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第一刀笔吏出场
——大瓠之种
张远山
《庄子》内篇第一篇《逍遥游》篇末,记录了庄子、惠施的一段辩论:
惠施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一种大葫芦的种籽,我种了以后,结出了能装五百斤东西的大葫芦。我想用它盛水,可是硬度不足以自举其重。我想把它剖开做瓢,可是实在太大而没法舀水。这种葫芦徒有其大,却毫无用处,所以我把它砸碎了。”
庄子说:“先生太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了。有个宋人善于配制防治皮肤皲裂的药膏,世世代代以漂洗麻絮为业。有个客人听说以后,愿出百金购买他的药方。他聚集亲族商议说:‘我们世世代代漂洗麻絮,获利不过数金;如今一旦出售药方,即可获利百金,应该卖给他。’客人得到药方,就去游说吴王。越国正对吴国发难,吴王命他为将,冬天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吴王割地分封此人。能够防治皮肤皲裂的功能无异,有人成为封君,有人不能免于漂洗麻絮,只是用途大异。如今你有能装五百斤东西的大葫芦,为什么不系在腰上,浮游于江湖呢?你只知道小葫芦可以装少量的水,却不知道江湖有大量的水,可以反过来装大葫芦。先生只会用小不会用大,真是有点不开窍啊!”
(译自《庄子·内篇·逍遥游》)[1]
庄子是对中国文化的发展走向影响最大的先秦思想家,韩非是对中国政治的发展走向影响最大的先秦思想家。韩非与庄子针锋相对,不共戴天,尽管庄子死后数年韩非才出生[2]。但是他们二人的巨大天才,造成了中国两千年历史中最大的两种力量:庄子左右了江湖文化,韩非主宰了庙堂政治。
与“庙堂”相对的“江湖”一词,正是源于《庄子》内篇第一《逍遥游》的这个大葫芦寓言。许多人视为“江湖”出处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出自《庄子》内篇第六《大宗师》。虽然两个“江湖”语义相近,但是第一个更为符合后世通用的“江湖”。
庄子生前的主要论敌是儒、墨诸子,而非韩非所属的儒家旁门左道——法家。韩非十分清楚庄子是自己的死敌,然而韩非之师荀况曾经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3],韩非本人却从未正面攻击过庄子。他自忖无能对博大精深的庄子实施有效攻击,索性知趣藏拙地回避交锋。但我还是找到了韩非与庄子暗中较劲的不少例子,其中之一正与庄子、惠施的大葫芦辩论暗通消息。
韩非把庄子、惠施的大葫芦辩论,改编如下:
有个名叫屈谷的宋国人,去拜见一个名叫陈仲子的齐国隐士。
屈谷说:“我听说先生的高义,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我有一种葫芦的种籽,种出来的葫芦像石头一样坚硬,而且里面不空,是实心的。我想把葫芦种籽送给先生。”
陈仲子说:“葫芦的可贵,在于里面空心,可以装东西。现在你的实心葫芦,既没法装东西,又不能剖开舀水。我要这种葫芦又有何用?”
屈谷说:“先生言之有理,我要丢掉这个种籽。现在先生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对国家也没用处,也与实心葫芦一样。”
(译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4]
陈仲子史有明载,实有其人[5],在此影射庄子。屈谷史无所载,实无其人,在此代表韩非。
韩非一方面要掩饰与庄子暗中较劲的意图,另一方面又不肯承认“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的庄子、陈仲子是“大人先生”,于是把大葫芦改成了实心葫芦。但是一看便知,韩非的实心葫芦,完全针对庄子的大葫芦。
韩非否认隐士是因为“大”而不肯为君主所用,认为隐士是因为“没用”、“实心”、“不开窍”而被君主所弃。庄子说惠施不开窍,韩非就运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逻辑,自居于惠施的立场,要为惠施报复庄子,反过来把代表庄子的陈仲子,说成不开窍的实心葫芦。韩非不敢对庄子公开叫阵,只敢与庄子暗中较劲,可见内心极其卑怯。
代表韩非的屈谷说,我要丢掉这种没用的实心葫芦,原文是“吾将弃之”。屈谷仅是士人,并非君主,没有生杀大权,所以韩非只能含蓄地用“弃之”来暗示“弃市”——在菜市口当众杀头。但是韩非对不肯为君主所用者的杀机,此处已现。仅仅暗示君主杀掉不臣者,韩非尚嫌不够过瘾。在本书下篇“太公杀贤”寓言中,韩非终于借用姜太公的尚方宝剑大开杀戒。
就这样,继对两千年来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产生最大影响的江湖文化代表庄子之后,对两千年来中国政治、中国历史产生最大影响的庙堂文化代表韩非登场了。韩非虽以面有血污的刽子手扮相登场,但他一旦登台亮相,就成了中国政治、中国历史的总策划,总编剧,总导演,那些在前台自居“奉天承运”、表演“文治武功”的君主,反倒成了被他操纵的傀儡,于是令人窒息的血雨腥风扑面而来。
[1]《庄子·内篇·逍遥游》:“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廓落无所容。非不枵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纩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纩,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纩,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廓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2]韩非(前280-前233):战国末期韩国人。韩宗室诸公子。与李斯同为儒家集大成者荀况的弟子。法家集大成者。有《韩非子》五十五篇。寓言数量为先秦之冠。
[3]《荀子·解蔽》:“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4]《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齐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谷见之曰:‘谷闻先生之义,不恃仰而食。今谷有树瓠之道,坚如石,厚而无窍,献之。’仲曰:‘夫瓠所贵者,谓其可以盛也,今厚而无窍,则不可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坚石,则不可以剖而以斟,吾无以为瓠也。’曰:‘然,谷将弃之。’今田仲不仰人而食,亦无益人之国,亦坚瓠之类也。”
[5]陈仲子(约前350-约前260):又称田仲子。田为陈之省文。战国中晚期齐国隐士。或以为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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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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