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专制制度的影射权
——畏影恶迹
张远山
有个赶路的愚人,非常害怕自己的影子和自己的脚印。为了甩开脚印和影子,他越走越快。
他不明白,自己走得越多,自己的脚印也越多。
他不知道,无论走得多快,影子永远不离脚跟。
他误以为走得还不够快,于是拚命狂奔,终于力竭而死。
他不能领悟,只有走进树阴,影子才会消失。只有坐着不走,脚印才会没有。真是太愚蠢了!
(译自《庄子·杂篇·渔父》)[1]
庄子认为,人往往因为无知,而做事与愿违的蠢事;如果不做蠢事,反而更能接近自己的目标。庄子是最早用人体与影子的关系设喻的先秦思想家,从此后继者不绝。比如擅长说理却不善于设喻的荀子,尽管很少创作寓言,也被庄子寓言的生动巧妙所感染,于是改编了寓言:
有个愚人叫涓蜀梁。他的为人,愚蠢而且胆小。
他在月夜走路,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以为是伏地的鬼。抬头看见自己的头发,以为是站立的魅。
他害怕得转身狂奔,到家以后一松气,就吓死了。
(译自《荀子·解蔽》)[2]
与庄子用“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来说明“自然无为”的人生观不同,荀子用寓言新编来说明一切鬼神都是人的自我妄想[3]。荀子是先秦最为彻底的无神论者,用现代语言来说,他是富有实践理性的思想家。关于鬼神,他的名言是:“君子以为文,百姓以为神。”[4]
与战国的荀子改编庄子寓言用于说明无神论主张相反,晋代的干宝在《搜神记》里,把庄子寓言改编成了神话:
江水之中有种怪物,名字叫蜮,又称短狐,能够含着沙子射人的影子。
如果人的影子被蜮射中,那人就会身体僵硬,筋骨发紧,头痛发烧,严重的还会死去。
(译自《搜神记》卷十二)[5]
把以上两个寓言和一个神话贯串起来,就是一个关于中华民族性格的深刻寓言。
中国人特别讳言自己的阴暗面,中国人最大的愿望不是设法消除自己的影子和劣迹,而是竭力否认影子和劣迹的存在,至少抵赖影子和劣迹与自己的关系。中国人不是羞愧自己的劣迹和阴影,而是痛恨指出其劣迹和阴影存在的批评者。中国人把一切文化批判者都称为“蜮”,把着力抨击阴暗面、较少歌颂光明面的文化反思,都称为“鬼蜮伎俩”和“恶毒攻击”。因此,自从“含沙射影”神话出笼以后,就有了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学手法——影射。然而“影射”岂止是一种文学手法?神经过敏的中国人甚至认为,没有一部文学作品是不影射的。全部中国文学史,都被视为影射文学史。文字狱不断的中国历史,成了挖空心思罗织影射罪名的政治迫害史。
在影射罪名一旦成立就会身死族灭的古代,作者们竭力否认影射,实在是出于不得已。也就是说,即便真的影射了,也决不敢承认。这样一来,似乎“影射”真是要不得的犯罪,似乎谁敢影射,谁就十恶不赦。其实恰恰相反,影射者所影射的,正是统治者对自由思想的不赦,对自由思想的不赦才是真正的大恶。正因为秦始皇以后的中国统治者从来不允许臣民拥有正当的批评权利,所以在暴政之下呻吟的人民不得不影射。不许影射,如同只许州官打百姓板子,却不许板子下皮开肉绽的小民惨叫。然而百姓在痛苦之下又忍不住呻吟,任何尚未彻底麻木的耳朵,当然能从呻吟之中听出惨叫。当打板子的州官或告密的鹰犬也听出来的时候,就认定是在“影射”了。然而两千多年的专制暴政,使真正的是非发生了积非成是的可悲颠倒,究竟是不允许批评且无情诛杀批评者的统治者“恶毒”,还是由于不许正当批评而被迫婉转影射的批评者“恶毒”?如此明白的是非,在专制土地上竟然变得无人知晓。
批评的权利是神圣的,当神圣的批评权利被剥夺以后,影射的权利就是神圣的。在自由社会中,人民有批评权;在专制社会里,人民有影射权。有其事却不许批评,运用寓言来批评,谓之“影射”;无其事但允许批评,捏造事实来攻击,谓之“诽谤”。诽谤有罪,影射无罪。
在自由社会中,批评者无须把批评伪装成颂扬,无须把怒吼伪装成歌唱;但在专制社会里,有时批评者不得不把影射伪装成颂扬,不得不把呻吟伪装成歌唱,以此避免统治者的残酷迫害,并让心领神会的人们暗中窃笑。因此影射决非批评者的罪恶,而是禁绝批评的统治者的罪恶。所有的影射,除了影射的具体主题,共同的影射主题是统治者的专制。
有位美国作家,曾对麦卡锡时代的书刊审查制度,表示轻蔑和不屑。他认为书刊审查根本无法杜绝批评,因为一切有正义感的作家,总有办法找到恰当的表达方式,甚至用愚蠢的统治者欢迎的方式,表达统治者痛恨的思想。这位美国作家所说的表达方式,正是影射。专制统治者以愚民政策来愚弄人民,社会批评家就以影射手法来嘲弄统治者。甚至统治者所表彰的御用作家,也在嘲弄和影射统治者。当然,我这么说决非为御用作家辩护,而是仅仅说明,统治者妄想禁绝批评,永远无法达到目的。相反,我对御用作家深恶痛绝。御用作家往往无比圆滑,他们的作品具有模棱两可的两副面孔。从统治者角度来看,他的作品是歌功颂德的(作者当时正是如此解释其作品的);一旦统治者垮台,从被统治者角度来看,他的作品又是影射揭露的(作者事后正是如此解释其作品的)。即便后一代统治者同样专制,但是为了表明自己并不专制,也会允许对前一代统治者进行有限的批评。于是前御用作家当年的歌功颂德之作,现在只需重新解释一下,就变成了对前统治者的影射揭露之作。由于对前统治者的影射揭露,被现统治者视为变相的歌功颂德,于是前御用作家又摇身一变,成了现御用作家。可见影射无助于为御用作家洗刷,影射仅仅是真正的社会批评家在专制制度下的正当批评手段。
中国的文学手法,传统认为有三种:赋,比,兴。除了赋是直言其事,所有的比、兴,一旦需要都很容易被指控为影射。而中国的文学理论,又历来最为推崇比、兴。作者们既要运用比、兴来表示寄托深广,又要竭力否认有任何影射,难矣哉!即便是不用比、兴的赋,也可以运用汉语特有的谐音、双关、对仗、互文、藏头、拆字等等无穷无尽的非比兴手法来进行影射。由于两千年的漫长专制,导致了影射手法的发达。由于统治者同样熟知这些无穷无尽的影射手法,因此所有前人曾经用过的影射手法,都可以用于指控一部并未影射的作品。哪怕作者没有使用任何影射手法,一旦需要罗织影射罪名,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于是影射进入了荒诞的怪圈:所有的影射手段,都可以用来反对影射、禁绝影射,乃至指控一切并无影射,仅为统治者不喜欢的作品。因此,我在为影射权辩护的同时,坚决反对把正当的批评逼成影射的专制统治。因为影射并非文学的正途,象征才是文学的正途。象征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影射是文学的最低境界,正如逼出影射的专制统治,是政治的最低境界。至于御用文学根本算不得文学,无须赘言。
没有专制统治,就没有影射文学。专制是因,影射是果。有其因,必有其果。想要杜绝影射,只有废除专制。只有跳出先秦以后专制与影射的低水平对峙,中国的文学、艺术、思想才有希望,才会迎来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第二个先秦时代。先秦中国的思想高度,曾经与苏格拉底的希腊、释迦牟尼的印度不相上下,此后变得每况愈下,正是专制之祸,也是影射之祸。然而专制是罪魁祸首,影射是正当防卫。
庄子是中国最为伟大的寓言家,也是中国最为伟大的象征家。然而忌恨影射的人,常把庄子的象征当成影射。我也懒得跟这种人谈论象征,与他们谈论艺术是对牛弹琴,就让他们把庄子当成影射家吧!不过有必要说明,这是诽谤!当然,这符合他们的身份。除了诽谤,撒谎,造谣,掩盖真相,否认事实,他们还能干什么呢?
[1]《庄子·杂篇·渔父》:“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此篇为庄门后学所撰,非庄子亲撰。
[2]《荀子·解蔽》:“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仰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
[3]荀子(前313-前238):名况,字卿,亦称荀卿,汉人避汉宣帝刘询讳而改称孙卿。战国末期赵国人,与公孙龙同国同时。儒家集大成者。有《荀子》三十二篇。
[4]《荀子·天论》:“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5]《搜神记》卷十二:“有物处江水,其名蜮,一曰短狐,能含沙射人。所中者,则身体筋急,头痛发热,剧者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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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贺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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