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亦舒的七十一岁生日,祝师太生日快乐。前一段时间,根据她原著改编的《我的前半生》在国内大热,引起了广泛讨论,很多声音说那部片子辜负了原著,毕竟亦舒笔下的女性总是那么目标明确,爱憎分明。在她的代表作《喜宝》中,有这样一位姑娘叫姜喜宝,她就读于剑桥三一学院,受过高等教育,为人冷静理性,她希望借助富翁勖存姿的力量让学业继续,情愿选择出卖青春。她最早期望能打拼出自己的天下,结果却完全沦落在金钱帝国,放弃一切努力,连书也不再看,因为一切都来的太容易了,她对生活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这不由得让我想到了草东乐队的《烂泥》,“我想要说的,前人们都说过了。我想要做的,有钱人都做过了。”
在 “青年奋斗焦虑” 被频频提及的当下,三十多年前喜宝说的那句,“我要有很多很多爱,如果没有,就要很多很多钱,再没有的话,健康也是好的” 听起来还是很酷。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我们更无法评判喜宝的选择,不如就来看她堕落的那瞬间。
本文图片皆来源于网络,头图同名电影《喜宝》

《喜宝》节选

亦舒
勖存姿说:“我儿子聪恕……他对你颇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头:“是吗?”
“你觉得他如何?”他问。
我轻咳一声:“很文静。”
勖存姿笑:“如果他约会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约我,我会出来。”
他又怔住,然后缓缓地说:“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这么坦白吗,姜小姐?”
“我认为是。聪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内我们已是好朋友,时间太短,谁有空打草丛作无谓浪费。”
“说得好。”勖存姿点头。
“姜小姐,你有无习惯接受礼物?”他忽然问道。
“礼物?”我一时不明白。
他又轻轻敛首。
“我不会拒绝——呀,你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 我笑,“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他自身后取过一只礼物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面前,看着它。心中矛盾地挣扎着。
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
见面礼?长辈见小辈?不可能,再阔的人也不会无端端送礼物。只有钞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见他喜爱的女人的时候才会送礼,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礼物盒子。一定是首饰。他是上午出去买的。很有计划地要送我东西。我当然可以马上拒绝。我轻叹一声,但我会后悔,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理应拒绝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1978年的少女也该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不拘小节绝对不是十三点。
我叹口气。多么讨厌的繁文缛节。多么希望仍然是个孩子,随便什么都可以抢着要。
我说:“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问。
“你不能问问题。”我说。
“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他笑问。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实地说道。
“那是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不接受?”
“还没到收礼物的时候。”
“什么是——收礼物的时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脸涨红。上一次收的礼物是韩国泰送出来,因为我们已经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说:“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听我说话。”
“好。”我说。
存姿站起来,踱到窗前,背对着我。这番话一定是难以出口的话,否则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对着我。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什么话没有说过,什么事没有经历过,他要说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多新鲜的开场白。
“有很多东西,确是钱所办不到的。”他说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一边把水晶杯子转过去,又转回来。他想说什么,我已经有点分数,很是难过。他为什么单单选我来说这番话?并不见得我家中穷点,就得匆匆地将自己卖出来。
我放下杯子,抬起头。他还是背对着我。
“是,”他说下去,“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我不会吝啬。姜小姐,我自问有没有条件追求你,我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原谅我,我非常地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做一项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话说完。
我把那只礼物盒子拆开,打开,里面是一只钻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两三克拉模样,美丽。我在手指上试戴一下,又脱下来,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搁回桌子上。
我取过外套,自己去开门。
勖存姿转过身子来,我看着他,手在门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我摊摊手。
“我得罪了你?”他问。
我摇头。公主才有资格被得罪,我是谁?我牵牵嘴角,拉开门。
“姜小姐——”他有点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问,“你看上去像嫖客?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人,为什么你要把情况暴露得这样坏?”
他说:“我喜欢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还是笑了。
“但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你不可以这么快买下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许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这是人与东西之别。”我转头出门。
“姜小姐。”勖存姿在后面叫我。
我已经离开,在街上截一部街车,他或者以为我是以退为进,随便他怎么想。我呆坐在计程车内。车子向家那边驶去。我下年度的学费,我想,学费没着落。生活费用。我的母亲要去嫁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刚才勖存姿给我一个机会。我凄凉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卖我拥有的来换取我所要的。我绝不想回香港来租一间尾房做份女秘书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可以得到这种机会。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把车子往回开。”
“什么?”司机转过来问。
“往回开。”我说,“我刚才上车的地方。”
司机好不耐烦:“喂,你到底决定没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条路走?你想想清楚。”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请你往回开。”
司机看见我哭,反而手足无措:“好好,往回开。”他把车子掉头,“别哭好不好?小姐,我听你的做。”
我不会怪社会,社会没有对不起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下车时我付他很多的小账。司机投我以奇异的目光,然后离去,在倒后镜还频频看我数眼。
我按门铃,低声轻咳清清喉咙。
来开门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丝惊喜:“姜小姐。”
“我回来了,我适才不高兴是因为那戒指上的石头太小。”我很平静地说。
“姜小姐,对不起,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的关系我的时间太少,我很愿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线,但是——”
“我明白。”我说,“但你将你自己估价过低,勖先生,你并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了青春,什么也没有。”
“姜小姐,谢谢你回来。”他微笑说。
他是那么镇静,感染了我。
“你有——什么条件吗?”勖存姿问我。
“有。我要读书。”我简单地说。
“当然。你在剑桥的圣三一学院。”他说,“我会派人照顾你。我会在剑桥找一层房子——管家、司机、女佣,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谢谢你。”我说,“你呢?你有什么条件呢?”
“你有男朋友吗?”他问。
“没有。”我说,“现在开始,一个也没有了。”
“你会觉得闷厌。我不会反对你正常的社交。”他说。
“我明白,勖先生,你会发觉我的好处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说。
“你会不会很不快乐?”他不是完全没有顾虑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吗?勖先生。”我看着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签一个名字,把空白支票画线给我,“到首饰店去另买一只戒指。”
“谢谢。”我说,“呵,”我想起来,“聪恕约我明天与他见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视我:“你应该知道如何应付他。”
我说:“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又有什么分别?”他问。“推掉他。”他停一停,“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头笑。这使我想起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你,你已是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开车送你出去。”勖存姿说。
“谢谢。”
在车子中他缓缓地说道:“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欢’过你。”我说,“别忘记,在花园中,当我还不知道你很有钱的时候,是我主动勾搭向你说的话。”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我会记得。”勖存姿微笑。
从此之后,他没有叫过我“姜小姐”。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在此处放你下来可好?这区珠宝饰店很多。”他说。
我点点头。下车。我跟他说:“我不会买得太离谱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闲地走入珠宝店,店员们并不注意。我心中窃喜,随即又叹口气,把那张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乐,黑暗罪恶的喜乐,左手不让右手知道,一切在阴暗中交易。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钱。兴奋莫名。
我坐下。
一个男店员向我迎上来。他问:“小姐,看什么首饰呢?”他微笑着。大概以为我会买一只K金小鸡心,上面镶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钻。
我问:“你们店里有没有十克拉左右全美方钻?”声音比我预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员马上对我改观,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他答:“我找咱们经理来,小姐请稍等。”
我到经理室去挑钻石。我对珠宝并不懂太多,结果选到的一粒是九点七五克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颜色不够蓝。那经理说:“姜小姐,如今这么大的钻石,十全十美很难的。”
“我不相信。”我说,“我要十全十美的。”
经理犹疑一会儿问:“姜小姐,你是付现款吗?”
我抬起眼:“你们难道还设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头上订下一颗方钻,倒真是十全十美,不过小一点。”
“多大?”
“八克拉多。”
“太小。”我说。
“那么还有一颗,也是客人订下的,十二克拉多。”他瞪着。
“拿出来瞧瞧。”我说。
那经理轻轻叹息,去取钻石,相比之下,先头那一粒简直成了蛋黄石。我说:“把这镶起来,越简单越好。”
“小姐,镶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细,才五号。”
“我喜欢戒指。”我说。
“你戴起来钻石会侧在一边的。”这经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来,摊开:“我喜欢侧在一边,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账。多少钱?”
他看见支票上的签名,很错愕。大概勖存姿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这个签名。
“怎么镶呢?一圈长方的碎石——”他还啰唆。
“什么也不要,在石头四周打一个白金环。多少钱?”
他把价钱写在纸上:“我们与勖先生相熟,价钱已打得最低——”
我已经把数字抄在支票上。我说:“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去兑现,”我站起来,“趁银行现在还开门。”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开珠宝店,去找母亲。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着玻璃柜窗看她,她正在补粉。刚吃完饭盒子吧。可怜的母亲,我们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远看,老妈还真蛮漂亮的,宝蓝色制服,鹅黄色丝巾。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她抬起头来,向我招手。
我走进去坐在她面前:“老妈。”我说。
“吃过饭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妈。”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么了?”她很敏感,“有什么事?”
“今夜又约好咸密顿?”我问。
她说:“是的,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但我们马上要动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她有点羞愧。
“当然。你管去。我会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长……你需要吗?”
我摇头:“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或是回伦敦,老妈,你担心自己就够,我会打算。”
“我一直对不起你——”
我看看四周:“嘘——老妈,这里并不是排演粤语片的好场所。”
“去你的!”
“老妈,我会过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饿死的人,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会有麻烦吗?当然不会,你好好地去结婚,我们两个人都会过得很好。”
“你在英国的开销——”
“我会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说,“老妈,你放心。”
老妈与我两个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学费。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得到应允也并不详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会。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老妈问。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闲得慌,需要与她妈一起吃晚饭?我有一千个男人排队在那里等我呢。晚上见。”我站起来,扮个鬼脸,离开。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裘店里放着银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皮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枪毛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唾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边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给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留下电话、地址。“我会与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送你飞机,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咸密顿先生。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好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烂熟。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内找到食物,为自己准备早餐,冷静地举案大嚼。
门铃大作,我去开门,是一个女佣来报到,专门服侍我的。
我没有出门,自衣箱中拿出几本书看足一个下午,很轻松很满足很安乐,我一切的挂虑一扫而空。我被照顾得这么妥善,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未发生过的喜事——为什么不这么想?
每件事都有两方面,为什么不向乐观方面多想想。
门铃又响,女佣去开门,是珠宝店送戒指来。我签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问自己: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会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是为安全感多点,还是为钱?
每次当我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一岁还倦,我需要一块可供休息的地方,现在勖存姿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钱。
责编:缀可爱的咪咪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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