写作至境。不少中国当代作家拾取洋人结构主义牙慧,号称“零度写作”,标榜“零度情感”,其实多为艳俗滥情的东施效颦之作。这一寓言没用一个形容词,堪称“零度写作”不可企及的至高典范。
我愿意不避画蛇添足之嫌,把它改写成一出独幕荒诞剧。
时间:两千年前,春日黄昏,暝色四合。
场景:小城郊外,青石桥下,一溪碧水。
人物:情种尾生,翩翩少年,一介书生。
〔幕启。尾生上,步至桥洞之下。〕
仰望星空,
明月东升。
伊人忍心不来,
我心怎不伤悲?
谁知我忧,
往来蹀躞。
万籁俱寂,
皓月中天。
忽闻隐约有声,
喜极飞步拾阶。
延颈四顾,
天旷树低。
野望无人,
月已偏西。
忽悟失态,
折回桥洞之下。
其声渐近渐大,
倏忽春洪骤至。
急欲逃离,
才举足,
复迟疑,
回身舒臂,
环抱桥柱,
洪峰呼啸而下。
〔歌声渐起,词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5]大幕徐徐落下。〕
这一寓言,实为最早版本的《等待戈多》[6]。在这桥洞之下,尾生和他的子孙们,地老天荒地等待着,等待希望,等待友谊,等待爱情,等待幸福,等待自由,等待一切。要等的一切都没等到,不等的一切却都不期而至。人与等待同在,而等待与绝望同在。时间之水不舍昼夜,已经流过了两千年,而等待永恒,绝望永恒。
[1]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刘安版《庄子》大全本,《盗跖》均在外篇,郭象版《庄子》篡改本移至杂篇。郭象共将九篇外篇移至杂篇(参看张远山《庄子复原本注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下文标明《庄子》外杂篇,异于郭象版《庄子》者不再另注。
[2]《庄子·外篇·盗跖》为弟子后学所撰,并非庄子亲撰。撰着本书之时,笔者研庄不深,误从“外杂篇均为庄撰”之传统谬见。今难尽改,姑存旧貌。本文礼赞庄子文章,不因外杂篇无一庄撰而转移。弟子如此,何况乃师?
[3]《庄子·外篇·寓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蔓衍,所以穷年。”
[4]语见《庄子·外篇·天下》。·天下》: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
[5]〔南唐〕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6]《等待戈多》,是原籍爱尔兰的法国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的荒诞派名剧。
— END —

回复“庄子江湖”可查阅往期目录
点击链接可收看往期精华文章
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庄子江湖”
编辑:贺马儒
感谢分享朋友圈,转载请注明来源
纸质发表和出版,联系公众号后台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