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管不了的孩子
文 | 冯内古特
早晨七点半。一家餐厅后面,晃悠悠、咣当当、泥乎乎的机器正在捣碎一片小山,卡车运走碎渣。餐厅里,盘子在碗柜上咯咯发抖,桌子也在晃动。一个满脑子音乐的和气胖子低头看着跳
动的早餐鸡蛋黄。他妻子去外地走亲戚了。他自己一个人。
这个和气的胖子叫作乔治·M.赫尔姆霍茨,四十岁,林肯高中音乐系主任,也是乐队指挥。生活对他不薄。每一年他都做同一个美梦。他梦想指挥地球上最好的乐队。每年他都梦想成真。
他梦想成真,是因为他相信世上再无更美的美梦。面对这种咄咄逼人的信心,基瓦尼会、扶轮会、狮子会的人为乐队购买制服,价格两倍于他们的最好西服,学校领导允许赫尔姆霍茨从预
算里支钱买昂贵的道具,年轻人全心全意为他演奏。要是年轻人没有天赋,赫尔姆霍茨就想办法使他们用骨头演奏。
赫尔姆霍茨的生活一切如意,除了财务状况。他为了自己的美梦目眩神迷,成了市场上的傻小子。十年前,他把餐厅后面的小山卖给了餐厅老板波特·奎因,售价一千美元。如今看来,赫
尔姆霍茨明显被宰了。连赫尔姆霍茨也看出来了。
奎因和乐队指挥一起坐在隔间里。他是个单身汉,小个子,皮肤黝黑,没有幽默感。他活得不好。他睡不着觉,他不能停止工作,他不能温暖地微笑。他只有两种情绪:疑心自怜的情绪和倨傲自夸的情绪。亏钱时他是第一种情绪。赚钱时他是第二种情绪。
坐到赫尔姆霍茨身边时,奎因的情绪是倨傲自夸的。他吱吱地吮着一根牙签,谈着眼界,他自己的眼界。
"我好奇,在我的前面有多少双眼睛看过这座小山?"奎因说,"成千成千的人,我敢说-没有一个看见了我看见的东西。多少双眼睛?"
"有我的,至少,"赫尔姆霍茨说。以前,那座小山对他的意义仅限于气喘吁吁的攀爬、免费黑莓、交税和乐队的野餐地。"你从你家老头子手里继承了这座小山,对你不过是个累赘。"
奎因说,"所以你盘算着想甩给我。"
"我没有想甩给你,"赫尔姆霍茨抗议,"上帝知道价钱比公道还公道。"
"你现在这么说了。"奎因喜滋滋道,"当然了,赫尔姆霍茨,你现在这么说了。现在你看见商业区要扩张。现在你看见了我以前看见的东西。"
"是的,"赫尔姆霍茨说,"太晚了,太晚了。"他环顾四周,想找点分心的事情,看见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朝着自己过来,正拖着隔间之间的走廊地面。
那男孩个子小小的,颈部和手臂却有异常精瘦的肌肉。稚气还残留在他身上,但每当他停下来休息,他的手指就去摸脸上初生的细滑绒毛,像是盼望鬓角和胡子长成。他拖地的动作像机器
人,一顿一顿,不用脑子,但他留心不让肥皂沫溅到黑靴子上。
"那么我有了山我拿来干什么呢?"奎因说,"我弄碎它,就像推倒一个水坝。突然一下子,所有人都想在山的地界盖商店了。"
"嗯。"赫尔姆霍茨说。他朝那男孩亲切微笑。男孩视若无睹,丝毫没有认出他的意思。
"我们都有自己的东西,"奎因说,"你有音乐,我有眼界。"
他微笑,因为两人都很清楚钱在哪边。"敢想!"奎因说,"敢做梦!这就是眼界。眼睛要比谁都睁得大。"
"那男孩,"赫尔姆霍茨说,"我在学校见过他,但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奎因阴郁地笑着,"比利小子?冲锋队员?鲁道夫·瓦伦蒂诺?飞侠哥顿?"他叫那个男孩:"嘿,吉姆!过来一下。"
赫尔姆霍茨惊恐地看见男孩的眼睛像牡蛎般毫无表情。
"这是我妹夫另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他娶我妹妹之前那次。"
奎因说,"他叫吉姆·唐尼尼,从芝加哥南边来的,他相当狠。"
吉姆·唐尼尼的手抓紧了拖把。
"你好吗?"赫尔姆霍茨说。
"嗨。"吉姆空洞地说。
"他现在跟我住了,"奎因说,"他现在是我的孩子了。"
"你要搭车去学校吗,吉姆?"
"要的,他要搭车去学校,"奎因说,"看看你能把他怎么样。
他不跟我说话。"他转向吉姆,"去吧,孩子,洗洗刮刮去。"
吉姆机器人似的走开了。
"他父母呢?"
"他妈死了。他老爷子娶了我妹妹,又甩了她,把儿子丢给了我妹妹。法院不喜欢她那种养法,把他放到领养家庭待了一段
时间。然后他们决定不让他留在芝加哥,于是甩给了我。"他摇摇头,"生活真滑稽,赫尔姆霍茨。"
"不是很滑稽,有时候。"赫尔姆霍茨说。他推开鸡蛋。
"好像来了某种全新的人类,"奎因叹道,"完全不像我们这里的孩子。那靴子,那黑夹克-还有不说话。他不跟其他孩子混。不学习。我觉得他读写都不太会。"
"那他喜不喜欢音乐?或者画画?动物?"赫尔姆霍茨说,"他收藏什么东西吗?"
"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奎因说,"他喜欢擦那靴子-自己躲起来擦。他最爽的就是自己躲起来,漫画书围着他自己铺一地板,擦靴子,看电视。"他苦笑着,"对,他也有收藏。我把那东西拿走扔河里了。"
"扔河里?"赫尔姆霍茨说。"对,"奎因说,"八把刀,有的刀刃跟你手一样长。"
赫尔姆霍茨脸白了。"哦,"他的头皮直发麻,"这是林肯高中的一个新问题。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想办法。"他把洒出的盐粒拢成小小的一堆,希望也能这样聚拢自己的零散想法,"这是一种病,
是不是?应该这么看这个事吧?"
"病?"奎因说。他拍着桌子。"太对了!"他弹着自己的胸。
"那正好让奎因医生好好治治他的毛病。"
"怎么治?"赫尔姆霍茨说。
"别说什么孩子有病、可怜这种话了,"奎因阴沉地说,"社工,少年法庭,还有天晓得的什么人,说的全是那套话。从现在起,他就是个没用的浪荡汉。我要骑着他的屁股,直到他哪天他
好好走正道,或者在号子里关一辈子。不是一就是二。"
"我懂了。"赫尔姆霍茨说。
"喜欢听音乐吗?"赫尔姆霍茨的语调快活。他们正开着赫尔姆霍茨的车去学校。
吉姆没说话。他摸着自己的胡须和鬓角。他没刮掉。
"有没有用手指打过鼓,用脚踩过节奏?"赫尔姆霍茨说。
他注意到吉姆的靴子挂着链子。那链子走路时咔咔响,此外并无功能。
吉姆无聊地叹气。
"或者口哨?"赫尔姆霍茨说,"这几件事你只要做一件,就像拿到了一个全新世界的钥匙-一个最美丽的世界。"
吉姆吹了一记软塌塌的布朗克斯哨。
"对了!"赫尔姆霍茨说,"你刚刚展示的是铜管乐器的基本原理。每一种铜管乐器的美妙声音都始于嘴唇上的一记呜呜声。"
吉姆在车座上扭着身子,赫尔姆霍茨这辆旧车座位的弹簧嘎吱作响。赫尔姆霍茨认为这是表示兴趣的信号。他转头露出同道中人的微笑。但吉姆扭身子是为了从紧身皮夹克的内袋掏香烟。
赫尔姆霍茨脸色一变,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车程的尽头,驶向教师停车场时,他才想到话说。
"有时候,"赫尔姆霍茨说,"我觉得很孤独,很恶心。我不知道怎么挺过去。我想要做各种疯狂的事,就是想做,不为别的,甚至我认为的坏事。"
吉姆老练地吐了一个烟圈。
"然后!"赫尔姆霍茨说。他打了个响指,按了下喇叭。"然后,我想起来我至少有宇宙的一角,在那里我能心想事成!我可以到那个角落去,得意扬扬一番,直到焕然一新,重新快乐起来。"
"你不是个幸运儿吗?"吉姆说。他打哈欠。
"我是的,事实如此,"赫尔姆霍茨说,"我的宇宙一角碰巧是我的乐队周围的空气。我让它充满音乐。比勒先生是搞动物学的,有他的蝴蝶,特罗特曼先生是搞物理学的,有他的钟摆和音
叉。使得每个人都有那样一个角落,大概是我们教师的最重要的工作。我-"
车门开了,被甩上,吉姆走了出去。赫尔姆霍茨踩灭吉姆的香烟,把它埋在停车场的碎石里。
赫尔姆霍茨早晨的第一堂课教C乐队。初学者在C乐队里猛吹猛打,眼望着通向B乐队和A乐队的漫漫长路。A乐队是林肯高中第十广场乐队,世上最好的乐队。
赫尔姆霍茨走上指挥台,举起指挥棒。"你们比你们想象的更好。"他说,"啊一,啊二,啊三。"指挥棒落下。
C乐队开动起来,踏上了探美之旅,像一台生锈的调车机车,阀门黏住了,管道堵塞,管道接头漏了,轴承没油了。
这一小时结束时,赫尔姆霍茨脸上仍挂着微笑,因为他在心里听见了乐队未来奏出的音乐。他的喉咙肿了,因为整个小时他都和着乐队唱。他走进前厅,在喷泉饮水处喝水。
喝水时他听见链子的咔咔声。他抬起头看见了吉姆·唐尼尼。
学生的人流在教室间流动,偶尔停下来,形成友好的漩涡,然后再次流动。吉姆一个人走。他停下来时不是为了跟人打招呼,而是在裤腿上擦靴尖。他好像情节剧里的间谍,什么也不想念,也不喜欢,只巴望着未来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哈罗,吉姆,"赫尔姆霍茨说,"看,我刚刚还想到你。我们有许多课后的俱乐部和球队。那是多认识人的好办法。"
吉姆抬眼仔细打量赫尔姆霍茨。"也许我不想多认识人,"他说,"想过这个吗?"他走开时猛踏靴子,链子咔咔响。
赫尔姆霍茨回到指挥台,准备给B乐队排练。台上有一张纸条等着他,要他去参加一个教师特别会议。
会议的主题是蓄意破坏。
有人闯进了学校,捣毁了英语系主任克莱恩先生的办公室。
破坏者把那个可怜人的宝贝-书、文凭、英格兰照片、十一部小说的开头-全都撕碎、揉皱、搞乱、扔掉或踩烂了,还洒上墨水。
赫尔姆霍茨感到恶心。他不敢相信。他没办法去想这事。他无法想象它是真实的,直到当晚深夜的一个梦里。梦里赫尔姆霍茨看见一个男孩,长着梭鱼的牙齿,尖钩般的爪子。那怪物爬进一扇高中的窗户,落在乐队排练室的地板上。怪物的爪子把整个州最大乐鼓的鼓皮撕成碎片。赫尔姆霍茨哀号着醒来。他只能做一件事:穿上衣服奔向学校。
凌晨两点,赫尔姆霍茨在乐队排练室里抚摸着鼓皮,守夜人在一旁看着。他在鼓架上来回翻着鼓,打开鼓里的灯,关上,打开,关上。鼓完好无损。守夜人离开巡视去了。
乐队的宝库是安全的。赫尔姆霍茨一件件爱抚着别的乐器,好像守财奴满意地数着钱。然后他开始擦拭苏萨大号。擦的时候他能听见号声鸣响,能看见它们在阳光下闪耀,星条旗和林肯高
中校旗在队伍前头飘扬。
"轧噗-轧噗,踢哒-踢哒,轧噗-轧噗,踢哒-踢哒!"赫尔姆霍茨快乐地唱着。"轧噗-轧噗-轧噗,啦啊-啊-啊-啊-啊-啊,轧噗-轧噗,轧噗-轧噗-嘭!"
他停住,琢磨着想象中的乐队接下来奏哪一段。这时他听见隔壁化学实验室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赫尔姆霍茨悄悄摸到门厅,
一把推开实验室的门,刷的开了灯。吉姆·唐尼尼两只手各拿着一瓶酸液。他正把酸液泼向元素周期表,泼向写着化学式的黑板,泼向拉瓦锡的胸像。在赫尔姆霍茨眼里这景象不能再丑恶了。
吉姆虚张声势地微笑。
"出去。"赫尔姆霍茨说。
"你准备怎么办?"吉姆说。
"清理。尽量抢救。"赫尔姆霍茨晕眩地说。他拿起一团废棉花,开始擦酸液。
"你会叫警察吗?"吉姆说。
"我-我不知道,"赫尔姆霍茨说,"还没想法。如果我抓到你毁坏低音鼓,我想我会一拳打死你。就算那样,我也不会理解你是在-你觉得你是在干什么。"
"这地方是时候换换世界了。"吉姆说。
"是吗?"赫尔姆霍茨说,"肯定是,如果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学生想弄死它。"
"学校有什么好?"吉姆说。
"没有太多好处,我想,"赫尔姆霍茨说,"只不过是人类做过的最好的事。"他无助地自言自语。他有一口袋计策,能使男孩表现得像个男人。那些计策针对男孩子气的恐惧、梦和爱。但这个
男孩没有恐惧,没有梦,没有爱。
"如果你把学校全砸了,"赫尔姆霍茨说,"我们就不剩下任何希望了。"
"什么希望?"吉姆说。
"每个人都能为自己活着而高兴的希望,"赫尔姆霍茨说,"甚至你。"
"那是搞笑,"吉姆说,"这个垃圾堆给我的只有苦日子。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必须做点什么,是不是?"赫尔姆霍茨说。
"我不在乎你怎么做。"吉姆说。
"我知道,"赫尔姆霍茨说,"我知道。"他押着吉姆,进了乐队排练室旁边自己的小办公室。他拨了校长家的电话号码。电话拨通了,他麻木地等着铃声把那老人从床上叫起来。
吉姆拿一块抹布掸着靴子上的灰尘。
校长还没接,赫尔姆霍茨突然把听筒放回电话架。"有没有什么事是你在乎的,除了撕、砍、掰、扯、砸、打?"他叫道。"任何事?除了那双靴子的任何事?"
"来呀!想把谁叫起来就打给谁,"吉姆说。
赫尔姆霍茨打开一个柜子的锁,取出一只小号。他把小号塞进吉姆怀里。"来!"他激动地呼气,"这是我的宝贝,我最贵的东西。我把它给你砸。我不会动一个指头阻拦你。你砸的时候还
能额外欣赏我的心碎。"
吉姆奇怪地看着他,放下了小号。
"来呀!"赫尔姆霍茨说,"如果世界待你这么坏,那把这小号砸了是它该得的!"
"我-"吉姆说。赫尔姆霍茨抓住他的裤带,伸腿一绊,把他放倒在地板上。
赫尔姆霍茨扯下吉姆的靴子,扔到角落里。"来!"赫尔姆霍茨野蛮地说。他又把男孩拽起来,再次把小号塞进他怀里。
吉姆·唐尼尼现在赤着脚。他的袜子也跟靴子一起扯掉了。
男孩低头看,他那双脚原本像两根粗黑的棍子,现在像鸡翅一样细,瘦骨嶙峋,蓝蓝的,也不太干净。
男孩发抖,然后战栗。似乎每颤一下都把内心的某种东西摇松了一点。最后,没有男孩了。完全没男孩了。吉姆垂着头,仿佛他只有等死了。
赫尔姆霍茨心里满是懊悔。他甩出双臂抱住男孩。"吉姆!吉姆-听我说,孩子!"
吉姆的颤动停了。
"你知道你手里是什么-这把小号?"赫尔姆霍茨说,"你知道它多么特别吗?"
吉姆只是吐着气。
"它属于约翰·菲利普·索萨1!"他轻柔地摇晃着吉姆,想让他重现生气。"我跟你交换,吉姆-换你的靴子。你的了,吉姆!约翰·菲利普·索萨的小号是你的了!它值几百美元,吉
姆-几千!"
吉姆把头靠在赫尔姆霍茨的胸口。
"它比靴子好,吉姆,"赫尔姆霍茨说,"你可以学习演奏它。你与众不同,吉姆。你是拥有约翰·菲利普·索萨小号的男孩!"
赫尔姆霍茨慢慢放开吉姆。他以为男孩肯定会瘫倒。吉姆没有倒。他自个儿站着。小号还在他怀里。
"我带你回家,吉姆,"赫尔姆霍茨说,"做个好孩子,今晚的事我不说一个字。擦你的小号,学做个好孩子。"
"我能穿我的靴子吗?"吉姆呆呆地说。
"不行,"赫尔姆霍茨说,"我不觉得它对你有好处。"
他开车载吉姆回家。他打开车窗,空气似乎使男孩有精神了。
他在奎因的餐厅前让吉姆下车。吉姆赤足走在小道上,踩出柔软的啪啪声,在空荡的大街上回响。吉姆爬进一扇窗户,进了他在厨房后面的卧室。万籁俱寂。
第二天早晨,晃悠悠、咣当当、泥乎乎的机器正在把波特·奎因的眼界变为现实。餐厅后面原本是小山的地方,机器正在平整地面,要弄得像台球桌般平整。
赫尔姆霍茨又坐在隔间里了。奎因又来一起坐了。吉姆又拖地了。吉姆低着眼睛,不肯去注意赫尔姆霍茨。一团肥皂沫溅在他窄小的棕色牛津鞋的鞋尖上,他似乎无所谓。
"连续两个早上在外面吃?"奎因说,"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我妻子还在外地。"赫尔姆霍茨说。
"老猫不在家-"奎因眨着眼。
"老猫不在家,"赫尔姆霍茨说,"老鼠就孤单了。"
奎因的身子靠过去。"你半夜起床就为了这个吗?孤单?"他冲吉姆甩头,"孩子!把赫尔姆霍茨先生的小号拿给他。"
吉姆抬起头,赫尔姆霍茨看见他的眼睛又像牡蛎了。他噔噔噔走开,去拿小号。
奎因现在露出了他的怒气。"你拿了他的靴子,给了他小号,难道我不该好奇?"他说,"难道我不该问问题?我不该弄明白你是逮住了他在拆学校?你要是干坏事会很弱的,赫尔姆霍茨。你会把指挥棒、乐谱和驾照留在犯罪现场。"
"我没想隐瞒线索,"赫尔姆霍茨说,"我就是做了。我是要告诉你的。"
奎因抖着脚,鞋子发出老鼠般的咯吱声。"是吗?"他说,"好吧,我也有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赫尔姆霍茨不安地说。
"吉姆和我玩完了,"奎因说,"昨天晚上就是结局。我要送他回原来的地方。"
"再到一连串领养家庭那里去?"赫尔姆霍茨无力地说。
"专家觉得该拿这种孩子怎么办就怎么办。"奎因坐了回去,大声呼气,释然地放松身子。
"你不能那么做。"赫尔姆霍茨说。
"我能。"奎因说。
"那样他会完蛋的,"赫尔姆霍茨说,"他扛不住再这样被抛弃一次。"
"他根本没有感觉,"奎因说,"我帮不了他,我伤害不了他。没人能。他根本没有神经。"
"一团伤疤。"赫尔姆霍茨说。
那一团伤疤把小号拿回来了。他木然地把小号放在赫尔姆霍茨面前的桌子上。
赫尔姆霍茨挤出笑容。"这是你的,吉姆,"他说,"我把它给你了。"
"趁有机会拿走吧,赫尔姆霍茨,"奎因说,"他不想要它。他只会拿它去换一把小刀,或一包香烟。"
"他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呢,"赫尔姆霍茨说,"这需要花点时间。"
"它有什么好处吗?"奎因说。
"什么好处?"赫尔姆霍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好处?"
他不能理解,竟会有人看着这件乐器而不感到温暖炫目。"什么好处?"他喃喃道,"它属于约翰·菲利普·索萨。"
奎因蠢蠢地眨眼,"谁?"
赫尔姆霍茨的双手在桌面上鼓动,仿佛临死的鸟的翅膀。"谁是约翰·菲利普·索萨?"他尖声说。他说不出话了。一个疲惫的人说不了这么大的话题。临死的鸟断气了,不动了。长长的沉默之后,赫尔姆霍茨拿起小号。他吻了冷冷的号嘴,拉动气阀,好像在梦里奏着一段华彩。他在号口上方看见吉姆·唐尼尼的脸,仿佛漂浮在太空里,几乎又聋又瞎。现在赫尔姆霍茨明白了人的无用,人的宝贝的无用。他以为这把小号,自己的最心爱的宝贝,能够为吉姆买一个灵魂。这把小号一钱不值。不慌不忙地,赫尔姆霍茨冲着桌沿去捶小号。他顶着一个衣帽架把小号掰弯,把残骸交给奎因。
"你砸了它,"奎因震惊地说,"你为什么这么干?想证明什么?"
"我-我不知道,"赫尔姆霍茨说。一句可怕的亵渎在他内心深处隆隆作响,像是火山爆发的警报。然后,无可抗拒地,它飙了出来。"生活没有一点见鬼的好处,"赫尔姆霍茨说。他强忍眼泪和羞耻,脸扭曲着。
赫尔姆霍茨,这个山一样的男人,散架了。吉姆·唐尼尼的眼里满是怜悯和惊恐。那双眼睛活了,是人的眼睛了。赫尔姆霍茨把讯息传到了。奎因看着吉姆,某种像希望的东西第一次闪现
在他痛苦孤独的老脸上。
两周后,林肯高中的新学期开学了。在乐队排练室,C乐队成员正在等他们的头头,等待着揭开他们音乐生涯的命数。
赫尔姆霍茨踏上指挥台,指挥棒啪啪敲着乐谱架。"春之声,"他说,"都听见了吗?春之声?"
乐手们把乐谱放上自己的乐架,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准备完毕,然后是一段蓄势的静默。赫尔姆霍茨瞟了一眼吉姆·唐尼尼。吉姆坐在学校最差乐队最差小号区的最后一个位子。
他的小号,约翰·菲利普·索萨的小号,乔治·M.赫尔姆霍茨的小号,已经修好了。
"请你们这么想,"赫尔姆霍茨说,"我们的目标是使世界变得比我们出生时更美好。这个目标能够达到。你们能够做到。"
从吉姆·唐尼尼那儿传来一记绝望的轻声喊叫。吉姆本是自言自语,但这尖利的话刺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靠什么?"吉姆说。
"爱你自己,"赫尔姆霍茨说,"并且让你的乐器唱出这爱。啊一,啊二,啊三。"指挥棒落下。
(1955)
本文选于 新书《欢迎来到猴子馆》/[美]库尔特·冯内古特/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2017年7月出版。
《欢迎来到猴子馆》是冯内古特于1968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中文版首次引入。小说类型囊括了从战争史诗到未来主义、惊悚小说等多个类型,想象奇崛,震撼人心。本书是一部“后人类”的末世寓言。
书中的25篇小说既有超现实主义的科幻风格,又有乔治·奥威尔式的对巨大的国家机器的预言,还有冯内古特自己所特有的讽刺风格,他将“科幻+讽喻+幽默”巧妙融合在一起,将人类在当今社会中变成了战争机器、科技产品、金融产品的傀儡的悲剧命运用嬉笑怒骂的方式呈现得淋漓尽致,形成他自身独特的笑中有泪、在谐趣中又包含了深刻的批判意识的风格。
关于作者
——
这个世界欠冯内古特一个诺贝尔?
他才不在乎
如果身处六七十年代的美国校园,你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不论男女都留着长发,听着披头士的音乐,走在去参加各种不同的游行的路上。
而他们的牛仔裤的后兜里总是装着同一个作家的书:大多是那本被翻烂的《五号屠场》,有时是《猫的摇篮》,有时是《囚鸟》……
写出这些书的作家就是库尔特·冯内古特。
也许你对他的名字还不太熟悉。《时代周刊》曾评价他是"当代的乔治·奥威尔",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亦曾公开推崇他为"美国当代最好的作家之一"。当年他在美国年轻人中的流行程度,大概与中国的王小波不相上下。他启发了包括村上春树在内的一代文学大师,堪称大师们的偶像。他被许多作家公认为美国现代科幻小说之父,多次提名雨果奖,但他写作的深刻性又从未受限于这一门类,被誉为怀有悲悯情操和人道主义精神的反战文学家。
2007年4月11日,84岁的冯内古特在家中去世。
在他活着的时候,很多评论家嘲笑冯内古特不过是个"雇佣文人",冯内古特装作气鼓鼓地说"我怀疑我在哪里冒犯了什么人,以致得不到他们的信任,让我成不了严肃作家"。
离世十年后,越来越多的人从冯内古特的玩世不恭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他对人类社会的关怀和担忧,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同这样一种说法:这个世界欠冯内古特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实际上,冯内古特曾经也拿自己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开玩笑--任何事情都能被他拿来开玩笑,他从小就喜欢听喜剧,对他来说,"幽默是一种远离残酷生活,从而保护自己的方法"。他说自己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是因为"瑞典人阴茎短,记性长",他曾因为一辆瑞典造的车报废而说了几句瑞典科学家的坏话,他暗忖那些瑞典人一定是记到了现在,才不给他诺奖。
和大多数了解他的人一样,我也认同冯内古特的文学成就和思想深刻性完全配得上诺奖,只是--如果你对他了解够多,你就会明白:即使诺奖真的颁给他,他也未必会在乎。
1922年,冯内古特出生在美国一个德裔家庭中,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被孤立的滋味。哥哥比他大九岁,姐姐比他大五岁,每天的晚餐时间,他们想谈学校,谈工作,而不想听小冯内古特幼稚的、冒傻气的话。
"任何家庭最小的孩子总是爱开玩笑的,因为开玩笑是加入大人谈话的唯一办法",小冯内古特为此每天收听喜剧节目,模仿喜剧家,研究什么是玩笑,怎么开玩笑。
"幽默差不多是恐惧的生理反应",长大后的冯内古特这样写道,那时他已经能熟练地掌握让别人发笑的技能,尽管他最单纯的玩笑也含着基于恐惧唤起的些微痛苦。
1940年,冯内古特进入康奈尔大学学习化学,他对这个专业既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成绩在被劝退的边缘徘徊。1943年,自知拿不到学位证的冯内古特选择参军,没过多久,他就随军开往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场。
1945年,23岁的冯内古特被德军俘虏,囚禁在德国东部萨克森州的德累斯顿战俘营。此时同盟国已经锁定了胜局,但英国军队仍决定对德累斯顿进行轰炸,整个城市的13万5千人被瞬间炸死,冯内古特是幸存下来的7名战俘之一。
后来冯内古特根据这段经历写出了小说《五号屠场》,成为黑色幽默中反战文学的经典之作。"什么是地狱?我见过那东西,我就是从地狱里出来的",冯内古特在谈论那段经历时这样说。
冯内古特的家庭生活也充满戏剧性。他的父亲在大萧条期间失去了工作,因此变得暴戾而冷漠,他的母亲一心想写小说,但却屡屡被回绝,最终精神崩溃,于1944年的母亲节当日服药自杀。母亲死后的第二天,他就被派往欧洲战场,离开了家。
冯内古特35岁时,姐姐罹患癌症去世,在姐姐去世的前几天,他的姐夫在来看望姐姐的路上不幸遭遇车祸身亡,冯内古特收养了他们的三个孩子。
49岁时,冯内古特与妻子珍妮分居,并于不久后离婚。珍妮与冯内古特一同长大,两人青梅竹马,在冯内古特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是珍妮鼓励他成为一名作家,并督促他坚持写作。与珍妮分开对冯内古特打击很大。
50岁时,他的大儿子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院治疗。
62岁时,冯内古特在纽约的公寓尝试自杀,经过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
不管用多少玩笑来粉饰,冯内古特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他的幽默是黑色的,他的作品带着洗不去的痛苦。但这痛苦没有让他沉重,反而让他超脱了,他总能从悲喜之中跳出来,从更高的视角俯视,这俯视不是轻蔑,相反,它带着一种怪诞而深刻的人文关怀。
一个经历过痛苦,见证过恐怖的人才知道到底什么是玩笑,才能学会如何开玩笑。冯内古特试图用幽默唤醒人们的怜悯,就像他写给一位年轻人的信:年轻人欢迎你来到地球,乔,地球是个湿润的球状物,这里夏热冬冷,拥挤不堪。乔,你最多可以在这里待一百年。据我所知,生活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你真他妈应该与人为善。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冯内古特得了诺奖,他也会对此不屑一顾,说不定还会编出一些段子来自嘲。诺奖对于他而言,是这个世界体制的一部分,他生存在这个体制之中,却又从未融入,他把这个体制握在手里,时不时揶揄一下,表面上漫不经心,其实一直在关切着这个世界的改变。
我听过太多人抱怨他们看不懂冯内古特,不懂他的黑色幽默和怪诞的文风。
想要了解一位作家,就要看他早期的作品。
《欢迎来到猴子馆》是冯内古特于1968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问世50年来首次引入,冯内古特后期的写作风格:未来主义、惊悚小说都在这本书中找到端倪。
这本书之于冯内古特好像《绿毛水怪》之于王小波,《且听风吟》之于村上春树,是作家风格形成时期的重要作品。
你所知道的那个幽默的、疯狂的、悲观的、深刻的、充满想象力的、与诺奖无关的冯内古特,都在这部小说集中。
就像,想要了解一个人,就要了解他年轻时的样子。
冯内古特曾一度短暂的被《体育画报》雇用过。他到杂志社报到,接到任务写一篇短文报道一匹赛马越过围栏试图逃跑的新闻。冯内古特一整个上午瞪着那张白纸,用打字机写道:"那匹赛马越过了他妈的栏杆",然后走出办公室,又成了自由职业者。
也许,若他真的得了诺奖,也会自嘲般地提笔写下:瑞典人把诺奖颁给了一个他妈的嗜烟如命的雇佣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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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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