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好恶唯上是务
——齐桓衣紫
张远山
齐桓公喜欢穿紫色衣服,于是齐国人都穿紫色衣服。一时间紫色布料大贵,一匹紫色布的价格,高于五匹素色布的价格。
齐桓公为此发愁,对管仲说:“我喜欢穿紫色衣服,紫色布料大贵,全国百姓还是都穿紫色衣服,怎么办?”
管仲说:“主公想要制止这一局面,何不停止穿紫色衣服?你要对人说:‘我非常讨厌紫色染料的臭味。’假如有人穿着紫色衣服见你,你就说:‘离我远点!我讨厌紫色染料的臭味。’”
齐桓公说:“很好。”
当天,所有的近臣不再穿紫色衣服。次日,国都临淄没人再穿紫色衣服。第三天,齐国境内没人再穿紫色衣服。
(译自《韩非子·外储说左上》)[1]
韩非这一寓言,宣扬的是以君主好恶为好恶、以君主是非为是非的奴性价值观。
如果韩非看到我的评论,恐怕会大呼冤枉,如此自我辩解:“子贡说过,桀纣没有传说中那么坏,只是他们的坏出了名,所以别人干过没干过的一切坏事,都算到他们了头上[2]。我也没有那么坏,只因为你认定我是专制辩护士,就把我的一切思想都看做替暴君说话。其实与这一寓言意思相近的故事,前贤说过很多。我并非始作俑者,你为何单单盯住我不放?”
确实,比这一寓言更为著名的“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3],始见于比韩非早得多的《墨子》,其后《管子》、《尸子》、《晏子春秋》、《战国策》等许多古书都有类似故事[4]。我为何单单盯住韩非不放呢?因为同一故事,不同的人可以赋予完全不同的寓意。
讲述“楚王好细腰”的其他先秦诸子,都是先说明臣民有以君主好恶为好恶、以君主是非为是非的奴性盲从心理,然后劝导君主躬行仁义,理由是:君主做没道理的蠢事,臣民尚且竞相仿效,那么如果君主肯行仁义,何愁仁义不大行于天下?也就是说,墨子等其他先秦诸子都要君主节制自己的私心嗜欲,天下为公,以客观是非为好恶标准。唯有韩非的用意完全相反,他告诉君主:臣民都是天生的奴才,不管你的好恶多么没道理,他们都会盲从你;所以你不必节制自己的私欲,更不必以所谓的客观是非为好恶标准,完全可以放纵自己的私欲。
如果韩非觉得我冤枉了他,那么请看他在《韩非子·二柄》里如何评价“楚王好细腰”。韩非首先立论:“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5]君主如果好仁义,那么群臣就会自称仁义来蒙骗你、利用你[6]。随后举例:“故越王好勇而民多轻死,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最后结论:“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因为君主没有隐瞒自己的好恶,使人臣能够投其所好来迎合君主,蒙蔽君主。韩非的主张非常明确:君主为了不受蒙蔽,不能让人臣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君主的真实想法当然不是想行仁义,而是只想放纵私欲。韩非认为,君主可以也应该放纵私欲,否则谁还稀罕做君主?但是君主放纵私欲之时,必须隐匿私欲,不能让百姓知道自己在放纵私欲,更不能承认自己在放纵私欲。
可见韩非讲述“楚王好细腰”的用意,与其他诸子完全相反,不是劝告君主好仁义,而是告诫君主当心暴露好恶以后,被投其所好的臣民蒙蔽和利用。由于众多诸子已经反复引用和阐述“楚王好细腰”,其经典教训和传统寓意难以翻案,所以韩非又煞费苦心地编出“齐桓衣紫”的寓言来申论己意。韩非的寓意是,一旦君主的好恶为人所知,臣民必将群起仿效,弄到最后,君主自己的欲望反而可能满足不了,会出现始料不及的困难。正如在这一寓言中,齐桓公听信了管仲这个贤人蠢材的愚蠢建议,最后弄得自己也穿不成紫色衣服了。以国君之尊,竟连想穿一件衣服都穿不成,这是韩非不能容忍之事。因此韩非这个邪恶天才如此向君主献策:在内心好恶方面,要深藏不露;在并非内心好恶的外在好恶(比如喜欢穿紫色衣服)方面,既然不可能不让人知道,那就必须严令禁止仿效。韩非推崇刑名之法,不是要推行“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而是要把君主的一切好恶都变成残酷无情的严刑峻法。如果韩非是管仲,那么他决不会建议齐桓公克制自己的好恶,不穿自己喜欢穿的紫色衣服,而会建议齐桓公把自己喜欢的紫色定为君主专用,任何人不得僭用,僭用者杀无赦。此后的一切中国君主,正是这么干的。直到末代皇帝宣统溥仪,在打闹游戏中无意发现,亲密无间的御弟溥杰,其内衣竟然僭用了皇帝专用的明黄色,于是毫不容情地予以严惩。[7]
这一寓言还有更为可恶的方面。无论是真正的选贤任能,还是真正的以法治国,选任官吏理应以德才兼备为唯一标准。但是中国的官吏简拔制度,从来都以选拔者的一己好恶为唯一标准。由于齐桓公喜欢同于己者,容不得异于己者,因此齐桓公喜欢穿紫色衣服,国人就都穿紫色衣服;齐桓公假装不喜欢紫色衣服,国人就都不穿紫色衣服。国人之所以盲从媚上,就是因为深知,居上位者会对投其所好者格外垂青。
在这种举国求同于上、献媚于上、邀宠于上的政治格局中,不可能有任何客观的是非标准。妄想科学和真理在这样的土地上大行其道,真是缘木求鱼。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原是无关宏旨的个人趣味,是任何人无权干涉的天赋自由。但在中国,这种个人癖好自古至今都有可能触怒上司,以致自古以来无数中国人的大量才智和无限精力,都用在揣摩和迎合上司的个人癖好上了,否则就没有好果子吃,术语叫做给你“穿小鞋”。
韩非确有理由嘲笑管仲和齐桓公,尽管他没说出来,但我可以代他说出来:齐桓公不衣紫,则必衣黄、衣朱,虽然三天以后再也无人服紫,一紫贵于五素的局面确已终止,但是一黄贵于五素、一朱贵于五素的局面,又会换汤不换药地重新出现。
只要不把穿衣服的天赋自由还给人民,只要不根除献媚邀宠的奴性心理,那么除了韩非的办法,管仲能教齐桓公摆脱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劝他什么也不要穿。然而不穿衣服的君主,在断发文身的夷狄小国,尚且遭到无知小儿的奚落,何况是在衣冠簪缨的中华上邦呢?所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韩非又赢了。
[1]《韩非子·外储说左上》:“齐桓公好衣紫,一国尽服紫。当是时也,五素不得一紫。桓公患之,谓管仲曰:‘寡人好服紫,紫贵甚,一国百姓好服紫不已,寡人奈何?’管仲曰:‘君欲止之,何不试勿衣紫也?谓左右曰:“吾甚恶紫之臭。”于是左右适有衣紫而进者,公必曰:“少却!吾恶紫臭。”’公曰:‘诺。’于是日,郎中莫衣紫。其明日,国中莫衣紫。三日,境内莫衣紫也。”
[2]《论语·子张》:“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3]语出《后汉书·马廖传》。
[4]《墨子·兼爱》:“昔者楚灵王好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管子·七臣七主》:“楚王好细腰,而美人省食;吴王好剑,而国士轻死。”〇《晏子春秋》:“楚灵王好细腰,其朝多饿死人。”《尸子·处道》:“灵王好细腰,而民多饿。夫死与饿,民之所恶也;君诚好之,百姓自然。而况仁义乎?”《战国策·楚策》:“昔者先君灵王好小腰,楚士约食,冯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如;死之可恶,就而不避。若君王诚好贤,皆可得而致之。”
[5]《韩非子·二柄》:“人主有二患:任贤,则臣将乘于贤以劫其君;妄举,则事沮不胜。故人主好贤,则群臣饰行以要君欲,则是群臣之情不效;群臣之情不效,则人主无以异其臣矣。……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而使人臣有缘以侵其主。……故曰:‘去好去恶,群臣见素。’群臣见素,则大君不蔽矣。”
[6]参看《庄子·外篇·胠箧》:“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庄子·杂篇·子张》:“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仁义存焉。”庄子学派认为,如果宣扬仁义,那么窃国者就会自称仁义,用于蒙骗人民、利用人民。
[7]事见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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