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铺前示众的羊头
——两小儿辩日
张远山
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在路上看见两个小孩争论不休,就问他们争论什么。
一个小孩说:“我说早晨的太阳离我们近,中午的太阳离我们远。”
另一个小孩说:“我说早晨的太阳离我们远,中午的太阳离我们近。”
两个小孩请孔子做裁判,孔子让他们先说理由。
第一个小孩说:“早晨的太阳大得像车轮,中午的太阳小得像盘子。同一件东西,不是近的看上去大,远的看上去小吗?所以太阳早晨近中午远。”
第二个小孩说:“早晨不热,中午很热。同样的温度,不是离得远不热,靠得近就热吗?所以太阳早晨远中午近。”
孔子听了半天,实在分不出哪个小孩更有道理,只好一言不发走了。
两个小孩一起拍手大笑:“谁说你是最有学问的圣人呢?”
(译自《列子·汤问》)[1]
《列子》是托名于道家真人列御寇的晋代伪书[2],原本不该在专论先秦寓言的本书中提及。但是这一寓言在“文革”时期被“古为今用”,因此我也将错就错,拉来一议。
略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孔子被尊为圣人是孔子死后的事。孔子生前,世人不以他为圣,何况两个无知小儿?可见这是《列子》作者为了丑化孔子而故意编造的寓言。意思是说,你这位生而知之的圣人,连两个无知小儿的问题都回答不出,还鼻子里插葱装什么象呢?
在“文革”时期“古为今用”的评法批儒运动中,大批判家们捡到鸡毛当令箭,把这一道家后学嘲笑儒家祖师的虚构寓言,当作史实大肆宣扬,弄得妇孺皆知。夸大儒、法之争的历史烹调师们,不从“儒家的对手”法家那里寻找批判武器(其实俯拾皆是),却到与“儒法之争”无关的道家那里求援,可谓不学无术之至。无独有偶,大批判家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另一个嘲笑孔子的故事“柳下跖痛斥孔老二”,也非出自法家,同样取自道家著作《庄子·盗跍》。其实儒、道之争才是史实,儒、法之争虽非虚构,却是小题大作。所谓儒、法之争,只能算是恩爱夫妻拌嘴,偶尔闹闹离婚也是有的,但是毕竟白头到老了。法家始祖子夏,是儒家始祖孔子的弟子,儒家集大成者荀子,则是法家集大成者韩非的老师,所以儒、法是先秦从合到分,汉后从分到合的一家两宗。谭嗣同认为两千年国学皆荀学,我认为两千年国学皆韩学,其意相似而侧重不同。谭嗣同认为,儒学是唯一的“国学”。我却认为,传统所谓“国学”仅是官学,官学不仅包括儒学正宗孔、孟之道,而且包括儒学异宗,即法家的荀、韩之学。道家是官学的唯一对手,也是儒、法一家两宗的共同对手。大批判家们扬法抑儒,却又从道家那里偷运弹药,可知他们篡改历史实在非常技穷。不过大批判家们把儒、法一家两宗的内部矛盾,夸张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敌对阵营,确实符合当时“党内有党”的现实政治斗争需要。
先秦以后两千年中国政治,可以说是永远在朝的孔孟正宗与荀韩异宗的既联合又斗争,道家则是永远在野的反对官学的最大学派。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其实是“汉承秦制,王霸杂用”,所以在朝的儒生,名义上是儒家,实际上是法家,此之谓“佯儒实法”。儒生的仕途,必有宦海沉浮,虽然在朝之时是名义上的儒家,实际上的法家,但是在野之时常常暂时冒充道家,并且时刻准备重新上台,此之谓“内圣外王”。孔孟虽是名义上的国学,四书五经也被列于学官,但是仅有荣誉地位和意识形态的欺骗功能,实际政治操作,用的都是偷梁换柱的荀韩一套。
“孔孟之道”可谓宏观战略,“荀韩之学”可谓具体战术。战略上要重视人民,因此孟子说“民为重,君为轻”;战术上要藐视人民,因此韩非说“人民是需要鞭子的马”。无论是谁在朝主政,法家权术的一套永远不变。所以对于永远在野的道家而言,孔孟只是假想敌,荀韩才是真对手。然而永远在野的道家未必了解庙堂隐秘和政治内幕,因而常常误把荀韩法家的账,算在孔孟儒家头上,也因为法家确实打着儒家“亲民”、“明明德”、“爱民如子”的旗号。然而在朝主政者无不心知肚明,儒家只是招牌,孔孟圣人只是挂着招徕顾客“近悦远来”的羊头,荀韩酷吏才是令“四夷宾服”奸谋得售的狗肉。除了在野的道家有时弄错真正的敌人,那些在朝的道学腐儒,也非常弱智地自以为是执政党。他们自命为孔孟正宗的清流,与荀韩异宗的浊流势同水火。然而事实却是浊流永远主宰一切,对清流生杀予夺。只不过高瞻远瞩的皇帝要留着孔孟之道的招牌,所以浊流对清流无法赶尽杀绝,只能留下几个智商很低、能量不大的知趣腐儒撑持门面,做做太子太傅、翰林学士之类。
不过在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和陶渊明以后,中国已经没有真道家,只有暂时在野的儒生冒充的伪道家。所以确实只剩永远在朝的孔孟正宗与荀韩异宗的既联合又斗争了,但那只是权力分割、利益分配和争夺话语权的两条路线斗争,并非谁是谁非的斗争,真理与谬误的斗争,正义与邪恶的斗争。所以哪怕儒、法内部的狗咬狗确实存在,哪怕大批判家以法家自居,也没有任何伟大、光荣、正确可言。哪怕法家成了赢家,也不过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与真理和正义毫不相涉。
说儒、法两家是狗咬狗,并非套用现成语,实有精确所指:儒家是牧羊狗,法家是狼狗。牧羊狗虽然不吃羊肉,但是从不反对主人或人主杀羊吃。牧羊狗牧羊有功,自以为主人离不开自己,所以常常忠告主人,要有计划地吃,名正言顺地吃,切忌滥杀滥吃。狼狗不仅不反对主人滥杀滥吃,而且雄辩论证,羊群天生就是供主人滥杀滥吃的。同时狼狗自己也偷偷地吃羊,对此主人睁一眼闭一眼毫不在乎,反正羊多得像天上的白云。主人虽然讨厌牧羊狗愚忠死谏的强项无礼和聒噪烦心的道德说教,但是鉴于牧羊狗远比狼狗更为忠心,更能迷惑羊群,所以留着他们摆摆样子,有利于占据道德高地,可以名正言顺地滥杀滥吃。总之,名不正言不顺的滥杀滥吃,固然需要法家狼狗的帮忙,名正言顺的长吃久吃,更加需要儒家牧羊狗的帮闲。
由于孔子被历代君主当了招牌,伪孔子成了摆样子的稻草人,所以近代以来天下恶名皆归之。从“五四”的砸烂孔家店,到“文革”的批林批孔,真是笑话三千,无奇不有。孔子从人格高尚的有德者,变成了要对中国两千年黑暗历史与不幸现实负责的替罪羊。当然,谁叫你的羊头被狗肉铺挂了两千年呢!
近年热闹非凡甚嚣尘上的所谓第三期儒学,再次妄想效法孟子、董仲舒、韩愈、朱熹之辈,试图以儒学救中国,看来孔子的羊头将被继续挂在城头上示众下去。其实所有的新儒学宗师,都与他们的所有先辈一样,是对现实政治完全无知和对实际操作一窍不通的腐儒,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儒学根本救不了中国。即便孔子重新转世,也会明白儒家官学仅是反对民主的虚幻过时的空洞说教,而非民主时代的政治消毒剂。把羊头打扮得再漂亮,描眉画唇也好,喷上巴黎香水也罢,仍然无法掩盖狗肉铺的扑鼻恶臭。
正如两千年前的孔子无法判断太阳远近这一科学问题,两千年前的孔子学说也无益于两千年来中国的历史政治。两千年后的儒学信徒,同样可怜无补费精神。让孔子的灵魂安息吧,让他一言不发地走吧,免得那些小学时代就已明白太阳远近的小孩,两千年后再来骂他:“谁说你是最有学问的圣人呢?”
[1]《列子·汤问》:“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孔子不能决也。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2]列子(约前450-约前375):名御寇,又作圄寇、圉寇。战国早期郑国人。早期道家,关尹弟子或再传弟子。原有《列子》八篇,久佚。今本《列子》为晋人张湛托名伪撰。其书虽伪,多非凭空杜撰,颇多取材于今已亡佚的先秦子书,价值不容忽视。
— END —

回复“庄子江湖”可查阅往期目录
点击链接可收看往期精华文章
长按识别二维码订阅“庄子江湖”
编辑:贺马儒
感谢分享朋友圈,转载请注明来源
纸质发表和出版,联系公众号后台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