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五大导师 陈丹青画
前言
  梁启超1903年赴北美十个月,由加拿大至纽约、由纽约至华盛顿,由新奥尔良至圣路易斯、由圣路易斯至芝加哥、由波特兰至旧金山,游历考察美国政治,特别对民主政体下的华人社会进行深度了解,由感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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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综观以上所列,则吾中国人之缺点,可得而论次矣。
一曰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
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周代宗法之制,在今日其形式虽废,其精神犹存也。窃尝论之,西方阿利安人种之自治力,其发达固最早,即吾中国人之地方自治,宜亦不弱于彼。顾彼何以能组成一国家而我不能?则彼之所发达者,市制之自治;而我所发达者,族制之自治也。
  试游我国之乡落,其自治规模,确有不可掩者。即如吾乡,不过区区二三千人耳,而其立法、行政之机关,秩然不相混。他族亦称是。若此者,宜其为建国之第一基础也。
  乃一游都会之地,则其状态之凌乱,不可思议矣。凡此皆能为族民不能为市民之明证也,游美洲而益信。彼既已脱离其乡井,以个人之资格,来往于最自由之大市,顾其所赍来、所建设者,仍舍家族制度外无他物,且其所以维持社会秩序之一部分者,仅赖此焉。此亦可见数千年之遗传,植根深厚,而为国民向导者,不可不于此三致意也。
  评论:美国人的政治生活是自下而上,从社区自治到市到县到州,再到联邦。美国的镇长只对本镇民众负责,美国市长只对本市公民负责,美国州长只对本州的公民负责,从法律意义上,无论镇长、市长、州长、总统,他们不存在上下级关系,都是独立行事。
而华人群体的政治生活历来是从上而下的血缘政治,脉络可以一直追溯到周代宗法。在工业革命前的农耕传统社会,人们通过以血缘为纽带的基层社团互助组织,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族群的生存和基因的延续。
理解现代政治理念,是华人群体面临的最大挑战。一百多年前,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的精英尚未能理解民主政治的精髓,何况漂洋过海上万里到美国求生的普通华人。大多数华人在唐人街抱团取暖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权利不会凭空获得,华人必须走出唐人街,去学习实践先进的政治理念,积极参与政治活动,才有可能争得自己的合法权利。越来越多的美国华人接纳现代政治理念,以公民的心态积极参与政治活动,维护国家利益与自身权利。特别是在川普当选后,美国这艘大船扭转了欧洲大陆化的趋势,回到了原来的发展轨道上,华人融入美国社会的进程加快了。
  国人从村民走向市民,从市民走向公民,这是个必须经历的发展过程。
  二曰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
  吾闻卢斯福之演说,谓今日之美国民最急者,宜脱去村落思想,其意盖指各省、各市人之爱省心、爱市心而言也。然以历史上之发达观之,则美国所以能行完全之共和政者,实全恃此村落思想为之原。村落思想,固未可尽非也。虽然,其发达太过度,又为建国一大阻力。此中之度量分界,非最精确之权量,不足以衡之。而我中国则正发达过度者也。岂惟金山人为然耳,即内地亦莫不皆然,虽贤智之士,亦所不免。廉颇用赵,子房思韩,殆固有所不得已者耶!然此界不破,则欲则一巩固之帝国,盖亦难矣。
  评论:美国与中国的传统不同,美国是先有州再有国,所以州权与联邦权的制衡对抗成为美国政治的特色。而中国从战国时封建制解体,秦始皇实现大一统,一直处于皇权专制之下,二千年农耕社会盛行的是华夏中心论。待1860年被强迫打开大门,华夏中心论一败涂地,当代的国家概念还未能建立。
 有人认为梁启超当年提出了“国家思想”的观点,潜藏着“国家主义”的危险,其实这是典型刻舟求剑的断言。上世纪初,中国内政混乱不堪,西欧列强破门而入,日本苏俄更是倾力蚕食吞并中国。作为普通中国人,面临个人生存危机;作为中华民族的群体,面临民族生存危机。在这样的状况下,并不难理解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强烈的家国情怀。
  到了和平年代,特别是二战之后,民主大潮席卷世界。中国外部已经不存在民族救亡的压力,人类理念已经从“落后就要挨打”的丛林理念走向“野蛮就要挨打”的文明理念,社会建设的方向,自然应当转向法治建设,核心就是保护人的权利。
  人类目前的政治现实,政府依然是必要的存在。从政治学角度,个人需要通过让渡部分利益而获得公共服务,比如国防安全、社会秩序,比如基础教育、医疗救济等方面。如何看待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够下定论,特别是身处强敌环伺的大陆国家,需要考虑很多因素。
  三曰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
  此实刍狗万物之言也,虽然,其奈实情如此,即欲掩讳,其可得耶?吾观全地球之社会,未有凌乱旧金山之华人者。此何以故?曰自由耳。夫内地华人性质,未必有以优于金山,然在内地,犹长官所及治,父兄所及约束也。南洋华人,与内地异矣,然英、荷、法诸国,待我甚酷,十数人以上之集会,辄命解散,一切自由,悉被剥夺,其严刻更过于内地,故亦戢戢焉。其真能与西人享法律上同等之自由者,则旅居美洲、澳洲之人是也。然在人少之市,其势不能成,故其弊亦不甚著。群最多之人,以同居于一自由市者,则旧金山其称首也,而其现象乃若彼。
  有乡人为余言,旧金山华人,惟前此左庚氏任领事时,最为安谧,人无敢挟刃寻仇者,无敢聚众滋事者,无敢游手闲行者,各秘密结社皆敛迹屏息,夜户无惊,民孜孜务就职业。
  盖左氏授意彼市警吏,严缉之而重罚之也。及左氏去后,而故态依然。此实专制安而自由危,专制利而自由害之明证也。
  吾见其各会馆之规条,大率皆仿西人党会之例,甚文明,甚缜密,及观其所行,则无一不与规条相反悖。即如中华会馆者,其犹全市之总政府也,而每次议事,其所谓各会馆之主席及董事,到者不及十之一,百事废弛,莫之或问。或以小小意见,而各会馆抗不纳中华会馆之经费,中华无如何也。至其议事,则更有可笑者。吾尝见海外中华会馆之议事者数十处,其现象不外两端:
  (其一)则一二上流社会之有力者,言莫予违,众人唯诺而已,名为会议,实则布告也,命令也。若是者,名之为寡人专制政体。
  (其二)则所谓上流社会之人,无一有力者,遇事曾不敢有所决断,各无赖少年,环立于其旁,一议出则群起而噪之,而事终不得决。若是者,名之为暴民专制政体。若其因议事而相攘臂、相操戈者,又数见不鲜矣。
  此不徒海外之会馆为然也,即内地所称公局公所之类,何一非如是?即近年来号称新党志士者所组织之团体,所称某协会、某学社者,亦何一非如是。此固万不能责诸一二人,盖一国之程度,实如是也。即李般所谓国民心理,无所往而不发现也。夫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合议制度,能耶否耶?
  更观其选举,益有令人失惊者。各会馆之有主席也,以为全会馆之代表也。而其选任之也,此县与彼县争;一县之中,此姓与彼姓争;一姓之中,此乡与彼乡争;一乡之中,此房与彼房争。每当选举时,往往杀人流血者,不可胜数也。夫不过区区一会馆耳,所争者岁千余金之权利耳,其区域不过限于一两县耳,而弊端乃若此;扩而大之,其惨象宁堪设想?恐不仅如南美诸国之四年一革命而己。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选举制度,能耶否耶?
  难者将曰,此不过旧金山一市之现象而己,以汝粤山谷犷顽之民俗,律我全国,恶乎可?虽然,吾平心论之,吾未见内地人之性质,有以优于旧金山人也;吾反见其文明程度,尚远出旧金山人下也。问全国中有能以二三万人之市,容六家报馆者乎?无有也。问全国中之团体,有能草定如八大会馆章程之美备者乎?无有也。以旧金山犹如此,内地更可知矣。且即使内地人果有以优于金山人,而其所优者亦不过百步之于五十步,其无当于享受自由之资格,则一而已。夫岂无一二聪伟之士,其理想,其行谊,不让欧美之上流社会者?
  然仅恃此千万人中之一二人,遂可以立国乎?恃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以实行干涉主义以强其国,则可也;以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为例,而遂曰全国人可以自由,不可也。
  夫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是多数政体之总称也。而中国之多数、大多数、最大多数,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数政体,是无异于自杀其国也。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适何!吾今其毋眩空华,吾今其勿圆好梦。一言以蔽之,则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吾祝吾祷,吾讴吾思,吾惟祝祷讴思我国得如管子、商君、来喀瓦士、克林威尔其人者生于今日,雷厉风行,以铁以火,陶治锻炼吾国民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夫然后与之读卢梭之书,夫然后与之谈华盛顿之事。(以上三条,皆说明无政治能力之事。其保守心太重一端,人人共和,无俟再陈。)
  评论:各地的唐人街,或是华人聚集的地方,确实是当地较差的区域,比如巴黎的13区、纽约的法拉盛。这种状况是有历史原因的。
网友唐人街实拍
  前面说了,华人的政治传统是血缘,理念中包含有强烈的宗族成分,按照宗族为核心再按照地理、学校、职业等细分派系。比如按照地理划分,分台湾人、港澳人、大陆人,或是分南方人、北方人,小一点按照各个省划分,再小一点按照各个市县划分。举个例子,现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商会,有二个重点功能:一是接待(官员),二是回国投资(投机)。
  唐人街的落后,并非说明中国人笨,而是国人跨出大门后对世界的认知,实在和原来的思想跨度太大。中国人在和现代文明相遇之前,其实还停留在古代。与欧洲作个同时代的简单比较,在世界的轴心时代,中华文明与古希腊、古以色列、古印度的文明齐头并进,到了公元前二百年,中国走了与欧洲完全不同的发展道路,秦统一中国从封建制进入二千年的皇权专制,到了唐代发展至高峰,欧洲是从罗马帝国解体后,渐形成诸侯并起的封建制;到了13世纪,宋亡后华夏精英被消灭,中国的文化道德水平一路下滑,而欧洲开始了大航海探索、文艺复兴、宗教革命;到了18世纪,西欧进入启蒙时期和工业革命,但中国的同期则是饥饿的康乾盛世,以“文字狱”为代表的思想控制到了顶峰。在《停滞的帝国》中,英国使者马尔葛尼得到了在大清国内陆访问的机会,他在骄傲的天朝上国看到了遍地乞丐、叫化子一样的军队、贫穷丑陋的平民、欺上瞒下的官僚。他的结论是:”自从满洲鞑靼征服以来,至少在过去150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变成半野蛮人。”马尔葛尼这次外事访问的本意是通商,他基于国家平等的外交活动,在中国吃尽了苦头。但英国人也有了收获,他们源于马可波罗游记中对中华帝国的美好幻想破灭了,转而认为只有武力才能在野蛮帝国得到公平的对待。一百多年后,英国人率队再次前来,只是这次,他们不是来拜见大清皇帝恳求通商的,而是带着军舰大炮一起来。等到国人领教了列强的枪炮后被迫打开大门后,期望获得列强的平等对待时,人家却不给你机会了。
  简单算一下,如果从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开始算,那么华人与欧洲人的差距是三百年;如果从文艺复兴开始算,那么华人与欧洲人的差距是六百年。既未经历人文启蒙,更未经历工业革命的华人群体,能够通过数代人的努力,理解现代的科学精神与民主精神,在美国成长为现在的模样,也算是可以接受了。
  相对来说,科学技术本身容易理解一些,所以华人在工程应用方面比较突出,但在需要科学精神的基础研究领域与创新领域,体现出一定的差距。而差距最突出的,应当算是对现代政治文明的理解了,这是人类关于社会建设的高阶学问,华人成长的空间巨大。
举个例子,同样是亚洲古老国家的中国印度,经济被拿来比较。不少人沾沾自喜地拿印度的经济水平来开涮,摆出各种增长数据来,乍一看,感觉是中国经济全面碾压印度。但从一个低起点,每个国家都有一个快速成长期;更重要的是,社会成长不是短跑,更注重长期性和稳定性。印度的经济改革是从1990年开始的,他们的经济增长虽然缓慢但却是真实数据,中印之间象龟兔赛跑,谁到底会笑到最后,现在岂能随意下定论?但中印比较,有一点可以肯定,从精神层面来说,人家已经在精英教育和软实力方面把中国甩了N条街。
印度裔CEO
  这可以从移民美国的华人与印度人的成就比较。中国与印度移民美国数量都是200万左右,华人多些。同样是来自亚洲古老国度的印度人,在美国社会取得了辉煌的成绩,美国500强公司的CEO中,美国人最多,其次就是印度裔。看看统治硅谷的Google公司CEO桑达尔·皮查伊、微软公司CEO萨蒂亚·纳德拉,Adobe 公司CEO山塔努·纳拉延,更有摩托罗拉、百事可乐、软银、Adobe、SanDisk、联合利华、万事达卡、标准普尔等超级公司CEO级别管理者位置都被印度裔拿下,印度移民在华尔街、常青藤名校、政界,都站上各行业金字塔顶端。而从中国清华北大毕业的高才生,大多在美国却只能当打工角色的工程师和基层管理者。很多文章分析原因,大都归结于印度人英语好、印度人很团结、印度人特勤奋、印度人爱表现,这些角度都有一定道理,但思维的层次都低了。在我看来,华人与印度裔竞争力差距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思想观念。世界顶级的公司,这么重要的岗位,印度人能够占据美国这么多重要的高层管理岗位,说明他们的精英教育是完全与欧美同步的,精英教育的核心是什么,不是去挣最多的钱,而是有着强烈的理解世界、领导世界和改变世界的愿望与能力。看看美国电影,英雄人物要么在单枪匹马拯救地球,要么在不畏艰险探索外太空。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近期华人群体反对SCA5和亚裔细分造就了一批华人里面的新政治家,这是个良好的开始。当有更多的华人接近共和党,理解美国人讲究个人自律、努力奋斗、关心社会的立国精神,华人在美国的路才会越走越宽。
梁启超所说的国人只能接受专制而不能享受自由,并非鼓吹专制,而是指他的改良理念。实现自由的路径需要循序渐近,要找准方向,不要操之过急。但很明显,改良不是鼓吹集权。更重要的是,改良的主动权掌握在当权者手中。很多人谈改良,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当成了赵家人,从批评群众走到了反对群众。
  中国这几十年经济高速增长,不少人快速脱贫致富,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的现代化才是社会发展的核心。物质条件的改善容易,精神层面的成长很难。所谓“三代人培养一个贵族”,就是这个道理,贵族不是用钱可以堆出来的
  金钱,确实是世界变化的推动力。但对于具体的人来说,在满足基本的生存所需后,钱对人的幸福感影响就很小了。那些停留在金钱层次的国产伪精英们,短板就在于人文精神的缺失,这主要和少年时期的家庭教育有关。通常来说,在同样文化背景的人群中,那些小时候比较贫困的,成年后会比较看重钱,很多人即使发达了也是这样;而小时候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看金钱就会淡泊很多,对精神性的追求更多些。当然,这是泛泛而论,具体情况看个人。
  继续看梁启超先生对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剖析
四曰无高尚之目的。
此实吾中国人根本之缺点也。均是国民也,或为大国民、强国民,或为小国民、弱国民,何也?
  凡人处于空间,必于一身衣食住之外,而有更大之目的;其在时间,必于现在安富尊荣之外,而有更大之目的。夫如是,乃能日有进步,缉熙于光明,否则凝滞而已,堕落而已。个人之么匿体如是,积个人以为国民,其拓都体亦复如是。欧美人高尚之目的不一端,以吾测之,其最重要者,则好美心其一也,(希腊人言德性者,以真、善、美三者为究竟。吾中国多言善而少言美,惟孔子谓韶尽美又尽善,孟子言可欲之谓善,充实之谓美,皆两者对举,此外言者甚希。以比较的论之,虽谓中国为不好美之国民可也。)社会之名誉心其二也,宗教之未来观念其三也。泰西精神的文明之发达,殆以此三者为根本,而吾中国皆最缺焉。故其所营营者只在一身,其所孳孳者只在现在,凝滞堕落之原因,实在于是。此不徒海外人为然也,全国皆然,但吾至海外而深有所感,故论及之。此其理颇长,非今日所能毕其词也。
评论:这点谈的是中国人缺乏超越性的信仰。这里说的信仰,是精神性的信仰,指超越世俗的政治、经济等各种具体生活条件的永恒理念。宗教意义上的信仰,是决定了一个人的将来,有道德的去天堂,没道德的去地狱。而中国人通常理解的信仰,还是以世俗的道德评价为准,好人留芳百世,坏人遗臭万年。
理解了信仰的超越性,就明白我们平时说的那些仁义、道德、良知、拼搏、金钱、权力,都不是什么精神性的信仰,这点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硬伤。以文人经常引用张载的名句为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听着这几句话确实气势很大,但张载的这个口号并不是一种永恒价值,而是一种政治治理的目标,没有脱离实用主义的范畴。以今人眼光看来,这样的精神诉求已经显得可笑了。人类对世界和社会的认知已经大大拓展,对于自然世界,人们对宇宙的认知和探索早已经从天地走向太阳系、银河系及更远的空间;对于社会建设,人们希望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再期翼什么君王或救世主;对于思想学问,那些传统的圣人言论,也只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对于社会理想,并非追求单纯的太平秩序,而是建立一种有纠错能力的文明制度,让人们得到法治下的自由,实现权利的平等。
  当人们缺乏超越性的信仰,人们就在道德层面缺乏一种永恒的敬畏。按照张宏杰先生的描述,中国自春秋战国时封建解体到秦大一统后,国人的精神面貌是走下坡路的。春秋时的中国人,品格清澈;汉唐时的中国人,侠义豪爽;两宋时的中国人,雍容文雅;及至明清,中国人的品质却大幅劣化,麻木懦弱,毫无创造力。待到近代西方各种思潮涌入中国,传统文化更是被异端深层次斩断。先人敬天敬地敬圣人,后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没有超越性的精神信仰,人性的堕落就会失去最后的防线,这在近几十年表现得淋漓尽至。四十年前国门打开,社会从精神与物质的最低点起步,当人们从贫穷中突然富裕起来,一时之间拜物教兴起,以金钱为衡量一切的标准。很多人有这个潜意识:“谁有钱,谁就有理,谁就水平高”。所以,在物质主义者眼里,马云有道理,马化腾有道理。这个和官场里面谁官大谁有理,是同样的心理机制。社会畸型发展的后果,一方面是经济快速增长,另一方面却是精神大滑坡,连跌倒的人都不敢出手扶助,这是社会最真实最讽刺的吊诡之处。
  最堕落的是知识精英,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读过几本书的,看到欧洲的个人主义如获至宝,找到了为自已辩护的尚方宝剑。一时之间,奥派经济学变成了完全自己管自己、不管他人死活的无政府主义,市场经济学说里面的“承认自利的合理性”转化为“鼓励人的自利性”,却忘记了自利的同时也要实现利他。至于社会公义,管他呢。至于公共事务,管他呢。不过是一群精致的利已主义者,非要给自己的说法披上“奥派”或“市场经济”的漂亮外套。
有知没识,有理性没人性,人们把教授称为“叫兽”,把专家称为“砖家”,这就是近代政治运动割裂传统道德却未能建立新的精神信仰,导致物质主义泛滥的结果。参照陈寅恪先生认为知识分子应当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标准,现在的多数知识人只能称为知道分子,而不能称为知识分子,更不要奢谈公共知识分子了。


  此外,中国人性质不及西人者多端,余偶有所触辄记之,或过而忘之。今将所记者数条,丛录于下,不复伦次也:
  西人每日只操作八点钟,每来复日则休息。中国商店每日晨七点开门,十一二点始歇,终日危坐店中,且来复日亦无休,而不能富于西人也,且其所操作之工,亦不能如西人之多。何也?凡人做事,最不可有倦气,终日终岁而操作焉,则必厌,厌则必倦,倦则万事堕落矣。休息者,实人生之一要件也。中国人所以不能有高尚之目的者,亦无休息实尸其咎。
  评论:国人为什么勤劳而不富有?参见陈志武著作
  美国学校,每岁平均只读百四十日书,每日平均只读五六点钟书,而西人学业优尚于华人,亦同此理。
  评论:美国的教育方式是从通识教育、人格教育到专业教育,学业负担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到了大学学业压力大。中国的教育正好相反,幼儿园就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从小搞奥数教育,到了上大学却是最松驰。成年后,却开始补上“不闯红灯”、“不乱扔东西”等一大堆少儿行为规范。
  华人一小小商店,动辄用数人乃至十数人,西人寻常商店,惟一二人耳。大约彼一人总做我三人之工,华人非不勤,实不敏也。
  评论:市场经济体中,通常人工贵。产权不明的企业或机构,多见人浮于事。
  来复日休息,洵美矣。每经六日之后,则有一种方新之气,人之神气清明实以此。中国人昏浊甚矣,即不用彼之礼拜,而十日休沐之制,殆不可不行。
  评论:每周休息,可以提高工作效率,让大家有更多的自由支配时间,增进家庭交流。1995年5月1日后,中国开始实行双休日工作制。
试集百数十以上之华人于一会场,虽极肃穆毋哗,而必有四种声音:最多者为咳嗽声,为欠伸声,次为嚏声,次为拭鼻涕声。吾尝于演说时默听之,此四声者如连珠然,未尝断绝。又于西人演说场、剧场静听之,虽数千人不闻一声。东洋汽车、电车必设唾壶,唾者狼藉不绝;美国车中设唾壶者甚希,即有亦几不用。东洋汽车途间在两三点钟以上者,车中人假寐过半;美国车中虽行终日,从无一人作隐几卧。东西人种之强弱优劣可见。
  评论:解决公共秩序的问题,关键是明确规则并严格执行规则,人们自然会养成良好习惯,新加坡就是良好的例子。人们说,司法是社会秩序的最后防线,社会无序意味着司法不公、权力失序,潜规则盛行。
  旧金山西人常有迁华埠之议,盖以华埠在全市中心最得地利,故彼涎之,抑亦借口于吾人之不洁也。使馆参赞某君尝语余曰,宜发论使华人自迁之。今夫华埠之商业,非能与西人争利也,所招徕者皆华人耳,自迁他处,其招徕如故也。
  迁后而大加整顿之,使耳目一新,风气或可稍变。且毋使附近彼族,日日为其眼中钉,不亦可乎?不然,我不自迁,彼必有迁我之一日,及其迁而华埠散矣,云云。此亦一说也。虽然,试问能办得到否?不过一空言耳。
  旧金山凡街之两旁人行处(中央行车),不许吐唾,不许抛弃腐纸杂物等,犯者罚银五元;纽约电车不许吐唾,犯者罚银五百元,其贵洁如是,其厉行干涉不许自由也如是。而华人以如彼凌乱秽浊之国民,毋怪为彼等所厌。
  西人行路,身无不直者,头无不昂者。吾中国则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相对之下,真自惭形秽。
  西人行路,脚步无不急者,一望而知为满市皆有业之民也,若不胜其繁忙者然。中国人则雅步雍容,鸣琚佩玉,真乃可厌。在街上远望数十丈外有中国人迎面来者,即能辨认之,不徒以其躯之短而颜之黄也。
  西人数人同行者如雁群,中国人数人同行者如散鸭。
  西人讲话,与一人讲,则使一人能闻之;与二人讲,则使二人能闻之;与十人讲,则使十人能闻之;与百人、千人、数千人讲,则使百人、千人、数千人能闻之。其发声之高下,皆应其度。中国则群数人坐谈于室,声或如雷;聚数千演说于堂,声或如蚊。西人坐谈,甲语未毕,乙无儳言;中国人则一堂之中,声浪稀乱,京师名士,或以抢讲为方家,真可谓无秩序之极。孔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评论:一个在传统上最注重礼的国民,实质却是如此的无礼。从上到下,莫不如此。这也是二千年“外儒内法”的必然结果,皇权表面行仁政,实质是权力独断。无论王阳明先生想破脑袋,提出“知行合一”说,但权力体系不变,终究只能是个人自律罢了。近代中国知识人批判儒家,把自然界生物的达尔文“适者生存”说推广到人类社会,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当社会失去了传统文化的道德自律,又缺乏现代制度的强制规范,越讲理越吃亏,那人们自然没有讲理的习惯,沦为肉弱强食的丛林世界。
华人终究要走出唐人街,国人依然要睁眼看世界。在真正理解现代政治理念后,除了发现欧美政治文明的全面领先外,还能够发现华夏传统中很多闪光之处。比如,对于消除西方文明里面物质主义泛滥的问题,中华文化可以有自己的贡献。假设社会框架由“外儒内法”转变成“外法内儒”,公共秩序依靠法律和制度,个体道德继承儒家道家墨家等传统美德,华人自然就会讲道理,中国自然就会成为“礼仪之邦”。
吾友徐君勉亦云:中国人未曾会行路,未曾会讲话。真非过言。斯事虽小,可以喻大也。
  评论:人格教育、通识教育应当成为教育的核心。如果做成一个人,知识是越多越好。如果做不成一个人,知识却是越多越坏。
  --《新大陆游记》1904年2月

后记
  1905年,梁启超与同盟会对垒。梁启超认为中国人开化程度太低,“未有共和国民之资格”,因此,“与其共和,不如君主立宪;与其君主立宪,又不如开明专制”。他抨击同盟会提出的“平均地权”是为了“博一般下等社会之同情,冀赌徒、光棍、大盗、小偷、乞丐、流氓、狱囚之类悉为我用”。
  后来一百年的历史大家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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